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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Владимир Набоков,1899-1977),俄裔美籍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1919年从俄国移民,著有《洛丽塔》《微暗的火》《阿达》《普宁》《说吧,记忆》《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讲稿》等著作。

众神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逢珍译

这是我现在从你眼中所看到的:雨夜,狭窄的街道,悠悠闪向远处的街灯。水顺着排水管从陡坡般的屋顶流淌下来。每一条排水管有个蛇嘴一般的排水口,排水口底下放着一个绿箍水桶。街道两边都摆着一排排这样的水桶,好像在黑色的墙壁上画了一条线。我看着冰冷的水注入桶里。这雨水在桶里慢慢上涨,满了后又溢出来。光秃的街灯在远处忽闪,灯光直立在雨夜之中。水桶里的水不停地溢出来。

就这样我走进了你忧郁的眼神,走进了一条灯光昏暗的狭窄小巷,小巷中夜雨潇潇,排水声汩汩作响。给我一点笑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目光凶狠阴暗?现在天亮了。整个夜晚,星星用婴儿的声音尖叫,屋顶上有人操着一张硬弓对一把小提琴又是打骂,又是抚慰。看,太阳宛如一张燃烧的帆,缓缓移过墙壁。你散出一层缭绕的烟雾,遮盖了一切。灰尘开始在你的眼睛中飞旋,那是亿万个金色的世界。你从前可是微笑过的呀!

我们走到露台上。春天来了。底下,街中央,一个黄色卷发的小男孩在极快地描画一尊神像。神像从人行道一边延伸向另一边。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支粉笔,是一小块白色的木炭。他蹲在地上,转着圈,每一笔画得很大。这尊白色的神像有白色的大纽扣,向外撇的脚。神像被钉在沥青路面上,圆圆的眼睛望着天空。神像的嘴被画成了一个白色的拱门,嘴里还叼着一支长长的雪茄。小男孩又戳戳点点地画了些螺旋,代表雪茄冒出的烟。他两手往腰间一叉,画作完成了。他又给上面添了一颗纽扣……街对面传来一声沉重的窗扇响,窗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开心,叫他回去。小男孩一脚踢开粉笔,飞奔回家了。紫红色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了那尊几何图形的神像,望着天空。

你的眼神又一次变得昏暗。我当然明白你想起了什么。在我们卧室的一角,在那尊神像下,有一只彩色的皮球。有时候,它会轻轻地弹跳,从桌子上悲惨地滚落到地板上。

把球放回神像下面的老地方,然后出去散散步好吗?

春天的空气,绒毛般轻柔。看见街两边那些椴树了吗?黑色的树枝上盖着湿绿的小亮片。世界上所有的树木都在旅游。永久的朝圣。记得吗,在我们来这个城市的路上,我们乘坐的火车车厢窗外,旅行的树一株株闪了过去。还记得那十二株白杨树吗?它们在商谈如何过河去。早一些的时候,在克里米亚,有一次我看见一棵柏树朝一棵开花的杏树弯过腰去。很久以前,这棵柏树曾见过一个高大的烟囱清扫工,他用一根铁丝挂着一把刷子,胳膊底下夹着一把梯子。可怜的家伙,爱上了一个面如杏花的洗衣女工,爱得神魂颠倒。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一起出发去某个地方。她的粉红色围裙被微风吹得鼓起。他怯生生地朝她俯过身去,似乎仍然担心在她身上蹭上煤灰。最美的童话。

所有的树木都在朝圣。它们有它们寻求的救世主。它们的救世主是一棵堂皇高贵的黎巴嫩雪松,或者相对小一些,是大漠之中某一丛一点不起眼的小灌木。

今天,有些椴树从城市里穿过。从前曾试图限制椴树进城。树干周围竖起了围栏。不过它们照样在运动。

屋顶就像被太阳照花的斜镜子。一个长着翅膀的女子站在窗台上洗窗格。她俯身,噘嘴,把一缕似火的头发从脸上拨开。空气中隐隐有汽油味和椴树味。今天,一位客人走进一个古罗马式的天井,谁能说得上他会受到什么气味的轻轻迎接呢?从现在起,半个世纪里没人会知道我们的街道和房屋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他们会挖掘出某尊战斗英雄的石像。这样的东西在每一座城市里都有很多,为昔日的菲狄亚斯 [Phidias(约公元前480——公元前430),古希腊雕刻家、画家和建筑师] 感叹吧。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美的,但人类只有在难以见到它或时隔久远时才能认识其美……听着,今天我们就是众神!我们的蓝色阴影无比巨大。我们在一个庞大而又欢乐的世界里移动。角落里一柱高耸,紧紧地裹着湿画布,一支画笔在柱子上掀起阵阵色彩绚丽的旋风。那位卖画纸的老妇人颏下有大把银灰色的卷曲毛发,还长着一双发疯般的淡蓝色眼睛。报纸胡乱插在她的邮袋中,横七竖八地露在袋子外面。报纸上的大号字让我想起了会飞的斑马。

一辆公共汽车停在公交指示牌前。售票员在二层上伸出巴掌砰砰拍打车边。驾驶员使劲转动手中的方向盘。一声吃力的爬坡呻吟,一声短暂的挂挡摩擦声。宽阔的轮胎在沥青路面上留下了道道银色的印痕。今天,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瞧——一个男人从屋顶跳上了一根电线并在上面行走,一边晃荡一边大笑,双臂大张,高高晃在街道上方。瞧——两幢建筑物刚刚完成一个和谐的跳背游戏,第三幢在第一、第二幢之间竖起——这一幢楼还没有立刻稳定下来,我看见它下面有个间隙,一个窄窄的阳光圈。一个女人在广场中央停下,仰起头来,开始唱歌。她身边聚集了一群人,然后又拥到后面去了。一条空裙子躺在沥青路面上,天空中有一朵透明的小白云。

你在笑。在你笑时,我就想转变整个世界,让它像镜子一般照着你。可是你的目光马上暗淡下去了。你又激动又害怕地说:“你想去……那里吗?去那里好吗?那里今天很美,百花开放……”

当然是百花开放,我们当然要去那里。你和我不是神了吗?……我在血液中感到不可探测的宇宙在旋转……

听着——我想要一辈子跑着,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尖叫。让我一生成为一声无拘无束的嚎叫,就像人群冲角斗士叫一样。

不要停下来思考,不要打断那尖叫。呼出、宣泄生命的狂喜。每样事物都在盛开,每样事物都在飞翔。每样事物都在尖叫,叫得哽噎。欢笑。奔跑。让头发垂下来。在那里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真谛。

他们牵着骆驼走在街上,从马戏场走向动物园。它们的驼峰倾斜、摇摆。它们柔软的长脸微微仰起,做梦一般。他们牵着骆驼走在一条春意盎然的街道上,这种时候死亡怎么可能存在呢?转角处出乎意料地飘来一股俄国树叶的气味。一个乞丐,一个天神般的庞然怪兽,整个翻了个个儿,脚从腋下长出,伸出一只湿漉漉、长满粗毛的爪子,献上一束绿莹莹的鲜百合……我的肩膀撞上了一位行人……两个巨人的短暂碰撞。他冲我一挥手中油漆漆过的手杖,兴高采烈,颇有派头。手杖往后一挥的当儿,杖头打破了他身后的一个商店橱窗。之字形的裂纹划过闪亮的玻璃。不——在我的眼里,那只是斑驳的阳光反射在窗户上。蝴蝶,蝴蝶!通体黑色,带着鲜红色的横道……一小片天鹅绒……它低低地掠过沥青路面,飞过一辆急驰的汽车,又往上飞,飞过一幢高楼,飞进了潮湿蔚蓝的四月天空中。另一只颜色相同的蝴蝶,曾停在一个圆形看台的白边上。蕾丝比亚 [Lesbia,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约公元前84——公元前54)抒情诗中咏颂的对象] ,元老院议员的女儿,体态纤弱,黑眼睛,额头上系着一条金色丝带,蝴蝶颤动的翅膀迷住了她,使她错过了角斗场中的惊魂一刻:尘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尘土的旋风中只见一个角斗士公牛般的脖子压在另一个角斗士的裸膝下嘎吱作响。

今天,我的心灵里装满了角斗士、阳光、世间的喧闹声。

我们从一座宽宽的楼梯走下来,进入一间长长的昏暗的地下室。石板在我们脚下震动回响。焚烧罪人的图画装饰着灰白的墙。远处响起黑沉沉的雷声,在天鹅绒的帷幔里膨胀。那雷就在我们周围突然炸起。我们一头冲向前去,宛如等待一尊神。一团闪亮的光包住了我们。我们收集到了能量。我们猛冲进一个黑洞洞的裂口,紧握住皮带飞速前行,脚下远远的深处发出空洞的巨响。砰的一声,黄褐色的灯灭了片刻,这期间轻薄的小球在黑暗中燃烧,发出热光——魔鬼凸出的眼睛,要么可能是我们的同行乘客吸的雪茄烟。

黄褐色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瞧,就在那边——一个身穿黑大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小轿车的玻璃门旁边。我隐隐认出那张发黄的窄脸,还有隆起的瘦鼻梁。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浓眉间有神情专注的皱纹。他听着另一个人向他解释着什么,那个人脸色苍白,宛如戴着一个塑料面具,留着带卷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我能肯定他们在说三行体诗。你的邻座,那个身穿淡黄色外套、眼皮下垂的女士——她会是但丁的比阿特丽斯?从阴湿的地下世界出来,我们重新走进阳光之中。公墓远在郊外。高楼大厦越来越稀少。绿色没有了。我至今记得这同一个都市那时看上去就像印在一张旧照片上一样。

我顶着风沿着密实的树篱走。也是这么阳光灿烂、紧紧张张的一天,我们将掉头往北,到俄罗斯去。那里鲜花非常少,只有沟边的蒲公英开着星星一般的小黄花。灰白色的电线杆在我们快到时嗡嗡响。弯弯的电线那边,冷杉猛戳我的心。红色的沙地,房子的一角,我站立不稳,匍匐在地。

看!空旷的草地远远伸展,天空中一架飞机飞过,低吟鸣响,如风弦琴一般。它的玻璃翅膀在闪光。多美啊,不是吗?听啊——这是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发生在巴黎的事情。一天清晨——是秋天,大街两边的树如密集的橘黄色浮云,飘进温和的天空——一天清晨,市场上商贩聚集,水果摊上摆满了露水闪闪的苹果,散发着蜂蜜和湿草的气味。一位白发已到耳际的老人在不慌不忙地编鸟笼,好安顿在寒风中扑腾不安的各种小鸟。后来睡意袭来,他躺在了一张草席上,这时玫瑰色的雾还没有散,遮住了市政厅黑表盘上的镀金时针。他还没睡着,有人开始猛扯他的肩膀。老人跳起身来,看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他又高又瘦,小脑袋,尖尖的小鼻子。他的马甲——白底黑条——纽扣扣歪了,扎辫子的带子也松开了,一条腿上的白色长袜皱皱巴巴地耷拉下来。“我要一只鸟,什么样的都行——小鸡也行。”年轻人说道,往鸟笼子那边不安地匆匆扫了一眼。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小白鸡,鸡在他黑黝黝的手里软软地扑腾。“怎么回事——它病了吗?”年轻人问道,仿佛在说一头母牛一般。“病了?你这小滑头!”老人轻轻地骂他。

年轻人扔给老人一枚闪亮的硬币,把鸡紧紧抱在胸前,跑到市场上的摊子丛中去了。跑了一阵,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辫子一甩,又跑回老人那儿去。

“我还要一个笼子。”他说。

他最后离开时,伸展开的手里提着装着鸡的笼子,另一只手臂晃荡着,好像提着一个桶似的。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躺回到席子上。那一天生意怎么样,后来他又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们大家根本不用关心了。

至于那个年轻人,他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查尔斯的儿子。查尔斯目光翻过眼镜瞟了一眼小鸡,用他发黄的指甲弹弹笼子说道:“不错——现在我们也有了一个吃闲饭的。”随后,他的眼镜里闪出一道严厉的光,又说道:“至于你和我,我的孩子,我们还是慢慢来。天上那朵朵云里景象如何,只有上帝才知道。”

同样这一天,在战神广场 [Champ de Mars,巴黎埃菲尔铁塔附近的广场] 指定的时间,在惊呆的人群前,有一个巨大的轻型圆顶,边上装饰着中国式藤蔓花纹,底下用丝绳系着一条镀金的小船,圆顶里充入了氢气,缓缓膨胀起来。风吹着缕缕青烟斜斜升起,查尔斯和他儿子在青烟中忙碌着。母鸡抬起又圆又亮的眼睛,歪着脑袋,透过笼子的金属网向外张望。周围移动的尽是五颜六色的长袖衣服,上面缀着亮闪闪的小饰物,还有女人的轻薄长裙和草帽。当那个圆球颠簸着上升时,老物理学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忽然靠在他儿子的肩上哭了起来,四面举起上百只手,握着手帕和丝带挥舞起来。细云飘过阳光和煦的天空。大地向后退去,一片抖动的淡绿色,上面落下稳稳移动的影子和一片片火红的树林。远处的天空下面,几个玩具般的骑手疾驰而过——但很快那圆球就升到视线之外了。那母鸡一直瞪着小眼睛往下观瞧。

飞行持续了一整天。白昼在壮美如画的夕照中结束。夜幕降临,那圆球开始缓缓下降。曾有一时,卢瓦尔河 [Loire River,法国最长河流] 畔一个小村庄里住着一个亲切和蔼但目光狡猾的农夫。黎明时分他出门下地。在田地中央,他看到了奇异情景: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丝绸。一转身,不远处放着一只小笼子。一只小鸡,通体雪白,简直像用雪塑出来的一般,头不停地从网眼里探出来,尖嘴时不时动一下,原来是在草丛里搜寻小虫子。刚见时农夫吓了一跳,但随后他以为这不过是秀发如秋日蛛网一般在空中飘舞的圣母马利亚送给他的礼物。他的妻子把那堆丝绸拿到附近的镇上一块一块地卖掉,镀金的小船变成了一张婴儿床,他们刚出生的头一个孩子紧紧裹在襁褓里睡在这张床上。小鸡就养在后院里。

继续往下听。

一些日子过去了,有一天天气晴朗,那农夫经过谷仓门口的一堆谷壳时,听到一阵欢快的咯咯叫声。他俯身去看。那只母鸡突然从绿色的尘土中钻了出来,神气十足地冲着太阳叫唤,边叫边摇摇摆摆地快跑。与此同时,谷壳堆里躺着四个热乎乎、滑溜溜、光闪闪的金黄色鸡蛋。没什么奇怪的。原来前些日子那母鸡顺着风势,穿过了夕阳的全部红晕,太阳那边是一只雄赳赳的公鸡,长着深红色的鸡冠,见母鸡过来,便拍打着翅膀扑到它身上好好折腾了一番。

我不知道那农夫搞明白了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手心里捧着那四个余温尚在、毫无破损的金黄色鸡蛋,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壮观景象。然后他的木底鞋咔嗒咔嗒响起,他急匆匆穿过院子,发出一声嚎叫,吓得那只托着金黄色鸡蛋的手以为他使斧子时砍掉了一根手指……

当然,这一切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了,要比飞行员莱瑟姆 [Latham,英国飞行员。一九○九年七月十九日凌晨,他驾驶“安托瓦妮特4号”飞机从法国海岸起飞,试图飞越英吉利海峡,但因引擎故障而迫降海上。两天后,法国飞行员路易·布莱里奥驾驶一架名为“布莱里奥11号”的飞机来到加莱附近。失败后不肯罢休的莱瑟姆也驾驶一架新的飞机来到加莱附近。最终布莱里奥成功飞越英吉利海峡,莱瑟姆又遭厄运,因引擎故障第二次降落在海面上] 坠入英吉利海峡还要早。他当时,随你想象吧,坐在掉下后即将沉没的“安托瓦妮特”号飞机的蜻蜓尾巴上,在风中抽着一支发黄的香烟,看着他的对手布莱里奥驾着他的短翼飞机高高飞在天上,在飞行史上首次成功地从加莱飞到英格兰蜜糖般的海岸。

但是我不能为你排除痛苦。为什么你的眼睛又一次充满了黑暗?不,什么都别说。我都知道。你决不能哭。他能听见我的寓言故事,毫无疑问他能听见的。这故事就是讲给他听的。词语是没有边界的。尽量理解吧!你如此阴沉黯然地看着我。我又想起了葬礼过后的那个晚上。你在家里待不住。你和我出去,走进亮闪闪的烂泥里。迷路了,最后来到一条有点怪异的狭窄街道上。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我能看见它倒映在街灯玻璃中,像照在镜子里一般。街灯闪闪飘向远处。水从屋顶滴下。沿着黑色墙壁摆在街两边的水桶正在盛满冰凉的水。盛满了,溢出来了。突然间,你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说道:

“可是他太小,太热情……”

如果我悲哀不起来,表达不出简单的人类悲哀,就请原谅我吧。我,高个头,披头散发,前额上晒黑了一块,倒是能一个劲地唱,一个劲地跑,不知跑到哪里,抓住任何一对飞过去的翅膀。原谅我吧。事情必定如此。

我们沿着树篱缓缓地走。墓地已经很近了。春天里白花绿草的一个小岛,四面是灰蒙蒙的空地。现在你自个儿走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你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安的微笑。你太了解我了……栅栏门吱吱作响,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独自一人坐在稀疏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个菜园,长着一些紫色的大白菜。空地过去,是工厂的厂房,起起伏伏的砖头怪兽,在淡蓝色的雾中浮动。我脚下,一个踩扁了的锈罐头半埋在沙土中闪烁。我周围一片寂静,一种春天里的空旷。没有死亡。风从我身后翻着筋斗扑到我身上,像个跛足的玩偶,用它毛茸茸的爪子挠我的脖子。不可能有死亡。

我的心也飞过了黎明。你和我将会有一个新的、金黄色的儿子,那是你的泪和我的故事创造而成的。今天我懂得了天空中纵横交错的电线之美,懂得了工厂烟囱隐隐约约的马赛克图案,懂得了这个里面翻了出来、半开裂、带着个锯齿状盖子的锈铁罐。苍白的草沿着尘土滚滚的空地匆匆前行,匆匆赶往什么地方。我张开胳膊。阳光滑过我的皮肤。我的皮肤上布满了各色小光点。

我想起来,大大张开双臂,来一个广阔的拥抱,向看不见的人群发表一番内容充实、明白易懂的演说。我要如此开头:

“彩虹般绚烂的众神啊……”

本文选自:译文小站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