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是云州一位秀才的儿子,诗文写得很好,附近的书生常来向他讨教,其中去年才搬到这边的林生来得最为频繁。

某天,林生驾着一辆马车来找胡明。胡明在屋里就听见外头哐啷作响,像是驮了一车沉重的货物,出来见是林生,开玩笑道:“难不成今日要给我看的文章刻在石头上?”

林生过来向他深深作了个揖:“承蒙您过去一年对我的悉心教导,我收获良多,如今将要离去,特来将酬金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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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撩开马车帘布,露出里头满满几大箱的金银珠玉和绫罗绸缎,并一些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名家著作。最小也最不起眼的一个箱子放在边上,箱口处有些泥污。

胡明看着眼前的一切张大了嘴,对这位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的朋友更觉好奇。

林生也不打算瞒他:“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狐仙,因为仰慕你的才华而来到此地,下回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如果你也认可我,就请收下这些。”

胡明正要拒绝,屋里的老娘突然面带惊喜地跑了出来。她早听到了儿子和客人的谈话,而直到出来真正看见才知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摸摸这个宝箱又看看那个宝箱,最后又摸摸脸上的疤痕,嘴里不停地嗫嚅着:“有钱啦儿子!这回我要买最好的珍珠粉用,让你爹再敢瞧不起我!”

林生看到老太太出来了,微笑着给她打开了最小的那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的人参。

胡明指指这些东西问道:“这是……特意为家母准备的?看着和一般的人参不太一样啊。”

“正是。这可比千年人参还要强上百倍,每天只需服用那么一丁点,便可保容颜不衰,也可让年迈之人重回年轻时候的容貌。”林生这话是面对老太太说的,胡明的母亲喜不自禁,一头扎进人参堆里去了。

胡明正要说些什么,林生将他拉到一旁耳语:“诶——莫要说出来,你明白就好,这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胡明看着母亲将近八十的年纪还对容颜如此在意的样子很是心酸:“你倒是心细,竟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顿了顿,看向母亲那边,

“我爹过去总在外头眠花宿柳,我娘劝多了,爹就说她是无盐丑女,好为自己开脱。后来我娘除了顾家,就是天天在镜子跟前摆弄自己,可却遭到了我爹更多的嫌弃。

有一次他们发生争执,把镜子给打破了,我娘脸上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前几年我爹跟着万花楼里的姑娘走后,我娘就有些疯了,越发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怕被别人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出门还要蒙面巾,外人见了就笑她‘一把年纪还学人家小姑娘蒙着脸’。唉……林兄,若是我娘……”

正说着,胡母突然拿了面铜镜尖叫着跑出来,满脸笑容:“儿子你快来看!快看呐!看看娘的脸!是不是变回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胡明听她如此说,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凑近了再看,发现母亲确实还是原先的模样,脸上皱纹密布,但因为笑容而多了几分暖意。他心里头满是疑惑,回头看向林生。林生却是笑着上前夸赞老太太如今的模样,胡明只得跟着夸了一顿。

方才胡母吃了一点箱子里的人参,再去照镜子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居然这么快就起效了,如今她就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好姑娘,哪还用蒙什么面巾啊!

然而胡明等人看到的却和她眼里的不同,老太太分明还是老太太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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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悄悄告诉胡明:“这就是我方才要与你说的,老太太是心疾,这药就是治心的。在她眼中,自己就是年轻貌美的模样。”

胡明问他:“都说狐仙有厉害的秘法,为什么不能让母亲真正恢复年轻呢?”

林生摇摇头:“容颜易逝,就跟过去发生的事情一般,这怎么能逆转?再怎么神奇的秘法,也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不过有时候啊日子太苦,自己骗骗自己,这一辈子也就不知不觉过去了。真要爱较真,那也是自个活受罪不是?”

胡明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认命般道:“罢了,就让母亲在剩余的岁月里这么么开开心心活着也很好了。”

送走林生后,胡明想了想,劝母亲仍旧像过去那般蒙着面巾上街,唯恐这个美丽的谎言太快被戳穿。胡母答应了。

但是没过多久,胡母觉得自己如今变好看了,应当把脸露出来才对,便扔了面巾。

某天上街买熝肉,常去的那家铺子面前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胡母等了半天都没进去,刚往里靠了靠就被人挤了出来,险些没站稳。人群中有个年轻姑娘看到了,怒骂前面不长眼的人,对待老人家没点客气,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几个客人回头发现后,连连向胡母道歉,还给她腾出空来。

胡母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如今的样貌应该跟这位小姑娘差不多,怎么还会被当成老人?

她有些不高兴,点着方才为她解围的小姑娘:“说谁老啊?你看看我的脸,咱俩是一样的年纪!”

众人一听,嘻嘻一笑,只当是老人家糊涂了,并不见怪。

小姑娘也一样,又好心去拉胡母上前,好让她早些买完回家。

“老婆婆,您到这边来快点。”

胡母怒了,一甩手:“笑谁老呢!咱俩都是十几二十的年纪,不用别人让!”

小姑娘满脸莫名其妙,干看着老婆婆什么也没买就走了出去。等她买完出来,路过脂粉铺时,竟又看到方才那位老婆婆在发怒,似乎是受了不公对待。

本着今天就是自己活在世上最后一天的打算,她决定再出手帮帮这位有些奇怪的老婆婆。

进去后得知,原来那脂粉铺的女店东一开始极力夸赞胡母的容颜,给她推了各种抹脸梳妆的东西,胡母刚买下一样,又看上另外一样,台上零零总总堆了许多东西,都没工夫理一理。

那女店东以为年老的人都脑子糊涂,趁乱给老人家算两次账,一样东西让她付两次钱。

胡母起先还在兴头上没发现,后面知道了,便跟女店东吵了起来。女店东最后把多收的银钱还了回去,胡母却还在气头上。

过去她碰上的骗子商贩可多了,都当她这把年纪就是老糊涂好欺负。可如今她变年轻了呀,怎么看都是个机灵的年轻人才对,怎么还有人敢如此对她。胡母一时没忍住,揪着女店东骂个不停。

女店东听她骂得难听也忍不了了,拿她最在意的年纪和容颜来说事,说她都满面皱纹了还涂脂抹粉,扮得跟个老妖怪似的。胡母一听这个,怒火更甚。两人为此斗嘴斗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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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问明后,立马帮着胡母指责女店东。虽她嗓子哑,但如今起码有两个人,气势就上来了。

趁有客人进来,顺势将女店东欺瞒老人的罪行都揭发出来。客人们听到,哪里还愿意同这样的人做生意,刚来又走了。

女店东咽不下这口气,等小姑娘和胡母出去后,找人跟在后面,打算走到没人的地方给她们点教训。

“啊——”小姑娘发现后,突然回头向着后面那群不怀好意的人大声尖叫起来。

霎时,在场之人都感到一阵晕眩。不知过了多久,那群人才慢慢清醒过来。不过这时,附近巡逻的捕快也过来了,两人终于得救。

而胡母依旧感到头脑发晕,根本没法走路,小姑娘只得雇了马车送她回去。

回到胡家后,胡明看着老母亲难受的样子很是担忧。小姑娘本来送完人就要离开的,这时胡母突然清醒过来,一醒来就要找她,看到她后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感谢。

“这回可真得感谢你咯!若不是你那一声叫喊,拖住了那几个歹徒,我这老婆子哪还有命哪!”

一旁的胡明突然听到老母亲的自称,感到十分惊奇。自父亲离开后,母亲一直很忌讳别人说她年纪。而且母亲还说那姑娘是用“叫喊”拖住坏人的,这就很奇异。

他不解地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问起她们今日脱险的经过。

小姑娘想着自己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了,告诉他也无妨。

“这其实是靠内功施展出来的,以各种声音伤人,也是武学的一种。”

胡明读过一些话本子里的武侠故事,但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用棍棒刀枪,而以自己的声音为武器发动攻击的。

那姑娘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接着说道:“也许你听过云渺山下的白家,家族里大部分人擅长唱曲,其实都是共通的。”

胡明确实知道这个白家,去年还听街上的人说那白家有个女儿,本来唱曲的天资极好,结果嗓子被对家毒哑了,令人叹息。而面前这位说话沙哑,难道……

姑娘被看穿身份,却没有半分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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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白秋琳,今天能遇上老太太,我也很高兴。”聊得差不多了,她将之前替胡母买的一份熝肉交给胡明便离开了。

胡明转头,看到母亲脸上空空,问她今日为何不戴面巾。

胡母摸摸自己的脸,放下了能照出一张年轻脸的铜镜,道:“娘也没几天活头了,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死。过去啊,是娘头脑不清。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还和从前一样。”

胡明感到惊讶:“娘你都知道了?别怪林生,他那天来向咱们告别,是特地送来那些东西表示酬谢的。”

胡母笑得坦然:“傻孩子,像娘这个年纪的人,还有什么看不明?那小伙人多好,怎么会怨他?娘过去糊涂了许多年,如今也该醒了。”

胡明见母亲这回终于放下心结,心里长舒一口气,打算拿出白秋琳替母亲买的熝肉品尝。

“咦,这回换口味了嘛!买的干脯?”胡明打开包装看到里面的东西,觉得新奇。他最爱吃的就是陈家的熝鸭,胡母也经常买回来,不知怎的这回却换了。

“哎呀,那姑娘……看看走远了没,拿错了!”胡母着急叫道。

胡明重新包好要提着出去找人,结果一个小纸包从缝隙里掉出来,里面的东西还撒了一些。胡明盯着地上的东西睁大了眼——竟是毒药!

而白秋琳这边,刚买的吃食很快就进了某个人的肚子。此人正是她仇家的独子,姓邱。

邱子前两天找到白秋琳,特地为当年的事登门道歉。可这岂是区区一个道歉就能化解的恩怨?

白秋琳是家族里天资卓绝的后生,本该好好承接衣钵,将她们家族独特的声气术法传下去。怎奈对家看不过她尽占风头,也就是邱父,暗中下毒,毁了白秋琳的嗓子。

白秋琳的内功虽然还在,也能帮着老太太对付些小人,但终归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最关键的是无法唱曲了。

本来她想找机会与邱父同归于尽,结果对方没多久就暴病而亡。可这依旧无法让白秋琳解恨,她便盯上了邱家的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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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谋划了许久,想要接近这人。可邱家却是做贼心虚,将人给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她压根没有机会接近。

谁知前两天,邱子居然自个送上门来。白秋琳打听到他爱吃陈家的干脯,特地去买来,准备以牙还牙下毒给他吃。

她深知杀人后,自己也活不了了,且本来因为嗓子被毁,对往后的生活也没了期望。就在她做好了一切赴死的准备后,那邱子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原以为再怎么蠢笨的人都该有点提防,可邱子却似乎一点没察觉到她的恨意。她送上来的东西,他瞧也不瞧就往嘴里塞。

白秋琳有些慌张,突然感到自己是在滥杀无辜。怎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下一代身上,那自己不是也和邱父一样成了杀人的恶魔吗……

她下意识就要打掉邱子送入嘴里的肉,生怕晚一步就只能见到尸体,竟都忘了自己另外留藏的毒药包还没撒下。

邱子却转过头去,继续解决掉剩余的肉。塞完最后一口,他的嘴巴鼓胀起来,再度转过头来面向白秋琳,口齿不清道:“我知道……没法阻止你报仇,我也……不会阻止……若是能让你消解仇恨,就是毒药我也咽下去……”

白秋琳早已泪流满面,痛哭失声:“我后悔了……”

她知道自己买的那包毒药毒性有多强,吃下去的人是没得救的。可到如今,她都没想起来,那包毒药她还没放呢。也没发现邱子塞进嘴里的是熝鸭,而并不是自己原先买的干脯。

头一回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她整个路上都慌得很,心神不宁的。当时几次救助胡母,也是希望能趁机转移一下这种压力。

“白姑娘,你的东西还在我这儿!”胡明气喘吁吁赶过来,也是一路打听才知道她来了这家客栈。

白秋琳惊愕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久才断断续续出声:“什……么,拿错了?”

“你买的是干脯,那熝肉是我娘要买给我的。”说着,将手里这份递出去。那包小小的毒药,被他塞在最底下,假装没看见过。

白秋琳检查一遍,很快就找到了最底下的毒药包,突然就哭得更大声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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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刚刚干咽下最后一口肉,吃得太急,如今感到有些不适。但更让他苦恼的是,面前姑娘的眼泪。

他在心里叹口气:“唉,也不知这份债要还到何时?”

而只有胡明看明白了,看着哭个不停的白秋琳,便知她心里对于报仇这事已经有了明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