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意大利专门去看了一趟“威尼斯双年展”,这算是世界历史最悠久、水平最高的艺术展会之一,已经有了130余年的历史,代表了世界艺术最新的探索与发展方向,同时也会关注时下全世界最迫切的现实社会问题。
而且今年正是第六十届双年展(每两年算一届,一战和二战期间取消了五届),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整数大年,所以我本是非常期待的。专门买了两天的套票准备好好学习一下,但是结果大失望。
全世界最先锋的艺术展已经变成了一场“行活”“公式化”的应付差事,艺术家们都按照最“约定俗成”的公式路线前进,没有突破、没有创新、没有批判性、没有反思性,所有的都是行活与老油子们糊弄观众的“艺术预制菜”。
单纯语言描述很难给大家传递“行活”和“老油子”的感觉,给对于艺术不太熟悉的朋友们类比一下,就好像乒乓球比赛,所有选手都学会了遮挡发球,每场比赛都不好好打了,比谁遮得更严实。
或者就像漫威电影,不好好打磨剧本,不想着更高级的特效,单纯就让几个超级英雄插科打诨逗逗乐,故事非常套路化,无论正派形象和反派形象都非常脸谱化,再加上一两只猫猫狗狗卖个萌,一部电影就这样糊弄完了。
又或者就是大厨不好好做饭了,热一下“预制菜”糊弄消费者。
归根结底还是我说的“历史周期律的下行周期”:全球的资本主义都丧失了生命力——经济上的、政治上的、文化上的,全世界都在保守主义右转方向踩油门加速。
比如这次双年展的美国馆,我一进门直接就奔着去了,想看看世界最发达国家、商业文化领头羊美国这次搞了什么新花样。结果远远望去美国馆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大兵,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还在犹豫——艺术展怎么可能有军队驻场啊,这特么是不是什么先锋艺术表现形式?
我在那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看见我正在拍照,大兵挥挥手对我说“no photo”,我才明白哦草,这是真的士兵在站岗啊。这玩意可太“艺术”了,整个双年展的艺术成分都没这高。
美国隔壁就是它亲爹/儿子以色列馆,父子亲善可见一斑。以色列更“艺术”了——直接关门了。门口贴了一个大告示:“以色列馆的艺术家和策展人将在达成停火协议并释放人质后开放展览”。
这话写得暧昧至极模棱两可,因为以色列现在在欧洲已经是过街老鼠了,整个艺术界也是全面反对以色列的,以色列艺术家也要在圈子里混口饭吃,而国家出面的策展又不好说什么软话,只好说点模棱两可的话糊弄过去算了。
还有就是,只要以色列馆开着,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抗议人群,索性找个借口给自己个台阶下。现在以色列馆倒是没人抗议了,大家都去隔壁美国馆了,放两张新闻图片:
为了反对以色列参与双年展六十周年的省会,全球超过14000名艺术家共同签署了“艺术非种族灭绝联盟”(Art Not Genocide Alliance, ANGA)发起的公开信,表示“一个正在对加沙的巴勒斯坦人实施持续暴行的国家的艺术作品是不可接受的”。不过意大利文化部长对此回应:意大利既不会撤销以色列馆,也不会撤销伊朗馆,双年展是包容性的。
更讽刺的是,这次以色列馆的主题是“生育和母亲”。ANGA对此谴责:“以色列谋害了12,000多名儿童,并无差别攻击医院和学校设施。导致巴勒斯坦怀孕的妇女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剖腹产,并在街上分娩。”
当然,美国大兵和以色列闭馆,不过是“艺术已死”中的一个小插曲,先给大家感受一下这种魔幻现实主义荒谬感。
而真正的艺术已死,来看一看美国展的艺术品,整个馆从里到外全是彩虹色:
我们看上面几样展品,全都是印第安风格用品,没错这就是老美心目中的艺术:LGBT+印第安原住民。
所以这就是我说的“行活”“套路”“老油子”“预制菜”。这是艺术吗?当然算是,但这也只能算是最没用活力、最没用锐度的艺术。LGBT=艺术,原住民风=艺术,就像陈凯歌认为徒手炸三辆坦克=英勇无畏的志愿军战士一样,这是对艺术的矮化和异化。
这里就必须要分析一下第六十届双年展的主体,各国参展的作品,都是围绕着这个主题来的:Foreigners Everywhere——我们的翻译是“处处都是外人”——我认为这个翻译很好。相比而言,隔壁日本翻译成了“外国人哪哪都是”,用的是日语的口头语气,但是强调“外国人”这一点,就过于直译了。
今年双年展的客座策展人佩德罗萨在策展声明中写道:“‘处处是外人’拥有多重含义。首先,无论你到何处,你总会遇到‘外人’——他们/我们(they/we)无处不在。其次,无论你身在何处,在内心深处,你实际上永远都是一个 ‘外人’。”
我认为上面这一段话需要从两个角度来理解:第一,这个“外人”不能简单的理解为国外游客、外来移民、农村进城务工者等等,而是应该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驱离”这一角度来理解。
我在 这篇文章中讲解过相关理论:美国社会学家莎士奇亚·萨森认为,不平等、阶级固化等词汇,都不足以完全形容当下世界,所以她引入了一个新词汇——Expulsions,驱离。
萨森指出,就像环境的破坏从污染土壤、水源开始,进而破坏整个生态圈,驱逐这个区域内所有的生物,经济运行的逻辑也是如此。当今的经济体制会让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不单单是个固化的趋势,还会有一个动力在后面推着那些被“驱离”的人——中产阶层可以一夜间沦为新贫,而穷人被排除整个主流社会,永无翻身之日,处境还会每况愈下。
萨森这样解释“驱离”效应:起初你只是贫穷,然而你会面对各种疾病、天灾、暴力、法律缺失的处境,慢慢你会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处境更加糟糕,最终被世界所抛弃。再比如穷人们连网络、智能手机都使用不到,对比整个社会的发展这不仅仅是原地踏步,而是倒退,这就是“驱离”的力量。
类似的,著名左翼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使用“新穷人”这个概念讲解当前资本主义的现状。鲍曼指出:“因为后现代社会已不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反而大量削减劳动力以减少成本,过去的那套方式已经不合时宜。在今天,为了符合社会规范,社会成员需要学会积极快速购买和消费商品,可是穷人没有这种条件,因此,穷人在历史上第一次绝对地、完全地成为让人担忧和讨厌、没有用处的人。”
鲍曼这一段话也非常经典:“没人想要穷人,没人需要穷人,穷人被人抛弃,那里是穷人的归宿呢?最简单的答案是:消失。首先,把穷人从大街和其他公共场所迁走,这些场所是消费社会的成员使用的。更好的情况是,如果他们手里的文件不够完备,就可以剥夺他们所有的社会责任。如果没有驱逐的理由,就把穷人监禁在偏远的监狱或集中营里,最好的地方是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在高科技、全自动的监狱里,那里他们看不到任何人,甚至连狱警也看不到几次。
还要把穷人从社会群体和道德责任中驱逐出去。这可以用剥夺者和堕落者的语言改写故事来完成。把穷人描绘成松弛懈怠、有罪、缺少道德的标准。媒体乐意与警察合作,向喜欢看轰动新闻的公众呈现骇人听闻的图片,充满了犯罪、毒品和性混乱、在破旧街道的阴暗中找到庇护的不法分子。向公众们明确:贫穷问题就是犯罪问题,然后用对待罪犯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讲,“成为外人”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个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驱离的过程,而并不是简单的我们所理解的“外来人口到我这里”的涵义。
上述是第一个角度——即外在的角度,从策展人的话中我们可以得知,还有另一个角度即内在的角度:“在内心深处,你实际上永远都是一个‘外人’。”
这个我个人的观点是这涉及到精神分析学的理论了,讲的是拉康的“镜像”理论。存在主义认为,存在先于意义,我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是哲学可行的先决条件。但是拉康认为,人不会自主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婴儿最早认识自己,是通过镜子,也就是最早是把“自己”当成“外人”去看待,这是一系列心理问题的根源。
文章篇幅所限,本文就不展开讲解拉康的理论了,只需要理解双年展这次主题的高度即可,其实我个人认为,这次的主题也可以翻译为“我们都是外人”——因为成为“外人”可并不是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我们人人都可能成为“外人”。
无论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驱离,还是从人们认知自己过程中的“从外在接受内在”,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
但是,我在双年展中绝少看到第这个主题的深挖,反而是全面的“行活”与“老油子”。最典型的就是美国馆的展览——LGBT就是“外人”,印第安人就是“外人”……印第安人就算埋在土里也要发出腐朽的声音:我一个土著,怎么就成外人了呢?
笑话完美国人再看看我们自己。威尼斯中国馆也是另一种“典”法:传统文化。
这次中国馆的主题是“美美与共”。如果接下一句的话就是“天下大同”,倒也能强行联系上主题——我们没有外人,我们是“与共”、“大同”的嘛。倒也没什么大错,就是多少有点“通过否认问题存在”来解决问题的一贯调调。
当年崔永元曾经帮助建设过一个“打工博物馆”,地点位于北京皮村——曾经外来务工人员的聚集地——因为偏、便宜。这个“打工博物馆”收藏了进京务工人员的工作服、工具、工资条、劳动合同、日记本、文娱用品等等展品。
博物馆中第001号藏品,就是一张暂住证——这个所谓“暂住证”,不就是“外人”的最好体现么?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四十年,产生了大量背井离乡的进城务工人员,他们不就是这次主题最绝佳的主体么?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的、浅薄的想法。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策展团队想的肯定跟我不一样,来看看具体展品。
中国经典名画的数字版——
宣纸塔——
官方介绍:“《宣纸塔》由3000张皱褶的宣纸、300根细竹、千米棉线与百根钢管混合搭建而成,通过结合中国传统宣纸和现代钢管材料,展现了传统与现代的交融。”
甲骨文之类的东西——
官方介绍:“取材自宋代画家李成的《读碑图》,回应了中国古代文人读碑时刻的心境并赋予了读碑的新意义。”
还有这一坨——
就是中国古典人物形象(主要脱胎于京剧)的现代艺术展示。
LGBT就是美国的行活和老油子,传统文化就是中国的行活和老油子。真是美国有美国的“典”法,中国有中国的“典”法。不过考虑到荷枪实弹执勤的美国大兵,终于还是美国更胜一筹,赢。
讲道理,我觉得这次双年展的主题改成“老油子everywhere”更贴切一些。
《福布斯》杂志这样评价双年展中国馆:“优雅地展现了中国古代艺术传统与当代艺术表现形式的连续性。该展览分为‘集’和‘传’两部分,以古代艺术的数字档案以及从这些文物中汲取灵感的当代作品并置。”
我的感觉也一样,就是:挺好,但跟主题毫无关系。突出一个“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我一贯反对所谓的“文化输出”寄希望于“传统文化”。无数国家已经证明了:文化输出必然要靠流行文化。
认为“传统文化”能吸引外国人,是多年以来的误区,比如我们一直以来文化输出靠什么孔子学院、什么京剧,现在年轻人还有几个听京剧的?中国年轻人都不听京剧了,还指望外国人听?
当下京剧最有生命力的,反而是结合了现代文化、红色思想的样板戏。年轻人也能念叨几句“今日痛饮庆功酒”“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再看日本,文化输出最有效果的皮卡丘、哆啦A梦、高达、马里奥、还有那个孙悟空,都是现代流行文化,谁关心日本传统文化是个什么屁样子?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就走了这一条邪路,要宣传自己传统文化,结果成为史上最丑陋的开幕式,北野武一个医学意义上的面瘫,都给人家整乐了。
相比而言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虽然有辣眼睛的片段,大家还是会说小黄人好萌,刺客信条好帅,大革命的片段好燃。玛丽王后、天主教会,也算是法国的“传统文化”,但人家就果断切割来了个断头王后,值得学习。
当然,任何一个现代流行文化都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也是有自身传统文化支撑的,所以我们既不能陷入一刀切的误区,也不能走教条主义、老祖宗的东西就是神圣的这条死路。传统文化想要重现生命力,必然要依靠流行文化。
比如这次央视《面对面》参访《黑神话》制作人冯骥,央视还是问了中国故事、文化输出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冯骥的回答大意是:不用狭隘地认为中国故事只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只要是我做的,不用在意它是日本的、美国的、欧洲的。中国故事不是说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故事,而是中国人讲的故事。我用我的视野和价值观看你,甚至比你理解得还深刻,我觉得应该有这一种自信。
冯骥的头脑是清醒的,比那些“老油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我在这篇文章中分析过《流浪地球》《黑神话》《白夜追凶》还有追光版的哪吒和白蛇传,我认为这些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特定的问题,但都是标准的“中国故事”,但“中国故事”跟所谓的“传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更多的是新中国所建立的现代社会中的现代精神。
传统文化这条道路其实在1919年的时候就被证明彻底走不通了,而我们恰恰忽视的是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建立的“新-中国文化”“新-中国道路”。这条道路曾经确实存在,但随着文化革命的戛然而止也同时停止了,于是一切又“以古为尊”。
这点在官方主流艺术界最为典型,这些艺术家出国展览,最喜欢搞什么京剧符号、瓷器丝绸、汉字元素、造纸术印刷术、国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看这类展览看多了,真是已经看烦了。
所以我说这就跟美国艺术家喜欢搞各种LGBT一样,这属于“中国特色版的老油子”,但本质都是老油子。
而且不仅仅是中国和美国,全世界都一个德性。我上文中说了“处处是外人”的两个深度挖掘方向,但是绝少看到能够契合深度主题的展览。
比如下面这个展品,似乎是日本艺术家的作品,做了一个背着生活用品的宇航员。大意是到了星际移民时代,我们人人就都是“外人”了。
这个应该是一个意大利艺术家的作品,把移民用的汽车轮胎,做成了人力车的样子。
还有这个有趣的寄居蟹。
相比中美而言,这些作品牢牢扣住了主题,但是未免过于肤浅、过于表面、过于“行活”、过于“预制菜”了。
主要啊,这可是威尼斯双年展啊,还是六十周年的大展,不能用这些“预制菜”来糊弄人吧?从头到尾我的感觉就是“就这”、“就这”?
说起来今年我还去看了看央美毕业生的展览,我就很喜欢这些学生们的作品,当时我就发微博说了,他们的作品能够看到一种超期蓬勃、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命力——
虽然很稚嫩,虽然很不成熟,但好就好在身上一点都没有那种“行活”“老油子”气息。虽然我知道,他们中很多很多注定要走上“老油子”的道路,这是客观社会现实决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每一代老油子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蓬勃向上的呢?
但是,我还是要祝愿这些朝气蓬勃的学生,能够不忘初心,能够永远有一颗年轻的心,能不成“老油子”就不成“老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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