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听上去像选择题,但对于一些人、一些时刻来说,人生仿佛就剩下一个选项了。
那时,我的脑子里满是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尽早逃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所在的那个家,逃得越远越好。还没思考该去投奔谁、该逃往何处,我便先迈开了脚步。
加村一马,生于1946年日本群马县,兄弟姐妹共八人,他是家里第四个男孩。他难以忍受双亲的虐待,在13岁离家出走。之后,他翻越一座又一座大山,在山里、在河边独自居住43年,直到犯事被捕,“被迫”回归人类社会。
家里穷,孩子又多,他总是饿肚子,忍不住偷吃厨房里的东西,每次被老爹发现就是暴打。他曾被倒吊在树枝上、被绑在屋后的墓碑一整夜……
那时的我已是个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对于体罚基本上已经习以为常。但深夜的墓地实在是太吓人了,我招架不住。明明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明明有个家可以回,但我其实是孤身一人啊——这样的想法逐渐膨胀开来。
家里买不起大米,只能以小麦、谷子、稗子为主食,只能吃一碗。上学要带便当,其他兄弟的饭团都有小菜,但他的便当只有麦饭团。
为什么只有他挨打,只有他得不到像样的食物,他问不出口,如果问,一定又被老爹暴打。
在学校,他被欺负、被孤立;在家里,没有他一席之位。
一个夏末的早上,父母出门了,兄弟姐妹也上学了,家里空无一人。他去意已决,拿走了晒着的番薯干、四瓶酱油、一袋盐、一把柴刀、一把匕首、磨刀石、一盒火柴、一把铲子就离家出走了。
出门前,二哥几年前领回来的小狗“小白”对他哀嚎,他依依不舍对小白说:“小白,你要保重啊。”说完,他打定念头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
他沿着铁路走,没想到第二天,小白追上了他,他实在太高兴了。
我原本是抱着“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不停向前走的,现在却产生了要和小白在避人耳目的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的念头。我把小白抱在怀中,对它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哦。”眼泪哗啦哗啦地落了下来。
穴居生活
他和小白到达足尾铜山,一座废弃的矿山。他找到一个洞窟打造一个“家”:用木头和枯草做“床”;用藤条捆住树枝做“防风墙”;在入口附近做“炉灶”……
在洞窟第一晚,他发起高烧,爬到下方的河边,用衬衫撕下来的布块浸湿放头上降温,但弄了几次之后实在没力气了,就回到洞窟躺着一动不动。
小白把布叼走,又叼着湿淋淋的布回来。布块拖在地上沾满泥,把他的脸弄得脏兮兮的。
那晚他高烧不退,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长满黄色油菜花的原野,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像飘在半空中,不断招呼他过去,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河。
他望向那男人,心情变得轻松舒畅,干脆去男人那里吧……这样想着,他的右耳被小白扯了一下,醒了过来。
但是心中依然记挂着那种轻松舒畅,很快便再次沉入梦乡。接着,小白又一次撕扯我的耳朵。如此循环往复好几回之后,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右耳已经满是鲜血了。
小白不停地咬我的右耳,救了我一命。
吃完从家里带出来的番薯干,他就满山找食物。他吃过蜗牛、蚯蚓、蛇、蝙蝠、老鼠、兔子、青蛙、野猪、鹿……有小白相伴,哪怕三天吃不上东西,哪怕衣服都破破烂烂,他都觉得比在家幸福。
几年后,在积雪融化的一天,小白罕有地叫了一天,特别黏人,无精打采。那晚,小白爬上他的膝盖,一动不动,第二天就死了。
我唯一的无可替代的亲人,就这么死了。
他埋葬了小白,不想回到洞窟了,因为继续住在洞窟,他每天都会想起小白,那太痛苦了。
他下了山,沿着河走,晚上在岩石之间挖洞、睡觉……
有一天,他遇到上山捡枯枝的乡下老夫妇。老夫妇告诉他,这里是新潟。他们给他饭团,这是他第一次吃到大米,他的泪水涌了出来。
他帮老夫妇捡枯枝,送到他们家。之后也送过几次,老爷爷给他一张100元的钞票,叫他好好保管。
他不知钱有什么用,比起钱,他更想要吃的。
一次捡枯枝给老夫妇,老爷爷叫他进屋,还叫他洗澡。这是阔别数年的热水澡,他的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老夫妇告诉他,他们的孩子在太平洋战争战死,现在两口子相依为命,他们愿意收留他。
他和老人家过了一段日子,觉得再住下去会给他们造成困扰,执意要回到山里。老人家给了他很多东西,塞进一个大登山包里,他们挥手道别,挥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我又开始了孤身一人的穴居生活。像以前一样在山中徘徊,时而露宿,时而挖洞,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原因在于,我不知道要是再被人发现的话该如何是好,我已经不想见到任何人了。老爷爷和老婆婆都是大好人,和他们分别令我很痛苦,可能正因如此吧,我实在不愿再经受一次相遇与别离了。
寻死未遂
有一天他下山看到一条农道,应该是福岛县的乡下,看到大妈在棚屋里卖山菜,很多人买,他吃了一惊。于是,他上山采了各种山菜和蘑菇,找人帮忙写上“300日元一捆”的纸。他不知道菜价,东西都按300日元一捆来卖,卖得飞快。
一次,一位大叔问他有没有春兰(野生红花),他在山上找到了20株,大叔以每株15000日元买走。后来,他又碰到一个男人,说他被坑了,他以四万多日元每株的价格收购。
但是春兰并没有那么多,之后找不到了,而且附近开始有登山客出没,他离开福岛。
钱越存越多,他搞不懂钱的价值,也没地方花,都藏在登山包里。翻过某座山,他看到停车场和商店,后来才知是公路服务区。他第一次用钱买东西,开始明白钞票的用途了。
他在山下经过农家的田地,时不时被大叔大妈叫住,塞给他各种蔬菜。
我也开始试着拜托农家的人说“请给我一个”,一次都没有被拒绝过。但自作主张拿走的话可就是小偷了,这种事我从没做过。因为只要找他们要,他们就一定会分给我,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啊。
不知不觉,他二十多岁了。他吃过昆虫,被熊攻击过,每天脑海里尽是找食物的问题。
翻越一座又一座山的时间里,有一种情绪渐渐在我心中蔓延开来。我这是在干什么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我真的有生存的价值吗?我……
我已经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了。只要还在山里,就得每天战战兢兢地提防着那些吓人的动物。可是呢,离开山里的话,又会在意起别人的眼光来。家肯定是不想回的。这样的我,到底算什么啊?每天都很空虚。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小白不在了以后,我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去笑。
他决心上吊,没想到树枝断了,他摔在地上哭起来。
他走到公路服务区,去厕所解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铁青铁青的,脖子上有醒目的藤条勒过的瘀痕,“任何人看了都能知道我上吊过,我打心眼里觉得死都死不成的自己实在是太可悲了”。
他心意已决,走去停车场,问一个卡车司机能不能带他到“可以寻死的地方”。司机大概觉得他是开玩笑,说富士山下的树海就行。
果然,司机似乎并不觉得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死,还在笑着跟我说些什么诸如那片树海是自杀圣地,踏进树海一步就再也出不来了,树海里到处都有自杀者的遗体之类的话题。
司机把他送到富士山一带,他问了前往树海的路,就下了车。
他在树海里看到七零八落的骨头,看到刚死没几天的尸体……他切身体会到死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管活得多么痛苦,也不应该自杀。于是,他改变主意,拼命走着,想尽早脱离这片树海。
几天后,他走出树海,在路边拦车,几乎每辆车都加速开过,只有一辆车停下来,司机还说,“一般来说,进了树海是出不来的,你可真行啊。”
“被迫”回归社会
他在一次搭便车途中,听卡车司机说小贝川适合钓鱼。他去了小贝川,那里钓到的鱼非常好卖。但是,小贝川不允许随便钓鱼,要有渔业证。
一次,渔业公会的人见到他,问他有没有渔业证。工会的人来一个他轰走一个,直到工会的会长出动。会长提出允许他在这里钓鱼,但要做临时监督员,帮忙捡垃圾、监督有没有人偷偷撒网。
他做了一年临时监督员,从钓鱼人那里听了很多城里的故事。他通过卖鱼、帮人家干农活陆续攒了一些钱,去看过脱衣舞,进过赌场,见识过东京“流浪汉抢地盘”,还是觉得小贝川适合他。
河的上游能轻松钓到鱼,有时一天钓到500条,“钓鱼高手”的传闻传开了。有人来买他的鱼,但还是钓到太多,他就把剩下的鱼放回河里。
通过钓鱼,他认识了一些“伙伴”。
有个捡破烂的中年男子教他认字。这个流浪汉自称来自九州宫崎,以前开公司,公司倒闭就来了这里。后来,流浪汉说捡破烂攒够了钱要回去了,写了地址给他,“全是我学过的字”。
他更没想到在56岁有了初恋:一天他在河边钓鱼,帮助一个女人赶走骚扰者,之后那个女人总是给他送饭,他第一次对女人动心了。
很可惜,他不久就被捕了,初恋没了。
他犯什么事呢?有一天,他看到自动售货机的门开了一道小缝,好像被人撬过。他动了歪念,想撬开自动售货机拿走里面的现金,还没撬开就被保安抓了。
他被捕了。随着警察深入调查,他这四十三年“社会边缘人”的经历终于曝光,警察震惊不已。
2003年12月,法庭判决他缓期执行,钓友大叔做了他的担保人,从此他要工作,要“回归社会”。
福利院成了归宿
他双亲已死,他去镇公所查找户籍,重新取得居民卡,保险证也拿到了,还拥有了选举权,“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真心觉得自己总算是个人了。”
钓友大叔是做室内装修的,他给大叔打下手。他每月工资只有六万日元,工作总是挨骂,他渐渐受不了。2004年底,也就是在大叔家住了一年后,他逃了出来,又回到无家可归的生活。
有个福利院找到他,非要“收留”他。他住不惯预制板屋,在工厂后面的山挖了个洞穴。只要他在预制板屋睡不好,就去隐居处过夜。
保岛女士在福利院工作十七年了,她的笑脸把他封闭已久的心门打开了。保岛女士和他约定要坚持工作,在他逃班的时候会抓他去上班。
“加村先生,只要参加工作,一定会觉得人际关系非常麻烦,会有很多痛苦的事;但要知道,无论哪个职场,都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存在的,要努力克服困难哦。”
他负责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装修工作、山林采伐……董事长知道他擅长种地,还让他栽培蓝莓。
他过上了便利生活,但还是经常问自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我和小白在一起,在洞窟里活了下来。洞窟里是没有照明的,每天太阳升起了就要起来,太阳落山了就得睡觉。为了获取食物,我们跑遍山野。要烤自己弄来的鱼或肉的时候,得升起火,烧制出余火,调味品也只有盐和酱油,床还是用草或者稻草做的。可即使如此,我那时也很幸福,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哪怕是现在,我也时不时会有“干脆回山里去吧”的念头,不过这念头一瞬之间就会被打消。原因可能在于习惯了现代生活带来的满足感,以及那种偶尔能感受到的幸福吧。我也认为文明社会真的很了不起,但我不想忘记“这样真的可以吗?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的思索,打算每天都把它记挂在心里。
2008年3月,他在福利院住了三年,保岛女士要调职。
保岛女士就像他的救命恩人,她如果不在这里,他觉得待不下去了,要回到山里或河边。
我这个人,习惯了寒冷,习惯了炎热,也能忍饥挨饿,可唯有寂寞一直缠着我不放,我也深深地尝到了它的滋味。所以,小白去世那时的寂寞,变成孤身一人的寂寞,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再领受第二次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情。
董事长、保岛女士和他谈了很久,保岛女士和他约定,一定会来看他,他一定要留下来。
对我来说,保岛女士真的是个天使般的存在。她总是认真地听我说话,信任我。也只有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活着真好。
他做过心脏手术,到了2015年,他69岁了。
13岁时开始洞窟生活,辗转群山之间。也在河边住过。如今,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群马,还在一家残障人士支援机构内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打理着蓝莓农场,协助山林的采伐以及一次性筷子制造工厂的工作,领着这些工作的薪水,从而得以安身立命。
书的最后,他谈到三个梦想。
第一个梦想是教给孩子们生存技术。
第二个梦想是骑自行车周游日本。
最后一个梦想是洞窟探险。他虽然在洞窟生活过,但日本还有数不尽的洞窟,他想去探险。
时至今日,我依然留有二十来岁住在山里时,对野猪和鹿紧追不舍的那股子心气。如果没了这份拼命求生的魄力,我一定会变成个没出息的糟老头子。那可是最最丢人的事了。
半个世纪的“局外人”,现代文明的“残酷童话”,他游走在人类社会边缘,看人心冷暖,看社会变迁。
他的亲身经历被出版成书,并改编成日剧《洞窟叔叔》,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人都受到震撼。
他让我震撼的不是他的求生经历,而是他承认自己怕孤独、怕寂寞。
童年被双亲虐待,独自求生害怕见人,对人类充满戒心不敢靠近,但他说“唯有寂寞一直缠着我不放”。
人到底都是群居动物,渴求同类的温暖。
小白的陪伴让他熬过了最初的求生艰辛;新潟老夫妇收留他,他却害怕“相遇与别离”;他能留在福利院,全因保岛女士像个天使,让他第一次感到“活着真好”。
一直独立求存,却过上了受惠生活,感受到形形色色的人给予他的帮助,体会到感谢,体会到爱,现在的他想多享受幸福生活,“我会试着努力活下去的。”
我们总说,人只能靠自己,人必须爱自己。但是,我们还是感情动物,在感情世界没办法个人圆满。为此,我们还需要外界的温度,需要来自他人的友善、关怀和肯定。
我们不仅要活着,还要“感觉活着”。当你有了牵挂,感觉不再孤单,也不再害怕寂寞,你就会相信漫漫长夜不再难熬,太阳如常升起,春天总会到来。你就像大树扎下了根,支撑自己,向上生长,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了。
为了他人,也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打算竭尽全力做好我的工作。而且,那些蓝莓也离不开我的照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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