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跟周轶君的一个谈话节目上,有一句话让我感同身受。
她说:我成长的一个非常具体的动力,就是我不想成为我妈妈。
后来,我发现很多女孩子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成为我妈妈。是因为我不想妈妈的命运在我身上重演。
“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成了一种噩梦,一种对自己命运的诅咒,一种悲剧的轮回。
作为女性,我们跟母亲的关系很复杂,我们爱母亲,但是我们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不想过母亲那样的生活:那种为家庭和孩子奉献牺牲,疲惫不堪而没有“自我”的一生。
埃莱娜·费兰特在《我的天才女友》(《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花了很多篇章都在处理一个议题:女儿跟母亲的母女关系。
对莱农来说,一生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莉拉,另一个就是她的母亲。
小时候,莱农最大的噩梦就是变成了母亲,像她那样一瘸一拐地走路。
每次醒来后,莱农都会更加努力地去读书。
可以说,莱农拼命读书、拼命写作、拼命往前跑,都是为了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唯一一个我带着忧虑研究过的是我母亲一瘸一拐的身体,只有她才能对我产生威胁,我担心自己忽然变成她那个样子。”
作为来自那不勒斯一个暴力而贫穷的街区,莱农的母亲粗鲁、易怒。
不仅仅莱农的母亲这样,这里的母亲几乎都是这样。
她们那个年代一个女人通常会生好几个孩子,女人既要做家务,又要照顾几个孩子的吃喝拉撒,一天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整日蓬头垢面,举止粗暴。
“这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老城区母亲们的形象。她们都很焦躁,同时又听天从命,她们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背弯曲着,或者用很难听的话责骂那些折腾她们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都非常消瘦,双眼凹陷,颧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脚踝水肿,胸部下垂,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着她们的裙子,想让她们抱。”
在这个地方,丈夫打妻子又是家常便饭。她们被丈夫扇了耳光,都不可能表现出轻蔑的样子,所以她们很绝望。这种绝望使得她们变得歇斯底里,动不动就对丈夫跟孩子发脾气。
所以,小时候,莱农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她,尤其不喜欢她上学。
因为她家很穷,她又是长女,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家里的确没有什么钱供她读书。
如果不是奥利维耶罗老师威逼利诱她父母让她坚持读书,如果不是奥利维耶罗老师跟她父母承诺课本全部由她来提供,莱农可能真的无法继续上学。
尽管如此,她上学的支出也是家里不小的开支,所以,每次她要学费的时候,她母亲都没有好脸色。但是,高中有一次,她觉得学习太难了,跟母亲说不想上学了,要去找工作,母亲狠狠地打了她一顿。
自从上学以来,她一直用的都是奥利维耶给她借来的旧课本,直到高二那年,莉拉给她买了一套新课本。那是莱农第一次用新书,当她把这些新书带回家时,母亲哭了。
在莱农眼中,母亲不仅举止粗鲁,嘴也毒。但母亲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
莱农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比萨上大学时,母亲说:“你走吧!赶紧走,谁在乎呢。”
那年的圣诞节,莱农因为重感冒不能回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躺在宿舍里时,母亲竟然来看她了,给她带了一大堆东西。
莱农感到不可思议,她不知道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不勒斯城区的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她是怎么学会坐火车的?她一路上问了多少人?她那么怕花钱,带着那么多东西到底走了多少路,才找到她学校的?那是莱农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的强大,母亲做到了连父亲都做不到的事。
在母亲周到又强硬的照顾下,没几天,莱农的病就好了。
作为那不勒斯来的莱农,进入比萨、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生活,她一直挺自卑的,尤其想到跛脚又粗鲁的母亲时,她更加自卑。在她跟彼得罗结婚那天,当母亲和父亲站在精英世家的艾罗塔家族面前时,这种自卑感尤其强烈。
那个时期,对莱农来说,相比亲生母亲,她觉得婆婆阿黛尔更像她的母亲。
知识分子出身的阿黛尔教她穿搭,帮她提供出版社的资源,跟她讨论出版的小说内容,尊重她的意见举止优雅,言辞温和。莱农觉得阿黛尔简直就是她理想中的母亲。
后来离婚风波,彻底改变了莱农的这一看法。
因为婆婆阿黛尔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出于帮助儿子,为了让儿子以及艾罗塔家族更有面子。
认清了这一点后,莱农再也不因为母亲而自卑了。
后来,莱农才明白,母亲那么激励反对她跟彼得罗离婚,而跟尼诺在一起,是因为她爱她,她不愿意好不容易走不去的女儿,过着跟她一样的生活,甚至比她过得还要惨。
莱农也是这次带着孩子回到那不勒斯生活,才发现她对母亲的爱。
不管母亲怎样生她的气,她还是带着孩子定期去看母亲。当母亲生病时,是莱农第一个带母亲去医院看病的。
也是在母亲生病的这段时间,她才找到一种跟母亲舒适的相处方式。
她们开始对彼此敞开心扉,她也了解了更多关于母亲的过去,尤其关于她那条坡腿的故事。
母亲变得越来越依赖她,一天看不到她就跟小孩一样哭。想到莱农用自己的名字给第三个女儿取名时,她也哭。每次她又看到刚出生的小外孙女,她又很开心。
在这段时间,照顾母亲的责任完全落到了她肩上,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
因为相比母亲离不开她,她更离不开母亲。
她几乎每天都去看母亲,有时候她把孩子扔给邻居或者莉拉,就赶紧跑过去看母亲,回来再给伊玛喂奶。
“我一天天地看到我母亲越来越憔悴衰竭,这让我很心痛。我们走在路上,为了不让自己走丢,她一直都拉着我,就像我小时候拉着她的手一样,她对我的依赖让我很感动。她变得越来越脆弱和惊恐,我能安慰她,照顾她,这让我觉得自豪。”
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她,临终前,母亲告诉她:“我一直放心不下你,但你是你,我知道你能让事情按你的想法来,所以,我相信你”。
母亲的这段话后来一直陪伴着莱农,尤其当她陷入困境时,激励着她往前走,让她能打起精神来,继续写作。
母亲走后,莱农因为生孩子时留下胯部疼痛复发了,她走路有时会像母亲那样跛脚,但她选择不看医生。
因为她觉得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产,她要带着它继续活下去,就像母亲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