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URE 10/21
最近，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在全国上映。
一部纪录片，成为中国近20年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而票房，却严重扑街。
一个半路出家、原本是工程师的导演，用了近10年时间，拍了一部关于英国人的纪录片，还代表中国内地去竞逐第97届奥斯卡。
为了拍这部片子，70岁的导演方励卖掉房子、刷爆5张信用卡，至今还负债累累。
“泰坦尼克号之所以被人熟知，就是因为它被拍成了电影，我也想让里斯本丸让世界铭记。”
于是，一部沉船，一个好奇心，让这个被埋没了82年的故事，呈现在世界面前。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
这是韩寒在电影《后会无期》的片尾写的歌词，灵感来源于2014年在东极岛和一位船老大的聊天，当时导演方励也在。
船老大说，在这个海域附近，曾经有一艘关押着英国战俘的船被美军击沉，里面的战俘纷纷跳海，最后被中国渔民救了，而那艘沉船至今也没有被找到。
由于船老大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太多细节，但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讲述，让方励为之一动。
一艘沉船、几百个生命、勇敢的中国渔民......如此悲壮的事件，就这样被历史埋没？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受好奇心驱使，方励对这艘沉船展开调查，这就是《里斯本丸沉没》的开端。
他先是奔赴英国，找到事件相关的人，随着采访深入，这段历史的细节慢慢展开。
1942年，大批日军从广州侵入香港，作为盟军的英军寡不敌众，宣布投降。日军将这些英国战俘押入 “里斯本丸”号，打算将他们送去日本参与重体力劳动。
过程里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没有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标志。当“里斯本丸”驶入东极岛附近时，被美军发射的鱼雷击中。
当时船开始倾斜下沉，日军不仅没有援救英军战俘，反而封锁了关押他们的货舱，想要让他们与“里斯本丸”同归于尽。
绝望之下，船上的战俘纷纷跳海，结果日军乘坐着小船拿枪对他们进行扫射。
就在英国战俘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200多名中国渔民，冒着枪林弹雨，划船来援救他们。
最终，中国渔民共出船45艘，往来65次，从海上救回了384名英国战俘。
刚开始，方励只是想做一个简单的电视片，将这段历史故事向观众们做一个科普介绍，可当他开始采访时却发现，每一个人的故事都令人心碎。
83岁的罗恩·布鲁克斯，他的父亲当年服役于英国皇家炮兵团，在香港赤柱炮台担任主炮手，1942年随“里斯本丸”沉入海底。
罗恩永远记得，收到父亲的死讯时，全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场景。
罗恩仍然保存着父亲寄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信里写道：“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把所有的爱都寄给你，你和孩子们一定要保持微笑。”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方励还采访了两兄弟，他们的大伯在“里斯本丸”遇难时只有22岁。
大伯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是给两兄弟的爸爸的。
在信中，他用短短100个字将母亲托付给了年仅5岁的小弟，而这封信，在两兄弟父亲的钱包中，放了40年。
还有一位遇难炮兵的孙女，当方励拜访她时，她带他去了家族墓地。
墓碑上刻着她爷爷的名字，但墓碑下却没有遗骸，没有骨灰，只有一行小字：“列兵，可能被淹死”。
简单一句话，汇聚了一个人的一生。
没有开头，没有结局，晦暗不明。
除了遇害者的家属，方励也采访了幸存者的家属。
方励发现，很多幸活下来的人也生活在黑暗之中。
幸存者威廉·麦考密克的女儿希拉说，父亲从鬼门关逃生后，常常做噩梦，在父亲去世两周前，他已经神志不清。有一天护士过来查看他的情况时，他突然大声地喊着：“我是个自由人，你们谁都不能碰我！”
这个时候方励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小小的“新闻事件”。
当历史照进现实，一艘战俘船背后，是无数鲜活家庭的生离死别。
他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他要把所有1816名的战俘家庭都找到，让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被世人听到。
曾经有人问“为什么你们一群中国人，要在英国为英国人去花钱做事情时”，方励回答：
“这件事情发生在中国，而中国人在当时也是救援者。”
方励觉得，自己有义务、有使命去讲述这个被湮没的故事。
方励形容自己拍《里斯本丸沉没》是“摸着石头过河”。
刚听到里斯本丸的故事时，他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找到沉船。
从1942年以来，这艘沉船一直没有被人发现。《里斯本丸沉没》的历史顾问托尼，也曾在2005年根据日本人记录的沉船坐标，去寻找过这艘船，最终一无所获。
就是这样一艘消失了80多年、几乎被忘记了的船，最终让方励在2016年，凭借丰富的理科知识和技术手段，用14天的时间发现了踪迹。
事实是，真正的沉船位置，与记录的坐标相差了36公里。
船找到，那下一步就是找人。
方励先联系了一位军事顾问布莱恩•费恩祺，让他帮忙去对接战俘的后人，但效果甚微，只联系到20个盟军后代，与目标想去甚远。
他想到了在报纸上打广告。
想法遭到团队很多小伙伴的反对，他们觉得现在很少有人看报纸，而且费用不菲。但方励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觉得他们要找的对象大多都是老年人，而老年人恰恰是会看报纸的。
方励的判断是对的，报纸发行不到两小时，就有读者通过报社联系他们。
最后，方励团队找到了380多个盟军的幸存者和后人。
人找到了，新的难题又来了。
由于采访对象多是老年人，记忆力都有所衰退，故事发生的时间又很久远，很难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当他们找到唯一一位幸存者班尼菲尔德去采访时，摄制组提前就给方励打了预防针：“老先生不太记得事了。”
当方励见到班尼菲尔德，他没有一开始就问对方沉船的事情，而是像老伙伴聊天一样，自然而然地从他年轻时的经历聊起。
老先生聊着聊着话匣子就打开了，精神也越来越足，方励都没有刻意去问，那段历史便从老先生口中徐徐展开：他们怎么被俘虏、怎么上船，怎么被追击、怎么被渔民帮助......
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渔民救下后吃到的第一口“萝卜”（实际上是番薯）是多么香甜。
当方励跟老先生聊完，他获得了“里斯本丸”事件一个完整的始末。但他觉得要想让一件事情更加完整，需要从多个参与群体的角度去了解。
于是他又去联系了参与这件事情的日军和美军后裔，甚至动用了私家侦探寻人。
在采访完日军和美军后代时，他发现原来当时的所谓“加害者”，对这件事情也怀着愧疚和自责之心。
在日本时，方励找到了当年里斯本丸号船长的一对子女，当他问他们“为什么当时要封住船舱，甚至不惜枪击逃出的战俘”时，两位老人无奈地回答道：
“日本，是一个很难说不的社会。”
他们的父亲作为船长，是无法违抗军队的命令的。
方励也找到了击沉“里斯本丸”美军潜艇机械师加菲尔德的家人，了解到加菲尔德在得知里斯本丸号上有这么多盟军后，甚至得了战后应激创伤而退伍。
通过英军战俘的回忆，在一次幸存者的聚会上，加菲尔德主动前来，向幸存者们道歉，并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感谢上帝让你们活下来。”
这些故事和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一个破碎的历史逐渐变得清晰饱满起来。
80年前，中国渔民冒着枪林弹雨，救下一个个跟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国人。
80年后的今天，中国电影人方励跑遍世界各地，让那些消失在异国海域的英国战士，重新拥有了姓名。
在长达一年多的采访后，方励的素材多到都有些“淤”了，但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在他最后一次去英国采访的时候，刚好有三个炮兵的后代离得不远，方励把他们叫到一起想让他们认识。
听着他们彼此诉说着对父亲的感情，方励很受触动，这些老人，用一生等待自己的父亲回家，如今却连父亲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疯狂大胆的决定——他要带这些老人回舟山“寻亲”。
当方励将“带老人回舟山”的想法说给制作组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成本问题。
这些老人年龄都80多岁了，必须坐公务舱，且都要有家人陪伴。一大帮人从英国飞到上海，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但方励不管那么多，他让团队把通告发给所有受访的380个家庭以及直系儿女，只为圆老人们一个梦想。
2019年10月初，搭载着14个老人的飞机从英国飞到上海浦东机场，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来到了舟山。
方励先带老人们在岸边悼念，之后老人们被邀请上船，前往里斯本丸沉船的海域。
当屏幕里显示出完整的沉船声呐图像时，方励告诉老人，他们的父亲就在30米的脚下。
老人们互相拥抱、哭泣着，向水中撒下玫瑰花瓣，对父亲表达着最深的思念。
而这个画面，也出现在了纪录片中，成为独属于里斯本丸号的浪漫。
在经历几十年的怀念后，这些老人终于在垂暮之年，跟父亲做了正式的告别。
遗憾的是，在电影开始制作不久，这些老人相继离世。
方励在忧伤的同时，却也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抢到了这些老人最珍贵的记忆，帮助他们了却了遗憾。
从开拍到成片，《里斯本丸沉没》花费超过5000万，而这些钱基本都是方励自掏腰包来完成，但现在的票房却连本都还没有收回来。
有人问过方励，为了《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电影不顾一切、倾家荡产，真的值得吗？
方励觉得，他拍这部电影绝不是钱这么简单，因为他已经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抢回了历史”。
他帮1816个盟军家庭、255个中国渔民家庭，还原了他们先辈的经历，让观众们在冰冷的遇害数字背后，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他让世界看到了中国人骨子里的爱和善良。
揭开这段历史的谜团，他责无旁贷。
方励曾经说过：生命的最大意义在于折腾，既然我的生命已经很短了，更要折腾个够。
所以年过70岁的他，每天只睡四小时。
他拍电影也从不为赚钱，哪怕赚钱了，也都会捐出去，或是投入下一部电影。
在采访时他说，下一部电影，想要拍马航MH370，不为别的，只为达成自己的心愿。
他希望十年之后，如果还有机会再跳上台，他会说：“我叫方励，今年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