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浒传》诸多研究中，关于卢俊义的研究屈指可数，即便有所关注，也往往是语略文浅，这与卢俊义作为梁山泊第二把交椅的重要地位形成了极大反差。
胡适甚至认为卢俊义的故事单元是《水浒传》的一大败笔，是作者“杂凑”“潦草”和“敷衍”的结果：
《宣和遗事》里，卢俊义是梁山泊上最初的第二名头领。《水浒传》前面不曾写他，把他留在最后，无法描写，故只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劳让给他。……最明显的例是写卢俊义的一大段。这一段硬把一个坐在家里享福的卢俊义拉到山上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写他信李固而疑燕青，听信了一个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烧香解灾，竟成了一个糊涂汉了，还算什么豪杰？至于吴用设的诡计，使卢俊义自己在壁上写下反诗，更是浅陋可笑。还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浒故事里本是一个很重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把他给忘了，故不能不勉强把他捉来送给卢俊义做一个家人！[1]
胡适的意见也许是受到金圣叹评点的影响。
金圣叹说卢俊义仅能算一个“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又将它比喻为所画的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不俊。”[2]——难道“玉麒麟”的形象设置，真的可以这样被漠视被否定么？
一、将才帅才集一身
直至小说第60回，天罡星卢俊义才终于出现读者的视野中。他是北京著名的大财主，“河北三绝”之一，绰号“玉麒麟”，是宋江看中并千方百计将之弄到梁山上落草的一位英雄。
“玉麒麟”这一绰号有着深广的内涵：“玉”既指卢俊义形貌佚丽玉树临风，又指他的品质纯良仁厚温润如玉；“麒麟”是神话中的仁兽瑞兽，只在太平盛世出现，寓高洁祥瑞，往往用来比喻英特杰出、品质高洁的人物。合在一起，则不难体会出卢俊义超迈的才华与品性。
卢俊义为宋江所倾倒的，首先是他卓绝高强的武艺和无所畏惧的胆识。当北京龙华寺僧人大圆和尚提起“河北玉麒麟”的名号，宋江首先想到的是他“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3]那首《满庭芳》赞词也说到卢俊义“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4]的超强武力值。这对于江湖豪杰来说，是最让人折服的“硬通货”。
卢俊义误听“算命先生”之言而去东南方避难，终于到达梁山泊附近时，他竟然英气勃发，对所有人说他要捉拿梁山贼寇，“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车子上叉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熟麻索，倘或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上。撇了货物不打紧，且收拾车子捉人，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5]
这番气冲斗牛的豪言壮语，是卢俊义长久以来的心愿；天下无双的高强本领，是他说这番话的底气。
见到李逵后，卢俊义毫无畏惧地大声断喝：“快教宋江那厮下山投拜！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在其他所有人看来，卢俊义这种只身向敌的“单挑”精神，无疑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甚至是自投罗网玩火自焚。
“店小二叫苦不迭，众车脚夫都痴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6]卢俊义不为所动，一力向前，“教把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底下叫苦。”
梁山泊好汉以车轮战法斗卢俊义，“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虽最后仍落入彀中，但以其一人迎敌数十位英雄的武力值，却绝不容小觑。
刚刚落草的卢俊义主要负责伏击堵截。夜打曾头市，他干净利落地活捉了射杀了晁盖的史文恭，荣立第一等大功；战童贯：“鄷美拍马舞刀直奔卢俊义，两马相交，斗不到数合，被卢俊义把枪只一逼，逼过大刀，抢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脚蹬开战马，把鄷美活捉去了。”[7]
招安后，“天子亲书诏敕，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卢俊义为副先锋”（第83回）。北征辽，卢俊义只身陷入耶律得重等四员番将的包围中：
四个番将乘势赶来。西北上来的番军刺斜里又杀将来，对阵的大队番军山倒也似踊跃将来……三军众将隔的七断八续，你我不能相救，只留卢俊义一骑马一条枪，倒杀过那边去了。天色傍晚，四个小将军却好回来，正迎着。卢俊义一骑马，一条枪，力敌四个番将，并无半点惧怯。
约斗了一个时辰，卢俊义得便处卖个破绽，耶律宗霖把刀砍将入来，被卢俊义大喝一声，那番将措手不及，着一枪刺下马去。那三个小将军各吃了一惊，皆有惧色，无心恋战，拍马去了。卢俊义下马，拔刀割了耶律宗霖首级，拴在马项下，翻身上马，望南而行。又撞见一伙辽兵，约有一千余人。被卢俊人又撞杀入去，辽兵四散奔走。[8]
这种单枪匹马力战四将、冲锋陷阵的武力，堪与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云相媲美。
在破辽的关键性战役中，卢俊义引兵杀到中军，“大兵重重围住，直杀到四更方息，杀的辽兵二十余万不留不一个。”[9]在征战打斗方面，卢俊义绝对称得上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神威虎将。
除了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卢俊义还有值得称道的帅才，这主要体现在他与主帅（大头领）宋江能够分头统领，默契协作。南征方腊，卢俊义分兵攻打宣、湖二州，推进顺利；取湖州，也是手到擒来：
……自离宣州，卢先锋兵分两处，先锋自引一半军马攻打湖州，杀死伪留守弓温并手下副将五员，收伏了湖州，杀散了贼兵，安抚了百姓；一面行文申复张招讨，拨统制守御，特令燕青来报捷。主将所分这一半人马，叫林冲引领，前去攻取独松关，都到杭州聚会。小弟来时，听得说独松关路上每日厮杀，取不得关。先锋又同朱武去了，嘱咐委呼延将军统领军兵，守住湖州。待中军招讨调拨得统制到来，护境安民，才一面进兵攻取德清县，以杭州会合。[10]
从燕青这番启禀的话来看，卢俊义调兵遣将攻城作战，不仅方案得当势如破竹，而且非常懂得护境安民，深得攻战之精髓。
征田虎，卢俊义“教军士快于南门竖立认军旗号，好教两路伏兵知道；再分拨军士，各门把守。”[11]
待鲍旭等活捉得耿恭和部下的几个头目，卢俊义“都教解了绑缚，扶耿恭于客位，分宾主而坐”，然后诚意招降耿恭及数位头目，同时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备办酒食，犒劳军士，置酒管待耿恭及众将；随即重用耿恭等数位降将，谋攻盖州城：“当下酒罢，卢俊义传令李逵、鲍旭等七个步兵头领并一百名步兵，穿换了陵川军卒的衣甲旗号；又令史进、杨志领五百马军衔枚摘铃，远远地随在耿恭兵后；却令花荣等众将在城镇守，自己领三千兵，随后接应。”
在攻取盖州城时，卢俊义也不忘宣示安民之策：“须臾，卢先锋领兵也到了，下令守把各门，教十数个军士分头高叫，不得杀害百姓。天明，出榜安民，赏赐军士，差人飞报宋先锋知道。”[12]
这种攻城部署之略，即便主先锋宋江也无过于此，袁无涯回评中赞道：“卢先锋取高平，势如摧枯拉朽，虽得降将耿恭之力，其所折服耿恭以得成功者，亦是智谋过人。”[13]
攻太原，卢俊义将田虎手下项忠、徐岳等斩首示众，“给发本县府库中银两，赈济城外被水百姓。差人往宋先锋处报捷。一面令军士埋葬尸骸，修筑城垣房屋，召民居住。”[14]这样的攻战安抚措施，所代表的，不正是仁者之师么？
高昂的士气形成了一股难能可贵的合力，它激发了全体将士英勇无畏的杀寇立功之心，正像小说中所赞：“人人要建封侯绩，个个思成荡寇功。”下面这首回前诗更充分地表达了梁山泊英雄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希冀青史名留的愿望：
罡星杀曜奔江东，举足妖氛一扫空。
鞭指毗陵如拉朽，旗飘宁国似摧蓬。
一心直欲尊中国，众力那堪揖下风。
今日功名青史上，万年千载播英雄。[15]
如果能读懂这首诗中的思想情感，那么也就能理解卢俊义日后何以执着于朝廷封赏希冀能够封妻荫子的人生选择了。
二、忠诚仆厚何为痴
李贽在容与堂评本中不止一次地说到卢俊义的“痴”。吴用声称他“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卢俊义反驳道：“先生差矣！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容评本在此眉批道：“画出痴人模样。”[16]
吴用口授卢俊义在壁上写下反诗四句，容评句末批道：“痴人全不知。”[17]
北征辽，卢俊义听朱武解释“长蛇阵”后，“大喜道：‘军师所言，正合吾意’”；听朱武解释“鲲化为鹏”后，“称赞不已”，容本两次夹批道：“痴子”。[18]
第99回卢俊义与燕青答问，容评本夹批、眉批数次言卢俊义为“痴”、“痴人不可与言”“痴汉痴汉”。[19]
胡适直称卢为“糊涂汉”，张恨水也不太满意卢俊义的形象塑造：“……惟其不俊也，故卢员外既帷薄不修，捉强盗又太阿倒持，天下固有其才不足以展其志之英雄，遂无往而不为误事之蒋干。与其谓卢为玉麒麟，毋宁谓卢为土骆驼也。”给他的定评是：“机变不足，忠厚有余。”[20]。——事实果真如此么？
这些“痴”“呆”“不俊”“糊涂”的评语，都缘自于卢俊义一生曾三次被“欺”——先欺于吴用，被骗离家入水泊；再欺于妻子奸奴，逋一回家便被捉；后陷于谗佞权奸，阴谋暗算殒其身。
这与卢俊义“忠诚”“仆厚”的性格品质有关，一个仁厚诚实善良坦荡的君子不会以阴暗的心理去猜测他人的恶意，而卢俊义正是一位这样的“君子”。孔子和孟子曾对君子的“局限性”发表过以下看法：“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21]都表达了“仁者易于被欺罔”之意。
但朱熹同时又说君子却“不应如此之愚”。卢俊义生于豪富，养尊处优，人生顺遂，对人性的阴暗面缺乏认识和体察，这也就直接造成了他的“被欺”。
先说卢俊义的磊落疏阔。卢俊义拥有万贯家财，祖居北京，乃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其形象与晁盖有相同之处：“……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有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22]
相较之下，卢俊义仁慈惠爱的品质更加突出，他不仅救助了投亲不着冻倒在门前的李固并抬举他做了家里的大主管，还将孤儿燕青从小抚养成人；平常也“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23]。
从性格上来说，二人都很豪爽，具有英雄气质，敢做敢为，精力过人，且都知恩图报。晁盖可以不顾生死千里赴江州劫法场救下宋江，卢俊义在经历了一连串事件后对不惜代价营救自己的梁山泊好汉兄弟们也是感恩戴德输肝剖胆。
但二人似乎都有些爽直有余而心计不足，对别人有意无意的“算计”，二人都有些浑然不觉。有读者认为自从宋江上了梁山，便利用“权术”将晁盖一步步“架空”，而晁盖却毫不知觉。
吴用假扮算命先生上门设下圈套赚卢俊义上山，这一诡计能够被燕青一下识破而卢俊义却轻信上当且坚意出行，这简直让人怀疑卢俊义的智商完全不在线，因而导致了此后他步步被动深陷人生的泥淖之中。
又如妻子贾氏与都管李固早有私情而卢俊义竟毫无觉察；燕青忠言相告而他却“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如果从这些方面说卢俊义是个“痴”人，到也名实相符。
然而我们要看到卢俊义的“忠肝贯日”“志气凌云”的品质。事实上，卢俊义虽家财万贯室有娇妻，但他对当下的生活并不满意——至少，这样死水一般的生活带给他的只有更多不甘。
吴用登门算命卜卦，恰如一颗石子落到湖心，荡起一圈圈涟漪，也激荡起卢俊义内心万丈豪情，他决定借“避祸”之机擒捕梁山贼首，替朝廷剿除盗患，将声名彰显于天下。卢俊义提出的理由似乎很合理：“……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悔，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
金圣叹一针见血地指出卢俊义执意出行的真实底里：“连举数言，悉非心语，写得卢员外智深勇沉，真好人物。”“连日书空咄咄，实不曾作此想。而忽自云然者，鸿鹄之志固不可与燕雀道也。”[24]
都管李固表示反对，卢俊义要教他“知道我拳头的滋味”；娘子表示反对，卢俊义说“妇人家省得甚么”；燕青表示反对，卢俊义反说“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看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他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金圣叹说此处“不得不说，却又不欲尽说，忽作一顿，妙笔！”说的正是卢俊义情不自禁间暴露了他要出行的真实想法——他不要仅做个北京大名府一个“有名的大财主”，还要做个名扬海内播遍乾坤的“男子大丈夫”！
卢俊义人生理想中这种建功立业显亲扬名的愿望，才是他日后在梁山泊做了第二把交椅后能够安心跟宋江挑战官府震慑朝廷驰逐南北杀寇立功的最重要的内驱力。因而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将自己送入狼窝虎口梁山泊。
鉴于此，金圣叹在回评中说道：
写卢员外别吴用后，作书空咄咄之状，此正白绢旗、熟麻索之一片雄心，浑身绝艺无可出脱，而忽然受算命先生之所感触，因拟一试之于梁山。而又自以鸿鹄之志未可谋之燕雀，不得已望空咄咄，以自决其心也。写英雄员外，正应作如此笔墨，方有气势。[25]
正文又旁批道：“写卢员外，暗用书空咄咄事，妙绝！不然而真为吴用所赚，亦何以为卢员外也！”[26]
金氏批语明明白白道出“收剿”梁山泊草寇乃卢俊义的心头事意中想，根本缘由并非所谓吴用之“赚”，而这，才真真正正是光明磊落、雄姿英发的英雄员外。
英爽豪迈如卢俊义者，出于对本人武功实力的强烈自信，根本不屑于去揣测他人的用意。正如《三国演义》中的关羽，也一直保持了光风霁月般的人格和情性，人们并没有因为他被吕蒙算计丢掉了荆州而夜走麦城就说他痴骂他傻，这些失误无损于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形象。
卢俊义也是如此。宋江与卢俊义偶尔听到有人敲“胡敲”，宋江内心感慨，说好汉们空有冲天本事，若无人提挈，也终究不能实现声名冠世的愿望，并口占一绝。
卢俊义听出宋江心声，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据我等胸中学识，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卢俊义思想情感仍在于当下自我的完成，他心中的最高理想是建功立业，忠心报国，全然不会去设想权奸们的险恶用心与仕途的风波恶浪，当然他也无法体会宋江内心深沉的忧思。
当我们参透了人生的意义，再去反观卢俊义意气昂扬地北征辽南剿方腊立下汗马功劳后想要衣锦还乡封妻荫子享受自己人生的胜利战果时，便无法责怪卢俊义不能像燕青一样选择江湖隐逸全身而退。
要怪的话，只能怪那个赏罚不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的徽宗朝廷，精忠报国却输给了阴险的权术，这是多么具有现实讽刺意味的黑色幽默啊！
卢俊义如此胸怀坦荡，他也有着足够的豪情去蔑视权贵。高俅第三次被梁山泊击败，虏至忠义堂。宋江大设筵宴，一则与高太尉压惊，二则表白心志，三则希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
高俅忘乎所以，喝得大醉，口吐狂言吹嘘自家相扑天下无对。卢俊义不忿于高俅这等自夸，便指着燕青说：“我这个小兄弟，也会相扑，三番上岱岳争跤，天下无对。”袁无涯在此处夹批：“答对得妙。”眉批道：“‘指着燕青’妙，只须奴仆耳。”[27]
结果是“高俅抢将入来，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跤，攧翻在地褥上做一块，半晌挣不起”，让高俅丑态尽出。[28]这样绝妙而略带高傲的答对，肯定不可能出自持重谦恭的宋江之口；而对于卢俊义来说，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生活小事。
总的说来，卢俊义的个性特征体现为忠勇、真率，朴厚，有时甚至会有些“呆”气，而这也仍与他的富豪身份息息相关。
他被梁山泊群豪所推重，“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失为一个清白的商贾，不是为富不仁、为富殃民的豪门势家。”[29]三阮的山歌中将卢俊义比喻为“猛虎”“鳌鱼”，比喻为龙为凤，蔡京、童贯也说卢俊义是“一只猛兽”，这些都体现了卢俊义高超的武艺和令人崇仰的人品。
“玉麒麟”这一绰号，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卢俊义的高贵的品质、纯粹的个性和坦荡磊落的胸怀。
三、怀璧有罪上梁山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卢俊义都不具备落草为寇的动机和因由——然而他终于上了梁山，且成为山寨重要的盗首之一。
对卢俊义而言，因身怀绝技而成为盗首心目中的“天选”，这正是典型的“怀璧有罪”。于是就有了吴用以算卦为名“赚取”卢俊义的上山之举。此间如何坑陷卢俊义于不义、最终走投无路只得上山，其实是宋江、吴用诸人煞费心机布设机巧而成。
这一经历可与小说中被“逼”上梁山的另一好汉林冲加以对照。林冲因娘子貌美而被高俅陷害，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坑陷直至赶尽杀绝方肯罢休。“买刀”一节即暗伏杀机，“误入白虎节堂”使清白无辜的林冲从此有了罪名，而这也成了林冲事件的关键节点。
卢俊义被“算命先生”的一席话搅动内心波澜顿生，其离家避祸即潜伏着危机；而他被梁山众盗诱至水泊乃至滞留两月有余，则成为他“被罪”的转折点。王望如一针见血地指出卢俊义的灾祸其实早已伏于都管李固与娘子贾氏的奸情之中：
自“百日血光灾，逃难千里外”之言出，卢员外已中蒙汗药矣。……况李固先归，纵无智多星滩头偶语，亦必首告官司。盖逆仆淫妇、赃官污吏声应气求，而捉一员外如群蝇之逐膻，有不期然而然者。何以明其然也？吴用曰：“梁山坐第二把交椅。”李固则曰：“勾连内应，要打北京。”故知李固之罪过于吴用。
卦歌云“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此非卢员外所题，李固知之；绢旗云“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太平车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货去”，卢员外之誓不从贼，李固知之；忠义堂前，“生为宋家臣，死为宋家鬼”之言，“在家无死法，入泊无生理”之言，李固又知之。固而苟无蒸主母、占家产之心，听吴用滩头之论，莫不以为反间也，又何至借出首免罪之名，行坠井下石之事？贿蔡福、蔡庆，嘱董超、薛霸，如此之狠毒也哉！[30]
因此，吴用的登门算卦不过是提供了卢俊义被“逼上梁山”的一个契机而已；而真正的罪恶渊薮，则在于奸奴淫妇。
卢俊义到家后即问“燕青安在？”被李固与娘子先以语言盘住安顿。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等歇息定了却说。”金圣叹此处旁批道：“李固语与娘子语不差一字，写两人一路，绝倒！”[31]
公堂对状，贾氏又与李固“一递一口，俨然唱随”，余象斗评道：“观贾氏此段与夫对状，只思与李固通，结发之交无矣。这等泼妇，不由人观到此处不咬牙而怒，怒目于声，观此妇至贱之辈，无物可方。”[32]
以诛心之笔将贾氏之绝情与李固之无义彰之于众。这一情节设置与宋江外室阎婆惜对宋江的态度形成了前后有意味的呼应，也凸显了好汉怒杀淫妇的合理性和大快人心。
卢俊义被陷入狱，李固又暗中买通节级蔡福，要其当晚结果卢俊义性命；后又买通解差董超薛霸，称卢员外是其仇家，“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33]董超、薛霸于路折磨虐待卢俊义，嘴脸做尽；又在林间意欲棒杀卢俊义。
此一连串情节，均与林冲被高俅、陆谦步步陷害毫无二致，甚至于作者竟没有兴趣再捏造另外两个名姓充任劈杀卢俊义的刽子手而直接借用曾欲棒杀林冲的董薛二人，金圣叹评道：“可谓与林冲传一字不换矣。笔力之大如此。”[34]
待燕青射杀解差救下卢俊义，金圣叹复评道：
一路偏要写得与林冲传一样，乃至不差一字。然后转出燕青救主，却与鲁达救林冲并无毫厘相犯，所谓“不辞险道，务臻妙境”也。[35]
金氏连用六次“奇之甚，妙之甚”称赞“燕青救主”一段行文之高妙，堪堪画出小说叙事手法之超迈。
金氏将这种叙述法称为“正犯法”，“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36]
卢俊义被解配途中，因晚秋天气笛声引动忧苦之情，赋诗一首：“谁家玉笛弄秋清？撩乱无端恼客情。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37]林冲在被逼上梁山之前，也曾题诗一首于朱贵的酒店壁上：“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二诗相较，林冲的诗更具有一种郁勃的英雄霸气，而卢俊义的诗则更多体现了英雄失路自怨自艾的低落情绪。
为何小说要故意使卢俊义故事与林冲故事相犯？我想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二人的性格经历的相近：仁厚、正直、隐忍，无端被罪；且二人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身份，是最没有可能走上江湖道路的一类人。
林冲和卢俊义的故事表明：无论是心怀叵测的权奸，还是瞒心昧己的恶奴，都有可能让英雄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看似主流的世俗社会，才处处充满了狡诈和阴险。
《水浒传》前60回，“上山”过程最为繁复的，莫过于宋江。
陈文新先生《论宋江》[38]对宋江的矛盾人格进行了精到的分析，指出：正是“吏”这一处于边缘化的社会身份，使宋江仍然依恋着主流社会的功名（“忠”）与家庭（“孝”），渴望在主流社会功业有成，显亲扬名；而宋江的同情心却完全在非主流的江湖社会（“义”）一边，江湖社会才是他的精神寄托之所。
《水浒传》不厌其烦地展现了宋江在“忠”“孝”与“义”之间拉锯式的摇摆和撕扯，正意在说明踏入江湖对一个主流社会中有一定身份的人其实是一个艰难的考验。
读者不妨将宋江由杀惜流亡到充军发配再到反上梁山视为一个梁山群豪“大串联”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愿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九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侯健、欧鹏、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人而归之山泊”[39]，大大扩充并丰厚了梁山泊的人才实力。
怒杀阎婆惜、途经清风山、大闹清风寨、大闹青州、揭阳岭逢李俊、张横夜闹浔阳江、江州遇戴宗李逵、浔阳楼题反诗、梁山好汉劫法场、白龙庙小聚义、智取无为军等，都是在花大气力去描写梁山泊第一主角宋江“成长”的历程。
与此相对照，对于梁山第二把交椅卢俊义的“上山”，小说同样也不惜笔墨，竭力铺陈渲染：
吴用亲自出马布局设计——梁山泊派出李逵、鲁智深、武松、花荣、林冲、三阮、张顺等数十位好汉以“车轮战法”将卢俊义引入水泊捉到山寨——好汉们轮流宴请——奸奴淫妇为害死卢俊义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卢俊义身陷牢狱——燕青救主——柴进见蔡福说项打点——石秀劫法场——梁山泊攻打北京城——时迁火烧翠云楼——柴进乐和大劫牢——吴用智取大名府，整个过程可以说是轰轰烈烈，动地惊天，描写狠、重、稳、准，巨笔如椽，时处可见。
如梁山泊众好汉车轮战法使卢俊义陷身盗薮无法脱身，在“吓得卢俊义走头没路”一句，袁无涯眉批道：“寡不敌众。为一个人作此大铺排，既显卢员外本事，亦见梁山泊规模。”[40]
柴进寻蔡福说项一节，金圣叹的回评荡气回肠：
再读第三段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卢员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独生；卢员外死，三十五人何妨尽死。盖不惟黄金千两，同于草莽；实惟柴进一命，等于鸿毛。所谓“不诺我，则请杀我；不能杀我，则请诺我。两言决也”。感激之至，又不免满引一大白。[41]
“石秀劫法场”一段，金圣叹连用16次“吓杀”，表现出场景给人带来的紧张感。
李卓吾对此也是倾情备至：“燕青救主已自难得……若石家三郎，固然拚命，乃竟以孤身独立，从法场上救取卢生，非忠义包身，胆智双绝，何以有此哉！如两君者，真卓老所愿百拜为师者也。”
袁无涯评道：“柴进千金，都是侠气；燕青两弩，都是义气；石秀一跳，都是正气。卢员外有此弟兄护持，其谁得而死之！”[42]
王望如评《宋江兵打北京城》：“宋江要救卢俊义、石秀，故兴北京之师；彼名将如索超、李成、闻达皆弃甲曳兵，飞虎峪、槐树坡、庾家疃山川险阻，终无可恃。梁中书决策于王太守，绝无奇谋，惟豢养卢、石，不敢妄杀；修书太师，专望发兵，真辕下驹也。”[43]
又写梁中书仓皇奔至西门逃命：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写“大刀关胜”，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般横杀将来，已到门下。[44]
梁山泊众不惜血本、不遗余力搭救卢俊义，卢俊义死里逃生，认清了奸奴淫妻的真面目，“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45]，输心投诚，入伙梁山了。
卢俊义先感激宋江及诸位兄弟的舍身相救，又感谢蔡福、蔡庆两兄弟的护持之恩，之后请示宋江该如何处置贾氏李固。宋江让他自行发落，“卢俊义得令，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46]
此可见出卢俊义做事条理清楚，主次分明，尊卑有序，有礼有节，这样一个英雄好汉，也确实值得梁山泊不计成本地将他请到山上来。
四、协赞军机玉麒麟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坐了梁山泊第二把交椅，在石碣中亦排名第二。金圣叹质疑这一安排说：“三十六天罡，而天罡乃在第二。七十二地煞，而地煞亦在第二，奇笔。”[47]何以武艺高强仪表凛凛品质纯粹的“玉麟麒”仅能做梁山第二协赞军权而无缘成为梁山泊主？可以从以下两个层面加以阐析。
第一，卢俊义与宋江的关系相处。
第二，卢俊义上山的过程彰显了以宋江为代表的江湖好汉的魅力。
主流社会中值得依恋的婚姻家庭遭遇了背叛，偌大家产也会指顾间易手奸人，这是卢俊义得到的血的教训。相较之下，梁山泊众兄弟提供给他的，则不仅仅是两肋插刀出生入死般的情谊。卢俊义在情感上接纳梁山泊，也是从宋江对他的尊重和关爱开始的。
卢俊义落水被擒，宋江组织了山寨所有兄弟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卢俊义的到来：
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一齐下马。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
众人一齐上马，动着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48]
因慕才爱才而惜才敬才，这就是宋江所传达出的情义。
得知卢俊义身陷牢狱面临灭顶之灾，“宋江听罢大惊，就忠义堂上打鼓集众”，商讨如何营救之事。
随即领兵围攻北京城，声势浩大，势不可当。收伏关胜后，宋江设宴庆贺，“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49]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以表忠义之心。”[50]
水浒英雄们义气深重，是吸引众多朝廷军官投降梁山泊的最主要原因。他们性格简单，因此相处起来也就较为轻松，尤其宋江更重义气重感情，给先后入伙的好汉们以强烈的归属感，都愿意为他豁出性命。
《陈桥驿滴泪斩小卒》一回中，杀掉厢官的小卒向宋江叩首伏死。宋江哭道：“我自从上梁山泊以来，大小兄弟，不曾坏了一个。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法律。虽是你强气未灭，使不得旧时性格。”[51]
对一介区区小卒，宋江也报以真诚，更何况对一百零七个天罡地煞好兄弟。北征田虎期间，宋江置酒宜春圃与众兄弟赏雪，追忆往昔，宋江不禁动情地说：“我本郓城小吏，身犯大罪，蒙众兄弟于千枪万刃之中、九死一生之内，屡次舍着性命救出我来。当江州与戴宗兄弟押赴市曹时，万分是个鬼；至今日却得为国家臣子，与国家出力。回思往日之事，真如梦中！”
宋江说到此处，“不觉潸然泪下。戴宗、花荣及同难的几个弟兄，听了这段话，也都掉下泪来。”此处袁无涯批道：“不忘患难，不没恩义，不讳微贱，宋江所以难及。”[52]这使梁山泊英雄们同心同德，契同金兰，都以不能为山寨出力为耻，大大增强了梁山泊的战斗力和凝聚力。
金圣叹非常厌恶宋江的做派，说他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53]，“处处以银子为要务”[54]，这实在是对宋江的偏见与误解。须知江湖好汉虽个性简单，却并非痴傻，日久见出人心，设若宋江是个伪君子真小人，这一百多位如狼似虎的好汉怎么有可能甘愿受其愚弄驱使？
被解救的卢俊义重回梁山，宋江与卢俊义再次见面：
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我等众人欲请员外上山，同聚大义，不想却遭此难，几被倾送，寸心如割！皇天垂祐，今日再得相见，大慰平生！”……
当下宋江要卢员外为尊，卢俊义拜道：“卢某是何等之人，敢为山寨之主！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愿为一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哪里肯坐？[55]
经历数次大难后，卢俊义对宋江的认知和情感都发生了逆转，心甘情愿成为梁山泊一名兄弟。卢俊义坐了梁山第二把交椅，一是他的群众基础远远无法与宋江相比，二是卢俊义的性格耿直，在领导管理能力方面也稍逊于宋江。
事实上，梁山每位兄弟都是宋江的好战友。侠义的江湖世界以“贤”为尚，但“贤”的内涵却并非仅指武艺高强膂力惊人。
卢俊义对宋江的服膺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招安后的征讨过程中，卢、宋二人往往通过抓阄分担任务，协力达成攻战目标。
卢俊义攻打东昌府被没羽箭张清所制，宋江就及时带领部员赶到收伏张清；宋江诈降辽，卢俊义就密切配合表演双簧戏：“俺在北京安家乐业，你来赚我上山。宋天子三番降诏招安我们，有何亏负你处？你怎敢反背朝廷？你那黑矮无能之人，早出来打话，见个胜败输赢！”[56]
二败高俅后，高俅打算赚宋江等到济州城下听诏行礼时一举擒获，卢俊义提醒宋江说：“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见识。兄长不宜便去。”[57]表现了对宋江安全的担忧。卢俊义兵陷青石峪，幸亏宋江及时来救：“卢俊义见了宋江，放声大哭道：‘若不得仁兄垂救，几丧兄弟性命！’”
袁无涯《出像评点忠义水浒传全传》回评道：“卢将军深入虎穴，宋公明诸弟兄冒险出之。盖其诸弟兄同怀报国之心，故破辽易于反掌。”[58]
可以说，这一切都是相互尊重与关爱的自然表露。虽然生活在宋江主角的光环之下，总的来说，卢俊义对入伙梁山泊后的生活状态是满意的。
如果说宋江上山代表了江湖好汉众流汇海式的前期成长，那么卢俊义的上山则代表了梁山泊声威壮大影响日广的中期成熟。在攻城掠地冲州陷府给朝廷造成足够大的震慑力后，宋江一意要全伙招安。
对招安的决定，卢俊义从未表示过反对，作为一个曾经在主流社会中拥有身份和地位的英雄员外，卢俊义也渴望重回主流社会，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同宋江一样，他也渴望能够立身扬名，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第三，卢俊义与燕青形象的相辅相成。
三十六天罡中，有两对有趣的形象搭档：1、宋江—李逵；2、卢俊义—燕青。这两组人物都属于主仆关系。
宋江常说李逵是“家生子”，李逵饮了宋江给他的毒酒后垂泪所说的令人心酸的话：“罢！罢！罢！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是哥哥部下的一个小鬼。”[59]也坐实了宋江与李逵之间情感上的主从关系。
李逵的野蛮粗鲁狂暴嗜杀，是对宋江潜意识凶悍人格的绝妙补充；燕青的风流轻盈灵活机巧，则是对卢俊义刚直人格的充分彰显。金圣叹早就看出宋江与李逵形象之间的互相映衬，
《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他反复指出这一点：“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60]
撇开他对宋江的成见不提，他所指出的这种人物“一体二现”的描写方法，在《水浒传》中的确运用到炉火纯青。卢俊义与燕青的形象，也正是这种“互见”模式的绝妙体现。
燕青对卢俊义，始于忠仆，终于兄弟，这又区别于宋江和李逵的同生共死。小说以卢员外一句“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引出燕青一段小传，点明燕青与卢俊义的关系和身份。
当卢俊义说出自己准备去东岳庙烧香，燕青表示反对，说“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
金圣叹赞道：“一语便已道着，非道着吴用奇计，正道着员外雄心也。”“不枉员外呼之为‘我那人’。”燕青又猜测算命先生“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作阴阳人来煽惑主人”，金圣叹说：“只是有意无意之语，却宛然千伶百俐声口。又令行文波致横生，妙笔！”[61]
这体现出燕青对卢俊义了解，可谓员外“知己”。员外嘱咐燕青在家要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金圣叹又赞“只二语精义交至，令我读之泪下”。[62]
对卢俊义、燕青二人名为主仆实为知己的关系，金圣叹在61回回评中道：
……况于小乙知员外者，身为小乙，则其知员外也易；员外不知小乙者，身为员外则其知小乙也难。然则小乙今日不之不忍去员外者，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夫而后小乙知员外，员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为主仆；后乎此者，为兄弟。诚有以也，夫而后天下后世无不知员外者，即无不知小乙；员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诬也。[63]
借燕青之灵秀机巧写卢员外之爽直刚健，形成了“一而二”“二而一”的行文妙趣。卢俊义本传中忽然插入燕青小传，“极叙风流”，“笃其忠贞，之死靡忒。”[64]其实是在补足卢俊义个性特征的另一侧面。
燕青到岱庙争跤打擂，“擎天柱”任原被撺下献台，场面大乱，“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缎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馀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65]
北征辽、南征方腊的屡次攻战中，燕青也往往被分派到卢俊义的队伍中。直待灭掉方腊凯旋还师，燕青私下劝卢俊义“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而卢俊义则认为终于大功告成，“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
在劝说不成后，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径不知投何处去了。”[66]
读到此处，我们须注意一个细节，就是——燕青这种“全身远害”的思想是从哪里来？《水浒传》（百回本）（被金圣叹称为“俗本”者）在梁山好汉招安后仅写北征辽、南征方腊两大段，删去征田虎、王庆两段，燕青思想的发展便缺失了转变的过程与契机；百二十回《水浒全传》在征田虎故事单元中，叙及燕青这一思想的变化：
……数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奖不已……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
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雕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67]
此处可见出燕青旧友许贯忠对燕青思想转变的影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教训，与燕青劝说卢俊义要及时抽身退步应葆有人间清醒的智慧如出一辙，这才是燕青思想转变的源头。
袁无涯评道：“自来有心于世者，往往隐遁山林。许贯忠以三晋地图托付燕青，其胸中已自不凡，而鸟尽弓藏之讥，可谓知几其神。”[68]这前后两次对英雄出路的思考和辩争，更类似于中国传统赋体中“主”“客”双方思想的辩驳；至于选择何种人生方向才算正确，则要见仁见智了。
卢俊义作为梁山泊二号头领，其名字与品质中均体现出“俊”的特点，而这些特点，作者则借燕青加以表现。须知梁山泊十万之众乃虎狼之群，任何一个“德不配位”者都将被淘汰出局，连第三把交椅吴用和第四把交椅公孙胜都是能够呼风唤雨决胜千里的上智之士，更何况坐第二把交椅的卢俊义？
之所以产生对卢俊义的负面评价，大概还是被皮相所误，比如卢俊义竟然被吴用“百日之内血光之灾”的江湖谎言所愚弄；功成之后他竟然执迷不悟最终导致被奸臣毒死等等。站在上帝的视角，每个人都是智者；然而身在局中，迷雾重重，又有谁能准确判断前方不是光明大道而是万丈深渊呢？
小说有意将卢俊义上山后的行为、思想和情感淡化，将他写成一个头脑简单、只会冲锋陷阵的战斗机器；为了凸显燕青的识时务通机变，又将卢俊义写成一个勇猛有余而智慧不足的赳赳武夫。
这些有意识的抑制，最终使卢俊义的形象走向了扁平化，欠缺了一代枭雄应有的心机手腕而终死于权奸的谋害。然而也正是这种“矢死之靡它”的精神品质，使宋江、卢俊义这些被称为“糊涂”的江湖好汉，具有了一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与忠诚，“忠”于朝廷的选择，让他们最终完成了道德自我的精神构建。
四、小结
《大宋宣和遗事》“卢俊义”作“李进义”，乃是押运花石纲的制使之一（共12人，杨志、李进义为首），后杀掉防送军人，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69]这与《水浒传》中卢俊义的故事几乎毫无瓜葛。余嘉锡、马幼垣等前辈学人已考订了从“李进义”到“卢俊义”的转变过程，本文主要探讨卢俊义人物形象的价值和意义。
形象与情节的交叉和融合，是《水浒传》“正犯”写法最集中的体现，卢俊义形象的塑造，是综合了晁盖、林冲、宋江、燕青等多位好汉形象变化糅合而成，充分体现了小说“杂取种种，合为一个”的创作原则。
百二十回《水浒全传》在征田虎和王庆故事中更加详细地展现了卢俊义的文治武功，而百回本《水浒传》则使卢俊义的形象打了不少折扣。相比宋江，卢俊义更加符合江湖社会的本色英雄：勇武、真诚、豪爽、纯粹，从出场直至被奸臣毒杀，卢俊义的性格呈现出比较稳定的发展，用金圣叹的话说，即是“英雄员外”。富贵是他的出身，英雄是他的底色，这是卢俊义之所以区别于水浒其他好汉的主要特点。
这也正是历来读者所激赏《水浒传》的重要原因——“凡所描写人物，皆各具性情，各有面目，胥能与世情契合。”[70]“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71]卢俊义也正是“水浒群雄”中独特的“这一个”。
注释：
[1] 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页。
[2] 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页。
[3] 《水浒传》（百回本），第801页。
[4] 《水浒传》（百回本），第805页。
[5] 《水浒传》（百回本），第812页。
[6] 《水浒传》（百回本），第812页。
[7] 《水浒传》（百回本），第1008页。
[8] 《水浒传》（百回本），第1088页。
[9] 《水浒传》（百回本），第1145页。
[10] 《水浒传》（百回本），第1209页。
[11] 李贽、金圣叹等评、宋杰辑：《<水浒传>名家汇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666页。
[12]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67页。
[13]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67页。
[14]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704页。
[15] 《水浒传》（百回本），第1182页。
[16] 《<水浒传>会评本》，第1106页。
[17] 《<水浒传>会评本》，第1107页。
[18] 《水浒传会评本》，第1309页。
[19] 《水浒传会评本》，第1334-1335页。
[20] 张恨水：《水浒小札》，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页。
[21] 朱熹集注：《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1、309页。
[22] 《水浒传》（百回本），第174 页。
[23] 《水浒传》（百回本），第821 页。
[24] 《水浒传会评本》，第1109页。
[25] 《水浒传会评本》，第1101页。
[26] 《水浒传会评本》，第1108页。
[27] 《水浒传会评本》，第1361-1362页。
[28] 百回本《水浒传》，第1041页。
[29] 孟超著，张光宇绘：《水泊梁山英雄谱》，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
[30] 《水浒传会评本》，第1119-1120页。
[31] 《水浒传会评本》，第1130页。
[32] 《水浒传会评本》，第1131页。
[33] 百回本《水浒传》，第826页。
[34] 《水浒传会评本》，第1138页。
[35] 《水浒传会评本》，第1139页。
[36] 《读第五才子书法》，《水浒传会评本》，第21页。
[37] 《水浒传》（百回本），第827页。
[38] 陈文新：《论宋江》，《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P1-4。
[39] 《水浒传会评本》，第750页。
[40] 《水浒传会评本》，第1117页。
[41] 《水浒传会评本》，第1123页。
[42] 《水浒传会评本》，第1144页。
[43] 《水浒传会评本》，第1158页。
[44] 《水浒传会评本》，第1201页。
[45] 《水浒传会评本》，第1204页。
[46] 《水浒传》（百回本），第880页。
[47] 《水浒传会评本》，第1265页。
[48] 《水浒传》（百回本），第817页。
[49] 《水浒传》（百回本），第855页。
[50] 《水浒传》（百回本），第866页。
[51] 《水浒传》（百回本），第1076页。
[52]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73页。
[53] 《水浒传会评本》，第332页。
[54] 《水浒传会评本》，第696页。
[55] 《水浒传》（百回本），第876页。
[56]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36页。
[57] 《水浒传》（百回本），第1026页。
[58]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42页。
[59] 《水浒传》（百回本），第1302页。
[60] 《读第五才子书法》，《水浒传会评本》，第18页。
[61] 《水浒传会评本》，第1110页。
[62] 《水浒传会评本》，第1111页。
[63] 《水浒传会评本》，第1122页。
[64] 《水浒传会评本》，第1101页。
[65] 《水浒传》（百回本），第969页。
[66] 《水浒传》（百回本），第1285-1286页。
[67]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61页。
[68] 《<水浒传>名家汇评本》，第663页。
[69] 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8-39页。
[70] 俞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序”，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71] 《水浒传会评本》，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