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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文章,是【课文里的诗词】合集的第三篇,讲《赠汪伦》。

全文字,阅读需要14分钟,但我相信,读完你肯定会有收获的。给我点时间,也让自己静下来。

【课文里的诗词】这个合集,可以给你的孩子阅读,你也可以跟着,重新回到中小学的课堂,但我相信,我肯定比你们之前的老师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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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按理说,《赠汪伦》这首诗没啥好讲的。

首先,这首诗每一句都像是现代大白话,“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就是简单的平铺直叙,几乎没有任何技巧;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虽然运用了夸张的手法,可相比于“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又显得干巴巴的,少了飞扬的想象和委婉的含蓄。

再者,就是和李白其他的送别诗相比,这首诗也显得文采不足,感情匮乏,咱们先看看李白是怎么赠别人的:

孟浩然: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王昌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杜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从语言到手法,再到情感,《赠汪伦》都确实没法和上面这些作品相媲美。

所以,最近这些年,出现了一种说法,说《赠汪伦》是李白最烂的一首诗,换个作者就会被认为是口水诗。

知乎上甚至出现了“李白的《赠汪伦》是打油诗吗?”“如果《赠汪伦》不是李白写的,而是一个不知名的书生写的,还能这么出名吗?”之类的问题。

甚至很多人在“李白有没有写得不好的诗?”底下,也会说有,那就是《赠汪伦》。

真是这样吗?

别急,我们慢慢讲。

02

关于《赠汪伦》的来历,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里记载了一则逸闻。

泾川豪士汪伦,听说李白要来他们那里,就休书一封,说:

“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

李白欣然而至,却被告知:

“‘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

按一般人,被如此戏弄,肯定要拂袖而去了。可李白不但没生气,还“大笑”,其豪迈可见一斑。

汪伦款留了李白数日,临走时,还赠送“名马八匹,官锦十端”,并亲自送行。

李白大为感动,作《桃花潭绝句》一首,也就是今天的这首《赠汪伦》。

就有人据此说,这首诗就相当于榜一大哥汪伦自己花重金买的,“名马八匹,官锦十端”,外加亲自相送,就能让自己名垂青史,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大的一张六合彩,“一本万利”根本不足以形容这次投资的收获。

但是很可惜,这个戏剧性的故事,大概率是后人穿凿附会的。事实如何,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人们似乎更愿意相信,伟大的诗人,流传后世的诗歌,背后就应该有个像样的故事。

就像人们更愿意相信,谪仙人李白,是在采石矶醉酒泛舟,入水抱月,骑鲸而去,而不是在族叔李阳冰家的病榻上缠绵而死,诗仙传奇潇洒的一生,不该如此平凡而惨淡地收场。

03

袁枚《随园诗话》里的故事,讲到李白作《桃花潭绝句》一首,并没有结束,而是接着讲,到袁枚那时候,桃花潭已经“壅塞”,有个叫张惺斋的人看到这种今昔变迁,写下一首诗:

蝉翻一叶坠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寻。

莫怪世人交谊浅,此潭非复旧时深。

后世的二创,确认了李白用桃花潭水的深度来比拟情感的原创性,这足以证明这首诗的经典地位。

而用形象的夸张,来表达摸不着说不好的抽象概念,使之具象化,是李白惯用且擅长的表达技巧。

例子比比皆是: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但李白的夸张,很少有“燕山雪花大如席”这样直白的,大多委婉而曲折。他没有说危楼像星辰一样高,而是站在楼上才“手可摘星辰”,还差了一个身高的距离。

他没有说白发和愁都是三千丈,而是说,因为愁,白发才长三千丈,那愁只会更长。

他没有说庐山瀑布飞流直下,正如银河落九天,而是说“疑是”银河落九天,有点不确定,但又好像如此,影影绰绰,虚幻缥缈。

他没有说“别意正如东流水”,而是问你看别意和东流水谁短谁长,说不清谁短谁长,才更让人不好琢磨。

同样的,在《赠汪伦》中,李白没有说“桃花潭水深千尺,恰似汪伦送我情”,而是用了“不及”二字,桃花潭水那么深,都不及汪伦送我情,那情有多深,就可想而知了。

李白的这种手法,要么引人遐想,余韵悠长,要么形象直观,充满画面感。却都不走寻常路,很少平铺直叙。这种独到的手法,可能只是天性使然,但这就是天才诗人和其他诗人的区别特征之一。

而很显然,《赠汪伦》这首诗,共享了李白常用的技巧,也没有脱离李白的风格。如果我们认为其他那些诗是杰作,那么《赠汪伦》就不会是烂诗,即使是放在李白的作品里。

04

而看到上面的那些举例,你也很容易感受到,李白的诗句,最直观的特点就是每一句都很简单,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仿佛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根本不需要用什么华丽的辞藻。就像李白自己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样的诗句看多了,很容易让我们对诗歌水平的高低失去认知,会把这些诗歌当成寻常作品。

有人之所以觉得《赠汪伦》这样的诗烂,是因为我们本身就生活在后经典时代,我们不觉得有些经典作品有多好,是因为那些作品都成为了我们言谈、思维和文化的“出厂设置”。

有一种说法,第一个把美女比作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人重复这一比喻的是庸才,第三个重复这一比喻的是蠢才。

而无疑,李白就是那第一个把水深和感情深连接起来的天才。在李白之前,你们有看过有人有这样创造性的连接。

你要知道,“床前明月光”“两小无嫌猜”“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简单的诗句,之于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就像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之于平面几何。李白下定义一般地,绣口一吐,就仿佛给诗歌咏叹的对象做了最好的定义,给我们的认知和想象确立了基本的范式。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简单,但一旦写出来了,后世再说送别之情有多深,总绕不开这首诗,绕不开这首诗所体现的逻辑。

这就是天才的穿透力,大巧若拙,别人费尽心机也写不出的准确与形象,他张口就来,一击必中,形成一种新鲜的表达方式,然后沉淀为我们的语言定式。

我想起意大利哲学家、符号学家翁贝托・艾柯的一个说法,他说:

书是那种一旦发明,便无须再改进的工具,因为它已臻完善,就像锤子、刀子、勺子或剪子一样。

一个不太恰当的引申类比是,你不能因为这些发明一出来就已臻完善,就认为它们是简单的,就否认它们的伟大,一如你不能因为李白的诗歌一出手看起来简单明白,就认为它们是打油诗,换个人写就没那么出名。

其实换个人写就知道,写出这种简单的诗句,到底有多难。

—The End—

作者:魏春亮

首发:新亮见,ID:lianggeviewpo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