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云福

时值金秋,无锡宝界山公园的观景台上,游人三五成群,络绎不绝。远眺湖光山色,横跨蠡湖碧波的宝界双桥一览无遗。睹此情景,唐代李白“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的诗意,油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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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界双虹传佳话

观景台上,有一无锡导游在介绍这两座桥与荣家的故事。他说:“这是著名实业家荣德生及其后人所建的新老宝界桥,犹如双虹飞架蠡湖水面”。老宝界桥俗称“长桥”, 桥长375米,它是当时由荣德生先生捐建的无锡最长的桥。1934 年适逢荣德生先生六十华诞,他将亲友馈赠的寿仪六万元全部捐出建桥,共化十万元,历时 173 天合龙而成。桥因山名,故称“宝界桥”。大桥建成时,百姓焚香燃烛进行庆贺。时隔六十年,又在老桥东侧 10 米处,另建新桥,于 1994 年 10月16日举行通车典礼。

宝界桥是无锡市区通往太湖风景区的必经之路。改革开放以后,无锡经济突飞猛进,旅游事业驰誉中外,作为太湖风景区交通枢纽的宝界桥车水马龙,运输繁忙,亟待开辟新径。1993年5月24日,时任国家副主席的荣毅仁考察无锡,在无锡市工作汇报会上,听到新宝界桥建设项目的资金拟采用贷款建桥后收费还贷解决,就说“老桥60年前也没有收费啊”。后在汇报会结束时,他和市领导说“建宝界新桥的钱由我帮助解决,不要收老百姓的钱了。”在荣毅仁的指示下,其子荣智健(时任香港中信泰富集团主席)以个人名义,捐资3000万元港币,支持无锡修建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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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毅仁在宝界双虹通车仪式上挥手致意 顾祚维攝

1994年新宝界桥建成,适逢荣德生120岁诞辰。同年7月26日,荣毅仁为新桥题字“宝界双虹”。位于老桥东10米的宝界新桥,长390米,宽18.5米。桥北侧引坡栽植常青之香樟120棵,藉此纪念荣德生造福桑梓之大义。建于新老两桥之间的碑亭,全部使用苏州吴县金山石筑成,气势挺拔雄浑。当年10月16日,无锡市隆重举行“宝界双虹”通车仪式。荣毅仁携夫人杨鉴清、儿子荣智健等赶来参加。当荣毅仁等出现时,现场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和热情掌声。荣毅仁满面春风,向欢迎的人群频频挥手致意。荣智健在通车典礼上讲话,他说:“60年前,我祖父荣德生先生,以其寿仪和贺仪修建宝界桥,便利行人,造福桑梓。今天,我又遵照父亲的指命,捐赠兴建这座新桥。今天,我的双亲已近80岁,专程从北京来到家乡,参加了这个盛典。这是对家乡建设的关怀,也是对我个人的鼓舞和勉励。”

荣家祖孙三代造就宝界双虹,传为一段历史佳话。新桥与老桥、双桥与碑亭珠联璧合,也成为无锡太湖又一新的人文景观。

造桥就找“荣老板”

无锡地处江南,京杭大运河贯穿全境,河道纵横,湖滨港汊密布,无桥则交通殊为不便。民国时期,古来修筑的桥梁多有倒塌毁坏,交通状况更是雪上加霜。因此,荣德生一直视修桥铺路为公益事业的重中之重、是最积公德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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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德生的造桥大业,是通过一个“千桥会”的组织完成的。这个公益组织,发起人除了荣宗敬、荣德生兄弟俩外,还有同为锡商领袖人物的陆培之、薛南溟、祝兰舫等加盟,计划为无锡及其邻近地区造桥 100 座。造桥计划的具体实施,则交由荣德生的“百桥公司”,其负责人是贾茂青和朱梅春,一个专门设计,一个负责建设管理。当年的《千桥会造桥记》一文曾记载:“每建一桥,荣公出其资,而贾、朱则竭其力,……而乐为荣公用力,俾成伟志,造福于社会,而与有微荣焉。”。

无锡南门古运河上的大公桥,是“千桥会”建造的第一座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南门丝厂林立,古运河两岸的缫丝女工上班,都得起早摸黑赶路。为避免路远绕道,永泰丝厂对面的南码头设了摆渡口,用渡船接送女工。1929年梅雨季节无锡发大水,河水湍急,振艺丝厂一名身怀六甲的女工在乘渡船时不慎溺水身亡,这起惨剧引起缫丝产业公会的重视,提出弃渡造桥的要求。丝厂为了息事宁人,同意造桥。然而丝厂势单力薄,建桥费用相差较多,一时难以实施,遂向“千桥会”求助,荣德生闻知全力赞助。因了众多商人和百姓的“大公”之举,1930年4月,一座水泥钢筋桥建立了起来。将近90年过去了,大公桥依然横跨古运河,与清名桥遥遥相望。

“千桥会”从1929年起,一直运作到1937年,因抗战爆发才被迫中止。《无锡市志》有如下记载:“民国18年,荣氏兄弟发起成立千桥会和百桥公司,集资建造桥梁,改善水陆交通。当年建造蠡桥、鸿桥、大公桥等10余座、七八年间共建大小桥梁88座,其中无锡57座,常州27座。以荣德生60寿辰时在五里湖上建造的宝界桥最为著名。”以前,从无锡市区前往鼋头渚,原被五里湖一水相隔,荣德生一直想在湖上搭建一座桥梁。1934年农历正月十六日,花甲之年的荣德生亲率工匠技师,实地踏勘,实施测流、探土、桩基试验,雇了160名工人实行三班倒作业。至8月11日,宝界桥合龙通车。工程整整耗资10万元,除了捐出了亲友馈赠的全部寿礼外,荣德生个人还捐资4万元。荣德生亲书“宝界桥”镌刻于大桥东西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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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浙江的钱塘江大桥尚在建设中,宝界桥就是“江南第一大桥”。大桥的60个桥孔,则象征着荣德生的六十寿辰。坊间曾流传着这样一段轶闻:这年,一向雨水丰沛的太湖竟然久旱无雨,湖底都朝天了,因此建桥的速度得以大大加快,宝界桥从施工到合龙通车竟然半年时间不到。老百姓口口相传的则是“建桥的善举感动了老天爷”。自此,无锡百姓得以“舍舟渡而畅运,弃绕径以直达,游湖朝发夕归。”无锡太湖胜景也因此盛名远播。

为了查证“千桥会”的功德,申新三厂老职工胡寿松通过查资料、访老桥,历时近两年,费尽周折地得出结论:“实际考察后,发现‘千桥会’造的桥超过100座(计102座),除了无锡,还分布在常州、宜兴、丹阳等地。”胡寿松介绍,当时无锡流传两句话“要造桥找荣老板”“造桥造桥,荣德生报销。”“千桥会”的名气越来越响,常州、丹阳等地的人们造桥也来找荣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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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古运河的大公桥

荣德生帮忙建桥有三大原则:第一,一定要由当地土绅集资一部分,并请当地有威望的人来洽谈。因为动土造桥是大事,有威望的人利于协调各方关系;第二,原桥原位,老桥拆除后,新桥一定要在原址重建。当时造桥事关风水,百姓极为重视,原址修建不会引起反对;第三,“千桥会”只负责提供材料,人工费用须由当地筹集。“荣德生认为,修桥是造福百姓的善事,大家共同出钱出力,桥造好后才能得到大家的爱护。”黄巷乡龙塘岸村的怀陵桥修建时,费用是按照当时全村人每家灶头的数量均摊的。“千桥会”造的桥质量过硬,钢筋从国外进口,水泥产自南京龙潭中国水泥公司,荣德生亲自过问设计施工。如山北双河尖与盛岸里间的兴隆桥,原本是建于清乾隆年间的竹栏杆三节木头桥,仅步行能过,而且时时摇晃,很是危险,俗名“三节桥”。也是在荣德生六十寿辰上,荣家茂新面粉厂员工徐正华、盛泉荣与贾茂青、朱梅春等人,一起希望荣德生重造“三节桥”。荣德生一口答应,从上海用轮船运来进口螺纹方钢、优质水泥,当年年底就修成了一座新桥,命名为兴隆桥。如今桥两旁先后造起盛岸市场、凤翔高架桥和蓉湖一号,是人口聚集、百业昌隆的兴盛之地。

千桥会成果累累,在荣德生带动下,本地其他乡贤缙绅纷纷捐资出力。兴隆桥,主要由在外的“大渲人”组成的“渲社”集资造的,蠡桥、鸿桥则是建造过程中资金不够,再请荣德生出资。无锡县总商会会长钱孙卿以荣德生为楷模,在40年代末用六十寿辰礼金捐建了二泉桥。此桥于1947年完成设计,次年动工,1949年5、6月间通车,将鼋头渚与太湖中风光秀美、却人迹罕至的孤岛中犊山连成了一体。

对造桥事,荣德生自言:“都次第设法为之修筑,务在实利,而不求虚名。”“比岁以来,筑桥都八十余所,乡人之被其惠益者,不可计数。”

毕生惦念此长桥

观景台上有游客问,荣德生先生平生还为家乡做了些什么?这位导游自豪地说,多了去了,就太湖旁就有梅园、江南大学、开原路等,到抗战前他发起为无锡周边地区建桥数超过了100座……。“哇!”游人一片惊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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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界桥上图为1934年旧照,下图为2001年所摄

德生,“崇德厚生”,名至实归也。荣德生一生投身民族工商业,又始终谋划着无锡的社会和城市化发展,兴实业办公益,构成贯穿其生命历程的两条红线,并按其蓝图做了力所能及的种种社会事业。除了人们熟知的梅园、江南大学外,荣家送给了这座城市众多的礼物。修桥同时是铺路,荣氏兄弟斥巨资为家乡修起了多条公路。民囯初年,荣氏兄弟联络地方人士,发起修筑了自梅园至西门迎龙桥的开原路,于1914年建成开通。1918年,他俩又领头捐资辟建了从无锡火车站至惠山的通惠路,成为北郊对外联络的重要通道。此外,申新路、德溪路等,也都由他倡议并出资修筑。至1929年,“先后已成者,共有八十余里”,近代无锡的路网骨架,至此成型。江南大学荣氏研究中心陈文源教授认为,无锡出现“千桥会”这样造福桑梓的民间组织,荣德生起到了关键作用,其他乡贤缙绅们也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实业有成后,再将大批资金投入地方公益事业,致力于家乡“千桥”“百桥”的理想,集中体现了无锡实业家“货殖以起家,散财以治乡”的热切愿景。

荣氏之热心公益,或缘于无锡士绅们崇奉的范蠡“仁商”精神。他们素来不排斥经商,而且还有一种“良贾何负鸿儒”的认同,认为“仕商异术而同志”。荣德生与旧时士绅子弟一样,八岁入私塾,九岁开始读“《大学》《中庸》”等古籍,稍长些又时常听父亲荣熙泰强调“一家有余顾一族,一族有余顾一村”。1896年,荣熙泰病逝,弥留之际再次强调“如有能力,即尽力社会。……推而一县一府,皆所应为。”荣德生对此印象尤为深刻。

当年,荣德生对私立江南大学教授礼遇有加,除了授课薪酬高以外,还把荣巷、梅园的宅子给教授住。1948 年任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钱穆就住在荣宅的楼上,每到周六下午,荣德生夫妇都会从城里来,住在楼下,周日下午离开。周六晚上荣德生到楼上与钱穆会面交谈,时间往往一二个小时。有一次,“学界新秀”钱穆与“工商巨子”荣德生之间曾有这样一席畅谈。

钱穆问:“毕生获得如此硕果,意复如何?”

荣德生答:“人生必有死,两手空空而去。钱财有何意义,传之子孙,亦未闻有可以历世不败者。”

接着,荣德生提到他在无锡修建的一座大桥——宝界桥。他说:“我一生惟一事或可留作身后纪念,即自蠡湖直通鼋头渚跨水建一长桥。……他年我无锡乡人,犹知有一荣德生,惟赖此桥。我之所以报乡里者,亦惟有此桥耳。”平静的话风间,披露了他虚怀若谷的胸襟以及对长桥情有独钟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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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德生(前排居中)70岁时与友人合影

钱穆在晚年之时,回忆起与荣德生交往的这段经历,仍是历历在目。他写道:“余私窥其个人生活,如饮膳,如衣着,如居住,皆节俭有如寒素。余又曾至其城中居宅,宽敞胜于乡间,然其朴质无华,佣仆萧然,亦无富家气派。其日常谈吐诚恳忠实,绝不染丝毫交际应酬场中声口,更不效为知识分子作假斯文态,乃俨然若一不识字不读书人,语语皆直吐胸臆,如见肺腑。盖其人生观如是,其言行践履亦如是。岂不可敬!而中国文化传统之深值研讨,亦由此可见矣。”

余音绕梁。发生在在荣宅客厅里商者与学者的一段经典对话,通过史家笔端把德公的音容言谈,活色生香地记录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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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宝界桥建成通车仪式上,中信泰富主席荣智健讲话。顾祚维攝

宝界双虹桥下碧波荡漾,流水潺潺,似乎在悄悄地诉说着上善若水这样的话题:对荣德生先生,无锡乡人记下的仅是那座“长桥”吗?从荣氏几代富贵荣耀而不败,当今世人又可记取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