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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承认我错了。以前我觉得提笼、架鸟、斗蛐蛐是玩物丧志,是有钱人的消遣。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别人的爱好可能是另一些人的人生。

他们要付出的不止是大把的金钱,还有家庭、自由,甚至整个人生。

比如前一阵,蒋述遇到一位神奇的大爷。他是个养蛐蛐的高手,江湖绰号“南虫王”。最辉煌时,他靠在老板的豪宅里养蛐蛐,一年给公司赚了一个亿。

大爷这辈子的人生规划甚至生活作息,都是跟着蛐蛐走的。

结婚、生娃、嫁女儿这样的大事,都得排在蛐蛐后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把爱好变成了终身事业的大爷,却在人生暮年选择彻底告别“蛐蛐江湖”。

大爷给警方当起了线人,在无人机、夜视仪和全派出所警力的助阵下,搞了个盛大的“退休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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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点,我的特情准时入局了。他依旧扎白辫子,穿一身唐装,68岁的年龄让他看起来如同封建时代的遗老。

圈里人都知道,这身穿搭只属于一个人——“南虫王”李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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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李卫国出山,我可是下了血本。在行动即将收网时,我不仅派出全所的警力,甚至动用了热像无人机和微光夜视仪。

李卫国也下了血本,因为经过这次卧底,他将彻底和圈里人撕破脸,甚至永远离开他热爱了一辈子的事业。

出发之前,李卫国给过我一个意见:防着赌徒们摔罐子。

这和我以前抓过的赌博都不一样,赌局最重要的证据不仅是易碎的瓶瓶罐罐,还有一种活物——蛐蛐。

赌徒们只要发现一点风吹草动,可以在瞬间砸坏斗蛐蛐用的罐子,任由蛐蛐四处逃散。之后他们有的是借口逃避打击。

而这对我和李卫国来说,都是不能承受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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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秋,我被几张人民来信和督办单搞糊涂了。内容大差不差,都是反应农闲季节斗蛐蛐赌博的事儿。

这也能督办?举报信连汉字都写不全还用上了拼音,而且斗蛐蛐不是娱乐活动吗,怎么还赌成倾家荡产了?

别看我当时觉得好笑,真接手了案子,我很快就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代价。

进入农闲时节,郭岗和涂集两个乡的交界处,经常有一大帮子人游荡式地租房子,然后带着蛐蛐聚众赌博。

事情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一直悄无声息的。毕竟斗蛐蛐太小众也太专业,别说我们民警不了解,就连村委会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发展到赌徒们互相指责对方出老千,差点引发两个村大规模械斗,连着惊动了几级领导。

我的首要任务是调解两个村的纠纷,村里的老人加上所谓的“鸣虫协会”操着方言和玩蛐蛐的人才懂的切口,把我和同事们听得云里雾里。

我全程像是个人形自走执法记录仪,算是被晾在一旁,见证他们自己把事情给按了下去。

有一件事我听得比较明白,不然将近十年警察也白当了。所谓的农闲斗蛐蛐,已经在我辖区演变成了流动性赌博项目,一晚至少有几万的流水。

隔壁市的赌徒已经深度参与其中,下一步就要来人放贷,给输急眼的赌徒“回血”了。

然而面对这个超级癌细胞,我头一次感觉到了无助。

放眼望去,到处是大片的菜地和分散的平房,方向感差的人别说来这找人,随便转一圈都不一定能找到自己在哪。

除了几个主要路口,根本没啥天网。调查只能靠一步一步地走访。

根据零散的信息我大概能判断出来,这些斗蛐蛐的赌徒和赌牌九的可不一样,玩的人就这么一点,随便出现一个生面孔绝对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抓赌博最重要的是赌具,棋牌筹码这都一眼就能看见。

可是斗蛐蛐的人可以随时掀桌,蛐蛐一跑,罐子一砸,最后只给你留了满地的烟头和瓦罐碎片,啥把柄都抓不到。

接手这个案子以后,我是反复出警、反复抓不住人、反复被骂。

兄弟们都疲了,泄气地说这段时间就多去赶赶,把那些赌徒吓唬到其他所辖区拉倒。只要撑到入冬,蛐蛐死绝了赌博自然就会消停。

这个农村所距离中心市区30多公里,一年跑了5个民警和无数辅警,前任所长干脆辞职跑路,可想而知工作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我是个新到任的副所长,能咋办?我只能在警务站把兄弟们一天的伙食、烟给伺候好,听听他们的牢骚,维持一下本就不高的士气,然后自己再想办法。

逐渐逐渐,我的名字从“蒋大队”、“蒋所”变成了“干饭大队”……虽然当我面没几个人有胆子这么说,但我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

“拖字诀”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这样搞的话人心就不好带了。如果连我都不找点事情做,反而去想办法把这个秋天糊弄过去,搞不好所里的内部矛盾要先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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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我在盗墓案件卧底,现在本地稍微有点好货的藏家已经不敢和我做生意了,他们在怀疑我是“双料间谍”。

这个经验同样适用于斗蛐蛐的赌博案,小众圈子、行业门槛,这都成了破案的阻力。涉及古董的盗墓案还好一点,毕竟我有这个爱好。

斗蛐蛐我是一点都不了解,最多只能分清两根尾巴的是公蛐蛐,三根的是母蛐蛐。

为了储备点相关知识,我对照着网图到处抓蛐蛐。头一天在所里食堂抓了只“油葫芦”,被大家群嘲了,说这东西都是当饲料喂鸡的。

第二天抓了只“棺材头”,再一次被群嘲了,说不如把这个放到办公室柜子顶上,升“棺”嘛。第三天抓了只勉强称得上能斗的蛐蛐,瘦得跟花生米似的……

我有些着急,拿着这东西去赌场,恐怕门都进不去。

就在我对着养在瓷茶杯里的蛐蛐发呆时,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了我一下。2005年我大概上初二,当时寄居在贩毒的“表哥”家楼上,隔壁那栋楼传说有个职业养蛐蛐的大佬,家里全都是瓶瓶罐罐。

他曾经让我们这些小孩去房道和菜市场抓虫,一只十块钱。

只能去找这个老邻居,除此之外我真的是没招了。

将近20年过去,当年运输六厂的老房子估计早就没人住了,当我看到路口那几个拆迁重地的牌子时,已经不抱期望。

我再次回到童年时的老房子,惊讶于一切和当年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有些老人跟我打招呼,埋怨着我混大了都不知道回来看看。

聊了几句才知道,运输六厂的这些老房子没什么拆迁还原价值,也就没引来开发商。

拆迁的牌子虽然挂上了,但没什么盼头。我忙着打听养蛐蛐的大佬还在不在,老头说:“老齐啊,现在就在家呢!要不是他那点虫子还能带来点人气,六厂早就成死村喽。”

我转身去找老齐,还听到身后的老头们在念叨猫是不是胖了。入秋了,老齐不要的蛐蛐总是随手一扔,好些散养的猫都在到处抓蛐蛐吃。

老齐家一点变化都没有,家门口还是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白瓷罐,罐口是一块用橡皮筋扎着的薄铁皮,都是收蛐蛐的玩意。

但是我没认出来已经满头白发的老齐,他也没认出来当年的小孩已经穿上了警服,还有点惊讶怎么有警察找上门了。

我说是特意来拜访的,和工作没啥关系。老齐耸起的肩膀才慢慢放下,然后给我们倒茶。

房间不太大,也就十几个平方,但是桌子椅子架子上几乎摆满了各种颜色的蛐蛐罐,有的还贴着一些看不大明白的标签。

屋里低低的虫鸣在脑袋边绕个不停,偏偏没有野外抓蛐蛐时那“刮刮刮”的声音。“你这蛐蛐咋不怎么叫啊。”刚问完我就后悔了,老齐知道我是冲着蛐蛐来的。

老齐听完连说:“帮不上,帮不上。”他只养蛐蛐、卖蛐蛐,不懂赌博的事。

我自然是压根不信。买老齐蛐蛐的人不还是去赌的,赌输了肯定还得买。说着我掏出了自己那个“花生米”蛐蛐。

老齐转身取出来一根草,撩拨了几下我的蛐蛐,非常非常轻地笑了下。

“看看你的,二十年过去了,我倒想看看你在这间破屋里练出了什么绝世武功。”我知道老齐肯定不会好好合作,毕竟他就靠这些赌徒吃饭。

所以临出门时我跟同事设计了一个小计谋,故意用手上的破玩意“侮辱”老齐,他想炫耀就会说漏嘴。

老齐看完我的蛐蛐,头都没回,非常随意地从身后拿了个罐子。打开盖子,里面有只大了一倍的蛐蛐在冲我叫,好像在怪我吵到它睡觉了一样。

“这都是咋养的,得值多少钱啊?”

“养着也就是个爱好。”老齐不上当,反而走到窗前端着杯子慢悠悠地喝茶。

我往外一看,有几个生面孔。运输六厂除了那十几个老头,平时很少有外人。

我猜他们肯定是老齐的顾客。我让在警车里等着的同事不要动,就把警车停在路口,让那几个买蛐蛐的人不敢过来,搅和了老齐一天的生意。

之后就是我的主场了,我和老辅警一个劲地和老齐聊天,就是没有走的意思。老齐也不敢逐客,只能一会一口地喝茶,喝多了就跑去上厕所。

“行了行了,我也就是干个小生意,哪敢坏里面的规矩。你要真想知道点真材实料,就去找李卫国,他是连养带斗一条龙全活的‘南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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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老齐的师傅,一个玩虫近40年的老炮。

让我惊讶的是,李卫国就住在康复街,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人。不过仔细一想也不奇怪,那也是一片老社区,总会藏着一些奇人。

我手上的“花生米”蛐蛐算是完成任务了,为了防止它被肥猫们吃掉,我离开运输六厂才把它放生。然后我按照老齐给的地址,走进了一个连车都过不去的小巷子。

李卫国的家门挺气派,对开门的大红贴门都没上锁,里面是个敞亮的大院子,到处是绿植,还有好几只狸花猫横七竖八地躺着。

进院的时候我以为找错地方了,一个扎着白辫子穿唐装的老头正在躺椅里闭目养神。我心想这是哪个朝代的遗老?

李卫国虽然起身招呼了几句,但态度很冷淡。听我说完来意,他笑着说自己早已经退出斗虫界,现在只不过是个陪着老婆孩子等死的老头子。

大概是外面的说话声引来了李卫国的老婆李嫂,这个女人和一身古风的李卫国完全是两个风格。

两道青色的纹眉,一看就是小作坊的杰作,还穿着一身大红大绿的南方绸子睡衣,咋咋呼呼地说:“又有警察上门,老李你真是白蹲了三年。”

李卫国告诉我:“看到了吧,因为斗蛐蛐给我扣了个赌博的罪名,回来能有个家就不错了,哪还敢碰这玩意。”

我查了一下李卫国,68了,还真是涉赌前科人员。看这样子,真的是退隐了。

养虫人家不应该出现猫,整个院子甚至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再加上对他有怨气的老婆,我看这个虫王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打扰了。”

“不送。”

一整个白天,我带着人来了个辖区一日游。上夜班的时候,我心情异常烦躁,明天就要和大所长汇报工作情况了。临出发前,我可是夸下了海口,打包票能说服旧相识。

这下算是彻底走投无路了。

今天这个班可以算是倒霉催的,刚准备睡觉,又来了个走失预警,让我们联系家属问清楚行踪去找人。

接电话的同事还在问我:“蒋所,啥叫‘双相患者’啊?”

我一看联系人,居然是白天拜访过的李卫国。她闺女李飞飞失踪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给同事解释,就说反正是一种不及时找到人,就容易大事的病。得赶紧干活。

李飞飞的行踪出现在江苏,从我们那儿坐高铁也就两小时不到。正常流程下,我给李卫国通报一下行踪,再联系当地警方就可以了。

但是总有直觉告诉我:这事不简单,不搞怕是要出事。

再回所里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得亏李卫国给闺女手机装了位置分享的软件,我们的人在海边把李飞飞找到了。再慢一点,估计人就跳海了。

李飞飞这一趟是去江苏“捉奸”的。我听李嫂嘀嘀咕咕了一路才算明白了个大概,前些年李卫国进去了,李飞飞结婚也没能回来,女婿是个个彻彻底底的大渣男,李飞飞刚生下孩子不久,女婿就出轨跑路了。

这情况当然得离婚。李卫国也出狱了,李飞飞就带着孩子回了自己家。

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李飞飞的状态越来越不对,渣男前夫成了她的心结,一犯病就要去找渣男对峙。

她凭着听来的消息,义无反顾地跑去了江苏,结果自然是找不到,绝望之下差点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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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的家事我也不能说什么。我抬头看了看车内,李飞飞全程低头不语,李卫国像个千古罪人一样不敢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捋自己脑后筷子一般粗细的小辫。

回到所里,这一家人到底是吵了起来。李卫国要把女儿送精神病院住一段时间,好歹能科学治疗。

老婆死活不同意,说女儿要是住院就彻底废了。本地特别忌讳家里有人住精神病院,说句难听的,哪怕判几年都比住四院好听些。

李嫂对李卫国的怨气太大了,又开始絮叨往事。数落李卫国年轻时到厕所墙缝里抓蛐蛐,差点被当作流氓打一顿。“一辈子啥正经工作没有就算了,要不是蹲了三年,家里也不会搞成这样。”

最后是李飞飞主动要求的住院,我看得出来,她真的是听烦了。就算没有渣男前夫,她在这个家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她肯定也对父亲李卫国有怨气,自从我接触李家这三口人,就没见李飞飞和李卫国说过一句话。

李嫂对他玩蛐蛐极度不满:“玩了一辈子蛐蛐,家都玩没了!”

虽然家长里短的事情吵得人头疼,但我突然有了乐观的感觉。

我当警察9年了,有时候会有种说不明白的第六感,当听到李嫂的抱怨时,我反而开始觉得,李飞飞和李卫国这对父女还有救。

我自己手上的赌博案子也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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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这一家子折腾得够呛,忙了一个通宵再补一觉,天都擦黑了。这时候李卫国主动来找我了。

李卫国到哪都是一身黑色唐装,把脑袋后面的白色小辫衬得尤其显眼,我称之为李卫国“经典皮肤”。我猜他主动过来,八成是给女儿要补助。

在我们这凡是警察签字送医的病人,可以每年领三千块的补助。一般来说,能动用警力送医的病人家庭,生活肯定好不到哪去。三千块足够患者一年的药费了。

这次我看走了眼,李卫国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瓷罐子放在我桌上,不用说这肯定是个蛐蛐罐。

“我能看看吗?”我以为他想送我只蛐蛐道谢。

李卫国点头,把罐子慢慢闪开一条缝。我一看里面,啥都没有。

“你这千里迢迢跑我这农村所,耍我来了?给我看空气?”我强压住了起床气。

“我没让你看里面有啥,你好好看看这个罐子。”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罐子上,看胎质和画工像光绪年间的青花龙纹罐,而且是官窑。这东西不便宜,我瞬间明白了“南虫王”名号的含金量。

李卫国是来想我证明自己的价值的,邀请我明天去他家坐坐,想透露点斗蛐蛐圈子里的事给我听。

我觉得能把李卫国发展成特情,因为他比我更需要这次机会。

我查过李卫国的履历,内网上只显示了2019年他在天津因为赌博罪被判三年多。出来之后,李卫国根本没有拿着释放证明到派出所报道,难怪我会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李卫国家赴约。李卫国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猫毛,打开客厅门引我进去。我跟在后面走了三道门,终于看到了李卫国的虫房。茶几、地上全都是紫砂蛐蛐罐,保守估计得有二百来个,低吟的虫鸣响成一片。

李卫国还是不太爱招呼我,在弯腰收拾蛐蛐罐子。他唐装小辫造型却不留胡子,在这个古风装修的房间里,我联想到了老太监伺候人的场景,非常搞笑。

我问李卫国为什么外面乱叫的蛐蛐,到了他和老齐家里连声音都降低了。李卫国随手打开一个小罐,再揭开罐口的宣纸,罐子底铺了层黄土,里面是一个白瓷蛐蛐碗和青花蛐蛐房。李卫国用草稍微掸了下,蛐蛐房里面窜出一公一母两只蛐蛐:“这种斗虫得贴铃,就是配几房母蛐蛐才能开牙,叫声自然就不一样。”

来李卫国家之前我也做过功课,知道宁阳、宁津、河南这些地方出蛐蛐也出能人。我们皖南玩蛐蛐的确实不多,能被尊称一声“南虫王”,李卫国肯定有本事。

给我讲了一阵养蛐蛐的经验,李卫国终于说出了邀请我来的目的。他知道我有求于他,又不愿意在找女儿这事儿上欠我人情,愿意出山帮我一次。

我明确告诉李卫国:“这个圈子我不便露面,需要你帮我去卧底。”

听我说了赌博大概发生在哪些村子,李卫国一直在干笑:“我随便拿一条虫都能把整个场子赢翻。”但是他又找补了一句:“我这些虫都是给徒弟还有朋友代管的,自己就养几只解解馋。能挣点小钱,赌斗的事可不敢参与了。”

三天后我收到两个重磅消息。第一个是老齐打来的电话,直埋怨是不是我给李卫国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请动了他出山,这在附近虫界成了大新闻。我也不能说李卫国是为了还我人情,只说这事和我没关系。

第二个重磅消息是李卫国来我办公室一顿脾气,说本地都是些歪瓜裂枣在斗蛐蛐,让他觉得参与进去很丢脸。

李卫国眼里的将军、元帅也好黄虫、青虫、紫虫、白虫也罢,在我看来都是一个熊样。我请他消消气才问明白这边斗蛐蛐非常的“不专业”,称重和入公养房是保证公平的标准,两边押注差不多才开牙也是必须遵守的。然而这边似乎都不太讲究。

而且这边斗一局才200块钱,庄家抽成5%。李卫国一到现场免不了挨一顿嘲笑,昔日的“南虫王”蹲完号子之后只能来野场赌斗。他们手里的虫,李卫国平时看都懒得看一眼,真要去卧底,还得白瞎自己的手艺帮那帮人调教。

在我看来,这一些列的赌博事件有恶劣的社会影响,但对见惯了大场面的李卫国来说,跟这帮小打小闹的业余赌徒在一起,多少就有点侮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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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国见过大场面还真不一般。

2015年,李卫国走上了成名之路。那年秋天白露前后,李卫国靠卖蛐蛐赚了十多万,本来准备坐火车回家了,一位虫友喊他去看了一场比赛。

地下私斗一局开出了十万的价码,斗完一哄而散,留下的只有传奇。这种在收虫地就地开盘的大场子是不太常见的,被抓了妥妥要进去。

李卫国在一个破旧的农家小院里,一眼认出来了参赛的蛐蛐是自己调教出来的“黄飞虎”,而有个天津来的大老板老钱,则拿出了一只“六路将军”。

“黄飞虎”是名虫,“六路将军”则是已经连赢六场士气正旺的大将。两只蛐蛐已经完成了称重和公养,公平性肯定不用怀疑。大老板老钱铁了心要赢,这场与其说是斗虫倒不如是说在斗气。

周围人已经有很多人在下注,但是李卫国犹豫了。他那早已作古的师傅几乎年年都得啰嗦:养虫就养虫,千万别去赌,尤其是野场私斗。

眼看押“六路将军”的人已经超过了自己调教过的“黄飞虎”。李卫国觉得好笑,这帮人简直是在送钱。李卫国心想明天就要回家了,女儿谈对象的事情他还没空了解,但是结婚需要钱。

于是李卫国押了人生的第一注。

他从老钱手里赢了2万块钱,对方非但不生气,还邀请李卫国玩更大的。

老钱是真正的超级庄家,收蛐蛐、组织赌博,生意覆盖了斗虫的全产业链。

就在宁阳蛐蛐市场附近一个破旧的旅店内,身家估计有几千万的老钱雇佣李卫国当虫师,一个月两万工资而且包吃包住,赢了还有分红。

另外,虫季过去了也发工资。蛐蛐是“百日虫”,寿命也就100来天。就是说其他时间李卫国啥事儿不干,依然有钱拿。

只是老钱要求李卫国跟他去天津,一切都安排好了,老钱用圈内的名声保证真实,不放心还可以签合同。李卫国那年60岁,一辈子天南海北地选虫、养虫,图的就是一个挣钱上岸的机会。

本质上,李卫国也是赌徒,只不过他比一般的赌徒更爱蛐蛐。

李卫国知道,主动找上门来的好事必然有坑,但是他只用了一天时间向朋友们打听老钱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实力。确认了以后,他和老婆说了一声就毫不犹豫地坐进了老钱的路虎,直奔天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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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地方李卫国才发现还是城里人会玩,斗虫已经进入了“赛博斗蛐蛐”的时代。海外服务器、在线选虫、在线押注,通过国内大大小小的代理直播斗蛐蛐,跟玩彩票一样。李卫国初来乍到,还没意识到这种赌博的危害。

和网络彩票那种纯纯的操纵概率不同,赛博斗蛐蛐可是得有实物的,和赛马比赛类似,都得有场地有参赛的动物。老钱专门有个别墅作为蛐蛐房,各种量级和品种的蛐蛐几乎在这里都能找到。

老钱当老板也大气,当场付了工资,别墅里的蛐蛐全都归李卫国调配,哪只能公养开盆斗他一斗,哪只功成名就可以封盆养老,全都是李卫国说了算。

“那里简直是天堂,很多只在传说中听过的虫,都是我的了。”李卫国回想起那个时候,还是相当激动。

这个斗虫季,钱老板的蛐蛐在李卫国的调教下,几乎是连战连捷。李卫国估计过,那一年的流水得有上亿,其中自己的贡献绝对是大头中的大头。入了冬,这一季也就结束了。一直到来年夏天,李卫国都可以自由活动。

对于赌客来说,没蛐蛐斗可是抓心挠肝的烦人,没虫的季节他们就斗白虫。白虫是人工养殖一年四季的都有的玩意,观赏性和可玩性大打折扣。李卫国的本事是绝对不屑于调教这些白虫的,他看来这些虫子没什么劲还营养过剩,根本没有野虫的精气神。

钱老板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了李卫国能死心塌地的为自己服务,工资还是照开,只需要李卫国远程指导一下就行。场子流水下降没关系,保证全年都有人来玩就是成功。

2016年的虫季是李卫国和钱老板最风光的时候,最让李卫国骄傲的,是他调教出来一只“大板牙将军”虫,无伤连胜九场,风头正劲。

李卫国至今还感叹那只虫,大板牙带钩、项厚重无比、脑袋油亮,简直是极品。他想给“大板牙将军”斗完最后一场后就封盆养老,甚至都想好了等虫老死之后陪葬几条母蛐蛐,还要送回它宁津老家安葬。

钱老板也同意,这条虫是自己盘口的大明星,最后一战怎么也得风风光光赚足钱和噱头。

由于名声太响,南方来的李卫国在那时获得了“南虫王”的名号。多少人想挖他助自己一战,但是李卫国从来没同意过。津门的江湖哪里是李卫国能懂的,在“大板牙将军”即将十战封神变身大元帅的头几天,有虫师们起哄架秧子,请李卫国吃喝了顿好的。

潇洒了一晚上的李卫国回去就将“大板牙将军”送入公养房等开赛,李卫国清楚记得那次单场盘口已经高达百万。开盘那天,李卫国罕见地出面和钱老板共同见证直播。

这一场却让人大跌眼镜,两只虫刚架上牙,脖子宽厚的“大板牙将军”的架桥打法原本应该占尽优势,却没坚持片刻就被咬翻,命丧当场。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李卫国当时就慌了。

但是这种惶恐又丢人的感觉没持续多久,李卫国就只剩下惶恐了。警察冲上了门,这下不管是大将军还是小卒子,全都进了局子。

李卫国因为这事换来三年牢狱之灾,在钱老板这赚的钱全部归零,徒留了个“南虫王”的虚名在江湖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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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国犯罪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是他活该。但是他是真的喜欢蛐蛐,甚至只喜欢蛐蛐。

他是1956年出生的,从小就开始玩蛐蛐、斗蛐蛐,和蛐蛐相伴了一辈子。小时候他在屋后尤其是厕所抓蛐蛐,晚上带着个小网罩和水杯就出发,一抓就是一夜。白天和大人们斗蛐蛐,那时候纯粹是玩,也没有彩头,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虽然能斗赢了,但从厕所找来的蛐蛐会被被讥笑为“臭夹子”。李卫国不在乎,他只关心厕所墙缝间的蛐蛐多不多,营养好不好。

总不能斗一辈子蛐蛐吧,谁都得找工作娶媳妇。李卫国偏偏和人家不一样,他就把蛐蛐变成事业,80年代初他从家里软磨硬泡出了一千块钱,跑去了山东宁津学艺。

他倒是不用在厕所墙缝里找蛐蛐了,但是依然要撅着屁股在秫秫地里抓蛐蛐,还不敢涂花露水,怕把蛐蛐惊跑了。正常人根本坚持不下去,也就李卫国能有这么大的瘾。

我很能理解李卫国的感受,甚至有一点羡慕他的勇敢。八九岁的时候,我也在房道巷子里和朋友玩四驱车,当年最好的玩伴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成为职业赛车手。20年过去了,我跟他都变成了警察,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李卫国的人生主线就是养蛐蛐、斗蛐蛐,中间抽空回家两年结婚,生了女儿李飞飞。就算是女儿出生后,李卫国每年也就一半时间在家。

从抓虫,养虫,斗虫学起,小李变成了李卫国,最后变成了职业队成员,也带起了徒弟,老齐就是其中一位。李卫国的生活节奏,就是跟随着蛐蛐那百日的寿命,从生到死经历每一次轮回,从夏到冬经历与家人的分别和团聚。

这个节奏直到李卫国坐牢,算是彻底被打断了。

等服刑完毕,李卫国回到了几乎支离破碎的家。

家里除了成堆的蛐蛐罐就是只知道打麻将的老婆,女儿吃完药成天抱着家里的几只猫发呆,不吃药状态又非常不稳定。

出狱之后的几年,李卫国算是重点人口,需要司法帮教。但是他怕刺激老婆和女儿,没去派出所报道。

那段时间,虽然家人都在身边,但李卫国不知道怎么融入这个家。陪在他身边的仅仅只有一个光绪官窑的蛐蛐罐,这也是钱老板送给他的“聘礼”,据说是花大价钱在北京买的。

“帮蛐蛐配了一辈子家,到最后连自己家都没保住。”我听李卫国说的入迷,随口感叹了一下。李卫国手一抖,我才发现话说的有点重了。

“所以我啊就一直保持这个造型,我知道跟个老太监一样。”斗线发白,脑袋也发白,我就是个白虫,不行喽。斗线说的是蛐蛐脑袋上的图案,发白的一般品质不好。

家里人多少懂一点,李卫国保持这个造型也是给她们娘俩定心丸,意思是自己在家养养解眼瘾,再也不参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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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因为我的到来,李卫国重出江湖了。

李嫂很快就知道了李卫国的决定,再遇到我时,李嫂的话题总绕不开李卫国蹲监狱的事,话里话外都是担心老公被我坑了。

周围邻居的话头也非常招人讨厌,一个前科人员重出江湖还老有警察上门,没少在背后说闲话。刚出院的李飞飞见我来,更是一早上就出门转悠,直到我走了才回家。

李卫国对我说:“他们嘀咕就嘀咕去吧,把这单活干完我再也不玩虫子了,反正也就这个月虫季就结束了。”

“你他妈去年也是这么说的!每年都说是最后一年!”李嫂毫不犹豫地揭穿了李卫国。

这些年李嫂往蛐蛐罐喷农药、抓蛐蛐喂猫咪、甚至直接砸的情况都有,照样拦不住李卫国天天抱着蛐蛐罐。最后一家人达成了君子协议,只要不参与圈子里的事情,自己养着玩或者给徒弟调教蛐蛐挣点小钱都行。这本质上就是要给李卫国戒赌。

可是现在,李卫国又开始进入各种斗蛐蛐的赌场了。虽然知道是给警察帮忙,但却让李飞飞出现了应激反应。李飞飞在家总是重复着摸猫和化妆,在我看来都成机械动作了,一看就是状态不对。

但是最沉得住气的是李卫国,没人的时候他跟我说,就快要收网了。

郭岗那边玩的是“死斗”,双方必须斗死一只才算赢,也就逼得人们绝无可能翻盘。这很容易让人上头,而且别看才200块一局,但是架不住参赌的人多。

李卫国还摸明白了“局头”(组织者)、“水箱”(掌管赌资抽水的)、“厂车”(开车接送赌客的)、“草师”(撩拨蛐蛐咬斗的)的大概情况。李卫国在场子里一般不插话,只要对局有争议或者有人闹事,他可以一句定乾坤。有争议的比赛只要他李卫国评判,谁都不会有意见。

其实李卫国提供的情报越细,我越担心。我问他:“你这么干,以后还在不在圈子里混了?按流水估计,这群赌徒判不了太久。你是真不怕?”

之前我办完了盗墓案,古玩城里几个原本关系不错的老板,现在看我上门都变得如临大敌,场面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李卫国没犹豫:“为了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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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收网的日子,郭岗一处废弃的农民房来了足有二三十人。这些人不点蚊香也不用花露水,更不开空调,一切以蛐蛐的舒适度为优先,这是属于蛐蛐的战场。

都说百日虫百家乐,我看是百家哭!

李卫国入局前我们聊了两句:“当年你被抓的时候,现场完美不?”

“那可太完美了。”

我还挺高兴,知道他要我防着摔罐子绝不是贪图那些蛐蛐,而是他不再避讳当年的糗事,愿意接我开的玩笑。

我计划在凌晨两点,赌徒们最上头的时候冲进现场。

行动前我嘱咐过李卫国,戏能演多真就演多真。我和兄弟们商量好了,冲进去先控制李卫国,这是对他的保护。小赌徒们跑了都不要紧,只要抓住那几个局头、水箱和草师,任务就算完成。

所有人都睡不着,等着两点一到,跟着我摸向了现场。路上所有车一律灯火管制,开头车的人直接带上夜视仪看路。

距离现场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们放出了热成像无人机。放哨的人在两三百米之外,正跨在摩托车上抽烟,几台破面包附近没发现热源,估计开厂车的那几个司机已经找地方睡觉去了。

放哨的人右手一直拿着电话,随时给赌场里的人报信。我挑了两个身手最好的辅警,以前是侦察兵出身。他俩悄悄摸上去,一下就把放哨人按倒了。

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开始狂奔向赌场,最后的这一点距离,路上都是足有大半人高的芝麻秸、玉米秸,大家身上都被划拉出了不少血口子。

随着一声非常俗套的“警察!都别动!”18个赌徒全被堵在屋子里。我看了一眼李卫国,他是最先蹲在墙角的,吭都没吭一声。

李卫国估计的没错。我们刚冲进屋,局头就要掀桌子摔罐。不过我们的B计划执行得更快,所里最结实的那哥们,直接摔了一个催泪喷射器。屋里的人瞬间都睁不开眼了。我们事先戴了口罩,但也是一路咳嗽着抓的人。外面三个开厂车的也没跑掉,全所一次收了21个人。

整个行动除了跑掉两台执法记录仪和一个手电,现场确实完美。就是苦了之后的技术队,勘察现场的时候他们的鼻涕眼泪就没停过,老遭罪了。

两天后,案件结束。这个季节性的癌细胞算是被外科手术的方式割掉了,其中李卫国起到了靶向药的作用,功不可没。

事情虽然办完了,但还有点误会没解除。我得登门去李卫国家解释。

去之前,我配合李卫国做了一点事儿。他对老婆和女儿说蛐蛐都送给我了,其实是分给了徒弟们。

再就是我得给他做个证明。那天行动结束后,李卫国就赶紧给老婆女儿汇报了具体的卧底工作。考虑到他以前的信誉不佳,老婆女儿总有些半信半疑。

到了李卫国家,这次他女儿李飞飞倒是没有躲我,正好赶上饭点,她抱着猫冷不丁来了一句:“吃饭了!信你,我还不如信小黄猫。”我一回头,发现她是笑着说的。

我好奇问过李卫国:“你斗蛐蛐这么赚钱,我现在干这行还来得及吗?”

李卫国没正面回答我。只是说现在旱厕都变成冲水厕所了,瓷砖贴墙水泥铺地,没有砖缝也没有破瓦片了,抓臭夹子都没地方去。

“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

李卫国跟我说,自从我那天说他“帮蛐蛐配了一辈子家,到最后连自己家都没保住”之后,他自己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帮蛐蛐配了一辈子家,这次也该关心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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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稿子的时候,我的眼睛被蒋述说的这件事给整湿润了。

蒋述说自己小时候和最好的玩伴发誓要成为职业赛车手。20年过去了,他和玩伴都变成了警察,“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这种人生遗憾,真的是太常见也太容易刺痛一个人最柔软的神经了。

蒋述没能走到名为“职业赛车手”的起点。他遇到的李卫国,则在幸运地走到“虫王”的终点时,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亲情、爱情和责任。

哪怕以传统点的标准看,李卫国都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相比妻子和女儿,他更爱蛐蛐。

说直白些,他其实只爱自己。直到家庭即将崩溃,才下定决心爱家人一次。

记录这个故事,并不想评价李卫国是好人坏人,亦或评价他做对了或做错了,只是想到人这辈子,好像在不断路过一个个岔路口。

选择是有限的,无论怎么辗转腾挪,总会因为自己的选择收获喜悦并付出代价。

有一天,我们会不断地问自己:这一切都值得吗?

然后,带着疑问或是答案,走到真正的终点。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55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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