原文刊载于“先生制造”,L为本书作者李颖迪。
“往后退”
A:写这本书的契机是什么?
L:2019年初,我在一家杂志社报了鹤岗这个选题。当时鹤岗第一次因为“白菜价”的房子被关注,但是没有通过。大概半年后,“正午故事”发了《流浪到鹤岗,我五万块买了套房》,大家第一次知道真的有人会去鹤岗买房。然后到2021年,我看到一个帖子,来自“隐居吧”论坛,除了鹤岗,里面还列了七八个城市,河南鹤壁,安徽淮南,云南个旧,都是资源枯竭城市,有很便宜的房子。有个男生说,他手里大概有40万,想花8万块在河南鹤壁买套房,然后就靠剩下的钱生活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城市的问题,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问题。
也是在那一年,大家开始爱说想停下来,做个废物就好了,似乎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情绪,我不知道,它是一种社交网络上的牢骚,还是有人真的会去实践?如果去实践了,动机是什么?是什么促成了这些人的选择?我最初好奇这个。
A:隐居吧这个选题后来写出来了吗?
L:写了。这时我还是旁观者身份,在比较远的地方观察他人。我去了河南鹤壁,见到几个年轻的男生,其中一个之前在上海做保安,28岁,辞职来鹤壁买房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他不跟外界接触,没上班,每天上网,打游戏,在家里囤东西,切断跟社会的联系。他有很明确的态度,说选择来鹤壁,是因为在大城市生活的无力感,提到上升机会不多,看不到希望,过去二十多年里他做过建筑工人、淘宝客服、酒店服务员,看似有很多选择,实际没有根本的不同。他的疲倦、沮丧、愤怒,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A:你写隐居吧是想理解一种新的情绪,你当时的文章有给出什么判断吗?
L:当时好像会归为社会层面的问题。
A:你后来觉得不是这样?
L:社会因素很重要,但是个人的因素也很重要。
A:个人因素指的是什么?书里有一处提到,“人的行动随机且深不可测”,是这个意思吗?
L:我后来理解,人选择过一种新生活时,不能完全归因成社会化失败了。人们突然作出一个决定,导火索可能非常简单,回头看会产生一种滑稽感,比如那个鹤壁的男生辞职是因为跟保安队长吵了一架,但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前面28年所有的经历和累积,除了一个人的工作,还有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怎么面对情感和自我,这些都是更个人的部分。但当时的采访比较局限,比如,通过一个人的叙述,他会说爸妈很早离婚了,再没管过他,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跟家庭是很远的,但是并不实际明白家庭对他选择过这种生活到底有什么影响。
A:什么时候决定去鹤岗?
L:2022年秋天我决定去鹤岗看看。我在小红书上刷到一个女孩的帖子,内容是她改造鹤岗的家。房子花了一万八,之前是昏暗破旧的,装修完,整个房子是白色的,精致的。她养了5只猫,房子外有颗柳树,天很蓝。这跟我之前想象中的鹤岗生活不太一样,好像展示出了一种“惬意”的感觉。很快她就被大量关注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女孩隐居——之前我在隐居吧里没有见到过女性。我一直很困惑,难道是女性不想逃离吗?或者说对女性来说,逃离确实困难更多吗?
当时,新冠没有结束,不论是我身边的人,还是接触到的所有信息环境,能察觉到大家都处在一种紧绷着的,弦马上要断的状态。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什么时候是尽头?好像我们失去了谈论“未来”的热情,时间是混乱的,模糊不清的。我经常失眠,想找个地方待着,考虑要不要去鹤岗买个房。3万块钱,我也可以实现那样的生活。
A:我经常看b站,很多人裸辞,到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到农村建房子,我也很向往。我觉得他有勇气裸辞,然后去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觉得这和书里面的人好像还是不太一样。
L:人们刚到鹤岗,鹤壁,逃离开始的热情,向往,有相似的部分。不过我觉得这本书更重要的是写到了后面的生活——也就是,逃离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B:有的人同样是逃走,开车出门了,去旅行。大家被去远方的生活打动,这很合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因为这要吃苦,要有很多付出,要有很多冒险,生活可能失去秩序。那么,去鹤岗的人,跟回农村建房,或者骑行中国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L:比如书中开头的左杰,他是隐居吧里的一员,是想去山里隐居的人的代表。他一直强调自己跟买房躲起来的人不一样。而去鹤壁、鹤岗的人,好像并不是要追求一种审美意义上的隐居诗意,他们想过的生活是更退缩的,想躲起来,过一种穴居的生活,好像外面太危险,变动太大,自己什么都控制不了。好像是社会化让他们痛苦,想往后退,过一种投入更低的生活。
我也察觉到,去山里,去终南山,这样的叙事并不新鲜。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向往的。慢慢我就将重点转向了蛰居族,这些到小城市买房生活、闭门不出的人,好像是另一种可能性。
A:我最近读到周慧,她也是常年在城市的边缘生活,很久不工作,一个人活。她的采访里有一句话,说不是说主流生活不好,职场,家庭,亲密关系,这些都能给人稳定和必要的价值感,只是我不再向往那样的丰富多彩。感觉和这些人也很像。你在鹤岗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L:我很快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来鹤岗。鹤岗不是农村,也不像鹤壁或淮南那样,便宜的房子只局限在老的矿产区域。鹤岗的便宜房子是均匀分布的,而且它是个地级市。城市感很重要,有了美团,外卖,快递,它提供了人可以一个月不出门的可能性。同时一些人还可能靠网络挣钱,比如游戏代练,以及刷短视频、打游戏,靠网络消磨时间,获得一些精神上的抚慰。
A:有没有抱怨鹤岗的物质条件的?
L:也有,比如鹤岗一些便宜房子建在煤矿塌陷的地方,水很差。我住的第一个民宿的自来水有明显锈味。人们会在群里调侃,今天停水了(有地方经常停水),买到不好地段的房子,会说那里是“蛤蟆的洗澡水”,水是黄棕色的。晚上很多地方没灯,尤其对女生来说,会相互叮嘱,晚上出门一定小心,带个手电筒。
但除了这点,好像人们对城市生活的基本需求都可以满足。有女生在鹤岗1000块一个月找了个做饭的保姆,也有一些社交场所,剧本杀,酒吧,如果有什么新的餐馆开了,云南菌子火锅,日料店,大家会约着去尝一下。
B:可能这里分为两类人,有一类人通过网络工作,他们不靠鹤岗赚钱,所以可以在这里享受比较低成本的生活。至少从经济来看是个不错的选择。
L:比如有个人之前开火锅店,后来在做投资。我们去他家里,看到很多健身器材。另一个女生靠打游戏挣钱,家里有扫地机器人,洗衣机烘干机,她喜欢在雪景旁边喝伏特加。我会觉得他们的生活也挺惬意的。
另外一些人物质上没有很宽裕。有个男生说他每月花两三百块,每天吃白菜黄瓜,炒股快破产了。我们一块吃火锅时,他不说话,说能蹭吃蹭喝就很好了。有个女生说,社交也是要成本的,出去吃饭,玩一下,一百多元出去了。如果不赚钱,很难跟人社交。大家的社会身份,消费方式,消费观念也都不太一样。
经济也是人们能在鹤岗待多久的重要因素。有人发现来鹤岗买房,找不到好工作,当地月工资平均三四千元,就把房子卖了,走了,这是很常见的。能长久留下的还是能在这里赚钱的。
书里的主角之一林雯,是比较少的和鹤岗当地发生经济关系的人,她开了家炸串店,只做外卖,也不用跟人过多打交道。这个店刚好够维持温饱,比她之前的工作赚的少。她打游戏,我看到里面的角色有挺多皮肤,有的要188元。她说都是以前买的,现在既然挣得很少,就只能舍掉很多欲望。她很清楚来鹤岗过另一种生活的代价。
A:我记得你书里写,她会在抖音拼多多上消费很多便宜的东西。那句话我印象很深,意思是林雯小的时候,住在空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很久以后她还考虑过给家里买冰箱。她说小的时候因为没有被满足过,所以现在要买很多东西,哪怕是买几块钱的胶水筷子。
L:她会谈到匮乏感的来源,然后用一些方法去填补。她在鹤岗的生活日常是炸串、打游戏以及网购。
B:讲完经济,还有社会交往的问题。大家到一个新地方之后,从零开始,他们会在鹤岗建立关系吗?建立的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L:我最开始加入了一些微信群。群里大家很活跃,后来我认识到这是在鹤岗交往的特点——宁肯在网上交流,不愿在现实中交流。大家都用网名称呼,如果别人不主动提,你就不要主动问,不要刨根问底,不要探究真假。后来我和一些人加了微信,也没人叫我真名。就好像失去真名的同时,大家在鹤岗获得了一种新的身份。这种身份是临时的,因而也影响着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人和人的关系。比如,每当我问林雯未来的打算,她会说,没什么打算,还说了一句令我印象很深的话——“消磨时间到死”。和人交往时,她既不提过去,也不提未来,整个人就像处在悬浮的状态。
面对过去,来鹤岗的人呈现出一种很统一的态度:“都来鹤岗了,谁还提过去?”还有一句玩笑话,说“正常人谁会来鹤岗”,意思是如果能正常地去建立关系,正常地去爱人,正常地被爱,你就不会来到鹤岗。
很多人经常半个月或一个月出一次门,见人也是搭伙吃饭。人和人之间很少有真正的交流,但又因为还是需要和人交往,会一起吃烧烤,打剧本杀。我逐渐和一些人成了朋友,一起唱歌,打牌。交往可能未必有多深,但在当时会给你一些慰藉,给你一种“你不是一个人”的感觉。我想可能对其他人来说也一样。
A:你说,好像人们一方面是意愿上不想跟人来往,一方面也确实感到是能力上有所欠缺。
L:当时,有个男人来了鹤岗,他性格外向,像个社交枢纽。好几个人都说,在他来之前,大家可能也见面,不过是单对单,他来之后会集结很多线下见面。有可能人们不是没有意愿跟人更熟络一点,社会关系上稍微再近一点,而是确实可能没有机会。
有个女孩养了五只猫,她会找线上陪玩,找人陪她打游戏,用金钱去获得关系。有部分人是完全放弃社会关系的。这不是说人们就不想要关系,不想爱。我后来认识了一个女生,当时我们住得很近,交往很多。她会跟我说还是想谈恋爱,一直想在鹤岗认识新的男孩,但是发现留在这的年轻人要么年纪太小,比如十九二十岁,要么确实很不合适。她在这件事上频繁受挫。
B:这可能说明,人们只能在鹤岗满足基本的生存,比如前面所说的城市的便利条件,当你需要更多的精神交流,或者说人际关系,或者对安全感的需要,这里可能不一定能够满足你。
逃离是主动,还是被动?
B:我经常怀疑那些传播的热门议题,比如“去鹤岗”“鹤岗热”这些可能是假的,可能是被制造出来的话题。
L:传播的议题可能是假的,我认同。现在网上很多报道我都觉得都有点虚假,因为并没有去接触现实中的人,只是跟一个人聊了两个小时,写下来,逃到阜新了,逃到鹤岗了,过上自由的生活了,逻辑不是这样粗暴简单的。
B:后来当你写到自己在鹤岗的体验,自己在鹤岗的状态,这些可能才是更真的。你看见在寒冷的冬天,有人在雪地里撒了泡尿,这个地方是粗野的。你后来发现,一个经济很差、房子便宜的地方,不太可能给年轻人提供更开阔的精神支撑。可能生活跟生活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给你提供一次性解决方案,这个感受是真实的。你最后发现你自己没有选择,离开鹤岗,回北京来工作,这也是真实的。
L:是的,我跟他们相处的那些瞬间觉得是真的。最开始书稿是用第三方视角去写,后来加了很多“我”的在场,“我”的体验,比如鹤岗时间的流逝感,漫长的黑夜,寒冷的感受,给身体留下的最直接的印象,人和人交往时的局促,紧张,交谈到了某些沉默之处,那些可能是真的。
(“我想起这些天,我和这些来鹤岗的年轻人,林雯,王荔,我们一起经历了一些共同的场景——它们提供的是那样一种日常熟悉的感觉——剧本杀店里昏暗的灯光;人们家里沙发上的猫毛;扑克牌局,骰子,1664牌啤酒;宝骏牌保姆车行驶时播放的音乐;林雯炸串店油锅里的吱吱声和柠檬的气味;兴安台露天的市集,老人簇拥着走,摊贩卖的冻鱼、冻鱿鱼、冻梨,冻柿子、活着的林蛙、剖开的羊蝎子、热腾腾的灌肠;“鹤岗小串”里酒杯相碰的声音;一间爵士舞蹈工作室的镜子里,女孩伸长脖子,大世界商场楼顶的落日;扎在楼梯扶手上的红色双喜气球;因寒冷越发稀薄的空气;火锅桌上谈论的绯闻、流言、偶然生出的爱意。人们有时亲密,有时疏离。”)
B:对这些人来说,逃离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这些人寻找可能性,作出选择,这本身是主动的。比如林雯,她好像特别想把握自己的生活,就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店,哪怕挣得很少,但是我只能这样弄,我就要去。
L:这些人肯定是自我意识更强的,不然他们就会留在原来的地方。
(从常州到鹤岗,林雯的出走,除了从历史或社会的视角去理解,更重要的还有她的自我寻求——这是后来来到常州的小镇,来到她的家里,走到那栋办公楼下我在思考的——她走出这一步,走向远方,要摆脱的是惯性多么强韧的旧秩序:那座工业园区,办公楼,那些敲打键盘的声音,坐在酒店前台的无数个夜晚,让人冻得哆嗦的冷库,口水鸡,蚕豆,那个没有声音的家庭,那张沙发和沉默寡言的父亲,交易一般的相亲和婚姻……她要走出的是整个旧秩序对她的判定和期望。
我想到弗洛姆的那句:如果我只是我以为别人期望的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那“我”是谁?
林雯的行动与脚步正是对此的追问——“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希望过上何种生活?)
B:因为面对同样的困境,很多人选择了顺从,消极,得过且过。但这些人好像有一种热情,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试试看,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不怕折腾。
A:我们可以讲他们是有主动权的,但是客观上感觉还是逃离外部世界的压力。
L:谈到这些人为什么要逃离,首先,不能回避“房子”对个体的意义,尤其在中国,可能买房这个行动会给人很大的安慰感。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在大城市买房,看上去高不可攀。我记得当时看很多去鹤岗买房的帖子,他们都一定会晒自己拿房产证的照片:人生中第一个房本。
当我到鹤岗之后,见到各种人,聊到来鹤岗的起因,很多人首先会谈到跟工作的关系。林雯来鹤岗前的工作是给一个手机回收平台做客服。她说每次回复问题时都会有一个“倒计时”显示在屏幕上,要在十秒内回复每个问题。听到这个细节时我觉得毛骨悚然。大量的监控,指标,加班,到最后她有很强烈的恍惚感。
我后来看到韩国电影《下一个素熙》,主角是一个中职生,学校安排实习是去做电话客服,实际工作是骗人买昂贵的通讯套餐。她的上司在高压的职场氛围自杀了,然后是她。裴斗娜演的警察去问了学校、公司、家人,人们会问——何以至此?可是当你感受到那样工作的氛围,你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面对的却是一份“狗屁工作”,你会理解“何以至此”,理解工作和现代生活对个体的压缩。比如林雯处在一个系统的末端,客服其实根本无法解决客户的问题,问题只能由程序员解决,她和同事只能坐在电脑面前看着客户发脾气。
或者像一个男生,他提到在广东各种流水线上漂流的生活,最后一份工作在比亚迪工厂,然后他会想,自由到底是什么呢?“自由可能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于是,这些人有一个很共同的表达,就是,他们来到鹤岗,是希望能过上一种更为自由的生活。自由意味着什么: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自己掌握的时间,自己掌握的空间。逃离工作,家庭,过往的所有关系,放弃对“上升生活”的欲望,“不想要的就不要了”。我到鹤岗的最初也是兴奋的,有些被鼓舞的,好像这些人在努力挣脱传统的叙事,在做一种生活实验,实验的对象是他们自己。这是我最初的印象,后来有所打破。
B:虽然是逃走,但不是落荒而逃,不是失败者,不是消极的人,而是想寻找一种生活的,你说叫实验也好,叫想象也好,叫幻想也好都行,但是想做自己,想自己说了算。
L:我后来真的在鹤岗生活了,跟人交流,一起相处。我会慢慢理解那部分让他们选择逃离的动机里更个人的部分。比如很多人都与原来的家庭失去联系,可能是父母离婚了,曾经遭遇过家庭的暴力。因为假设父母有基本的宽容、忍耐或者亲情,人会选择回到家里,和父母一起生活,就像电影《走走停停》那样。
B:不但是没有了家庭,可能也无法建立新的关系,其实没有精神意义上的归宿。可能,人要辨别自己的需求,逃离的渴求、精神的追求,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觉。这可能是更漫长的事情。比如说,安全感是很真实的需求,人去了鹤岗也是要安全感的,比如房子,还有你说,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即便掩饰自己,也还是要一些真实的交流。
L:到鹤岗生活一段时间后,抛去我最开始的兴奋,像这群人来到鹤岗最初的兴奋慢慢退去一样——人可能要面对更真实的问题,当你逃离了,来到一个新地方,你想过上什么生活?我会慢慢发现,人还是会需要面对很多问题。比如最现实的,经济,不上班了,怎么养活自己。怎么跟人交往,以及最重要的可能是怎么面对自己。
不过,同时我依然觉得,人是需要一些幻想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也不能因此否认逃离的动作。
叙事是假的,体验是真的
A:那你自己呢,现在还会想要过上一种逃离的生活吗?
L:这两年通过写作重新获得了一点点价值感,我对逃离的渴求可能会降低一点。但是不是完全消散了。我觉得很多到鹤岗的人自己也没想明白,才会选择以一种悬置、悬空的状态待在鹤岗。
A:他们的表达,是要去那里开展新生活,是为旧生活画一个句号。
L:但实际上我觉得是逗号,句号只是一个表态。像林雯,书里的结尾我写她又坐上了回鹤岗的火车,但这是开放性的东西。
回到北京后我一直在思考,我对逃离的认识,对“蛰居生活”的认识,对人和人应该建立什么样的关系,遇到王荔消失这件事后,很多都发生了改变。
王荔是我在鹤岗认识的一个女生,后来我们很亲近。她就住在我后面。我问她能否写她来鹤岗的故事,她谈到刚来鹤岗时的兴奋感,到了新城市,买了房子,开始装修,养猫,在阳台上养栀子花,获得对生活的掌控。但后来她好像会慢慢发现这些不太够。到鹤岗她首先失去了工作关系。她之前做美工,有同事,现在做自媒体,一个人运转。有人的确对关系的需求没有那么高,但王荔不一样,她很积极,会主动发起邀约,问人要不要一起去逛早市,打剧本杀,她问我,为什么其他人可以这么久不跟人说话?这么久不出门?
当我离开鹤岗,大概三四个月后,人们忽然发现她失踪了。我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找她,找到她的家人。这时我忽然发现她很多叙述是假的。她经常说妈妈在催婚,但弟弟说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前面提到,这些人彼此交流是不谈过去的。我后来还会隐隐觉得,好像每个人跟我说的都是最多的。我当时会有这样盲目的判断。当我忽然意识到人的叙述不可靠,她重新塑造了一个身份在鹤岗去跟人相处。这件事对我造成的震动一直都在。
(“我那时只是远远想着男生的死亡。我并未见过他,没有与他真正见面交谈。死亡带来的震动很快散去,我很快将他的事情忘在身后。但当王荔失踪的消息传来,我不得不重新开始理解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那些天的相处。如果说这群人,来鹤岗的人,试图逃走的人,每个人都是一台能接收微弱信号的收音机,我们是否能真正接收、明白、理解另一个人所发出的讯号?还是说,那些讯号终将会被忽视,误解,或最终将会消散?”)
到后面,我们发现她死了。三个月的时间,她非常孤独地一个人死在房间里。我会一直想她说过的话,我重新理解,她的叙事虽然是虚假的,可是这个虚假的叙事却承托了她对真正理想生活的设想:妈妈还在世,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家庭,然后来到鹤岗,想要重新开始,想要建立新的关系,想要爱情和友情。可是最后都没有如愿。
B:你发现她没有像你想的那么袒露,证明她到这个圈层里也是无法信任别人的,她仍然是躲藏着的。你认为她已经很真实了,她已经跟你交心了,结果没有。
L:后来因为开始找她,我接触到她的家人还有以前的朋友,我重新理解了鹤岗对她的意义。有可能鹤岗相当于是她最后的一点希望。我会想到生前最后的那几天她是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遍一遍去还原她那几天的生活,想到她见到最后一个人时还说要种空心菜,说要去给妈妈过母亲节,想到她没有向外界呼救,或者她曾经释放过一些信号,可我们错过了。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人是很有限,面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B:卡夫卡写《城堡》,K到达城堡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他要进去,在这个地方折腾百般。如果你把鹤岗想象成最后一个城堡,是她最后一个寄居的地方。最后这段时间,对她来讲,可能既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
在这件事里,她肯定有真实的情感,她跟你的交流也会获得慰藉。但同时她隐藏了另外一半。
L:我们在鹤岗时建立了一个小群体,经常出来打牌,喝酒。解封之后,我们好几个人都离开了鹤岗。王荔会说,她的朋友都走了,没有人说话了。我回头看这件事,如果我更早一点认识王荔,我可能会劝她继续留在广州,对她来说,是否原本可以有另一种选择?
但我也会想到,如果是留在大城市,人们的处境就会发生根本改变吗?以前读日本的纪实作品《无缘社会》,书里谈到很多老人孤独死后无人理会,没有家人、朋友。我经历王荔的事情,以及写这本书的整个过程,我会发现好多年轻人现在在城市就是这样生存的,哪怕是在北京,在上海,就好像生存在人群里面,却依然很难去建立关系,慢慢地成了“无缘”的处境。
A:有可能她把鹤岗视作最后一站,有的人来鹤岗了,发现不合适,又离开了,她好像是把所有后面的孤独,建立关系的失败,都压在了一起,或者更一步归结为是自己的问题,可能没有想到也许是鹤岗不适合她。
L:我慢慢修改了认识,我经常在人际交往里受挫,觉得和人打交道很困难,对关系充满不信任,但我现在意识到,人还是需要去建立关系的。我理解了完全自我封闭的生活不是良好的生活。全然的自我隔绝,全然的放弃,推到极端,就是放弃自我,甚至放弃生命。我不确定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代价是否能够承担。
我跟另一个朋友聊到这个话题,说我现在也更理解叔本华说的,人必须忍受,忍受生活,“认识到不可避免和必然发生这一真理后,就会首先作出自己份内的努力,而对于自己必须忍受的痛苦,也会甘愿承受。”
A:你回到北京之后,跟之前相比,你觉得这一两年情绪的变化,你觉得浮现出来更真实的东西是什么?
L:我更在意和朋友的关系了。工作不顺利、运气不好的朋友,选择辞职去一个地方待着,也不跟人联系时,我更愿意去鼓励她。我看到了痛苦在人的身上呈现出来的残酷的可能性。我的担忧更真实了。
原来,包括我自己,我所写的这些人,有时会沉浸在自我放弃、自我毁灭的念头里,甚至这会给人一种快感。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可能人失控到最后,慢慢地想爬也爬不起来了。文学意义上的审美和人真实的生活是两个层面的东西。我在审美以及价值观上仍然会理解逃离,理解这个选择和行动,但我也想表达:逃离并非生活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