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天才崔颢的盛世风吟(壹)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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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解细寻,他何曾诗作诗,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看见道理却是如此,于是起身,提笔濡墨,前向楼头白粉壁上,恣意大书一行。既已书毕,亦便自看,并不解其好之与否,单只觉得修已不须修,补已不须补,添已不可添,减已不可减,于是满心满意,即便留却去休。
顺治十七年春,52岁的金圣叹拗不过独子金雍的请求,为他细解唐诗七言律体。两个月的时间,老父亲拳拳之心,从初唐到五代浩如烟海的唐诗中,甄选出145位诗人的595首作品,一一为其精细批注点评。
这位不拘礼法,不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的放浪文人,在文学上却有着毒辣的眼光和评论。他首创“七律分解法”,将唐诗分为前解、后解,分析隐藏在诗句背后的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经过他这一通鞭辟入里的解析,能让我们这些后世之人不止见唐诗之字,而更得见唐诗之诗。
上述看似随性的文字便是他为崔颢的《黄鹤楼》所评前解中的一段。同为放浪文人,想必崔颢这一首“神行语外”的千古名作深得大才子之心,老先生竟然洋洋洒洒地批了千余字的前后解,通观一本《贯华堂选批堂才子诗》,无论是诗佛王维还是诗仙李白的大作,俱都无此殊荣,足可见《黄鹤楼》之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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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颢能为现代读者所熟知,亦大概率是因为这首《黄鹤楼》。
《黄鹤楼》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单从技巧而言,崔颢的这首七律可谓槽点满满。首四句接连三个黄鹤重叠,就已是大忌,况且它的第三句几户全用仄声,第四句又用“空悠悠”这样的三平调结尾。更何况它也不顾及对仗,用的全是古体诗的句法。
在落笔的那一刻,崔颢放佛全然忘却了格律的禁锢,任凭满腔的思乡之情驱使,从黄鹤楼气势恢弘的场景入手,一气旋转,顺势而下,最终完成了这一高唱入云的七律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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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没有技巧,才是最高的技巧。
崔颢用这寥寥八句诗,交替呈现了黄鹤楼的近景、远景、日景、晚景,相互映衬的则有仙人黄鹤、名楼胜地、蓝天白云、晴川沙洲、绿树芳草、落日暮江,诗情中充满了画意美;此外,双声、叠韵、叠音词的反复使用,如“黄鹤”“复返”等双声词,“此地”“江上”等叠韵词组,以及“悠悠”“历历”“凄凄”等叠音词,更使得诗歌声音铿锵,清朗和谐,诗情中又富有音乐美。在情感的谋划上,诗人用仙人乘鹤的典故引出黄鹤楼晴日之景,情韵高亢嘹亮,尾联却以烟波江上日暮怀归之情作结,幽静深沉,使诗意重归于渺茫不可见的境界,如豹尾饶额,终成出神入化之深远意境。
他这首诗向来点赞多多,甚至被南宋的著名诗评家严羽认定为“唐人七律第一”。而诗仙李白的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更是让崔颢和他的这首诗出尽了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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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思的是,或许是崔颢这首诗留给李白的阴影太大,后来他用同样的格律写了一首《鹦鹉洲》来挑战崔颢。可惜的是,没有灵魂的炫技注定虚无,此诗生搬硬套到不忍目睹,实在有失诗仙水准。
《鹦鹉洲》李白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好在二十年后,被赐金放还的李太白郁闷无比,到金陵凤凰台散心时,触景生情,最终以一首《登金陵凤凰台》一解夙愿。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盛唐时期士人漫游成风,温柔旖旎的江南,冰天雪地的塞北,黄沙漫漫的戈壁,都留下了诗人们的足迹。他们对真诚、美德、友谊的热爱,与魏晋士大夫矫情任放的名士风度,以及南朝士大夫庸俗空虚的精神状态恰成鲜明的对比,风月江山,乡愁离思在齐梁多表现得平庸萎弱,而在盛唐则表现得饱满健举。
你看这一场跨时空的唱和,先有崔颢如骊龙抱珠,将日暮怀乡的幽黯情愫表达得嘹亮清丽;后有李大仙眼空法界,忧国伤时遥接历史变迁,将一番失意彷徨演绎得情韵高古,着实精彩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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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崔颢《黄鹤楼》的价值远不止于其词面意义。
萌芽于齐梁时期的七言律诗无疑是中古诗坛巍巍峰巅的那颗璀璨明珠。它格调高华,气势雄大,既要求在装饰华美中风骨内含,又要求在声律协畅中情意流走贯通。简而言之,就是要在在约束与矛盾中实现高华流利、雄大变幻之美。
初唐百年,前五十年几可说是七律的荒漠。及到武氏、中宗时代,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等一批台阁诗人才使得七律在应制酬赠这一赛道有了用武之地。但是,无论是杜审言“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之清新,沈佺期“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之庄严,亦或是宋之问“庭际花飞锦绣合,枝间鸟啭管弦同”之华美,俱都是台阁诗人们没得灵魂的应制产物。即便是得了“江山之助”的张大丞相,在唱出“云间东岭千重出,树里南湖一片明”清空之词时,依然只是在辞章华美里固步自封。
直到目空一切的崔颢,在日暮烟波的长江之畔,洞悉了一颗思乡怀归的寂寞之心。而后俱兴飞扬,别吐自家襟怀,独得此千古绝唱。
可以这么说,崔颢这一首骈散交杂、半古半律的神来之作,为盛唐诗人们提供了前所未有创作范型和思想维度。在他之后,先有王维、李颀、岑参、贾至诸人的刻意锤炼,使得七言律体在体制上的日臻成熟;后有杜甫进一步发扬光大,将时事政论、身世怀抱、风土人情、文物古迹,一概熔铸于精严的格律之中。如此,方有盛唐七律之自然远韵,之句法浑涵,之神韵轩举。
而这一切,皆得益于崔颢《黄鹤楼》之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