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杜甫初相见时,李白已经过不惑,杜甫正值壮年,两人相差十一岁。闻一多曾说,李白和杜甫的相遇,是“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

一个诗仙,一个诗圣,他们之间没有王不见王的剑拔弩张,更多的是时代巨才之间的惺惺相惜。正儿八经算起来,他们只见了两面,却成就了一段伟大的友谊,留下诸多诗篇。在《唐诗光明顶》里,我们和六神磊磊一起,回顾这场伟大的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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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光明顶》

王晓磊(六神磊磊) 著

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01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杜甫

李白第一次见到杜甫那年,李白四十三,杜甫三十二,差了十一岁,一个已经是中年人,一个还算是小伙子。

李白、杜甫很快成了朋友,真正的朋友。说实在的,李白当时也知道杜甫有才、有学问,但并未觉得有啥太特别。

毕竟那是大唐,能写的人太多。这个杜家兄弟被称为“诗圣”,雄视百代、睥睨千古,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都是后来的事了。放在当时,鬼知道?李白那时所喜欢的,真的只是杜甫这个人。

两人开始结伴同游,白天游猎骑马,晚上饮酒泡吧。

那时杜甫正年轻,好奇心强,看啥都新鲜。痴迷修仙的李白便领着杜甫浪游,一同求仙访道、采药炼丹。

他们突发奇想渡过黄河,杀奔王屋山,去寻找神秘的道士华盖君。这馊主意多半是李白出的。等跋山涉水赶到,华盖君已经死了,弟子大半星散,只剩炼丹炉里的一堆冷灰。

二人面面相觑。仙是修不成了,但哥俩的游兴还很浓厚,便又蹿到梁宋(开封、商丘)一带继续游历。另一个诗人高适也加入了,此公在商丘待的时间长,算是土著,便成了半个导游。

三人登上吹台,眺望芒砀山上的云雾,发了一通怀古的感慨,嗟叹了些时事,比如当前唐朝四处打仗,让人担忧。尔后又蹿到商丘东北的单县,游玩了琴台,感受了秋日的荒野大泽。

漫游结束,他们短暂地分别。一年后杜甫到了鲁郡,也就是今天的兖州。李白闻讯后又从任城赶去聚了一次。重见杜甫,李白亲切地打了他一拳:你怎么又瘦了!要爱惜身体!

原话是这样的: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戏赠杜甫》

杜甫说没办法,我写诗很辛苦,哪像你喝一顿酒就能码十首。李白照例微笑,暗想你懂啥,老子都是偷偷地在用功。

这次的相聚,使两人感情更加密切。杜甫陪李白揽胜访友,把当地的池台名胜走了个遍,甚至“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好到盖一床被子。杜甫愈发佩服李白的诗才,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把这位兄长比作南朝时的大诗人阴铿。当然,这只是杜甫当时的认知,后来他对李白的评价还会不断提高。

终于,在兖州城东的石门山,两人把酒话别。双方依依不舍,都不确定是否有机会再碰杯。分别时,李白留下了深情的诗句: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翻译成现代歌曲就是:“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

石门一别,李白、杜甫再未相会,“重有金樽开”的期待终于落空。但这并不是他们关系的结束,就像诗中写的一样,他们的友谊会像徂徕山一样万古长青。

02

分手之后,李白南下吴中继续漫游,杜甫则去往长安,追逐功名事业。

来到这座宏伟的帝都,起初,他还不改在梁宋时的豪放,除夕之夜还在客店里聚众赌博,大喊着“五白”,哪怕天很冷了,还露着胳膊光着脚地大赌。

他的社交圈子也扩大了,结识了不少帝都的风云人物,包括汝阳王李琎、左相李适之等。但他对于李白的爱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在和长安的人物交往时,他不时打听关于李白的故事,说起他的神貌风采。众所周知,爱上一个人之后,便难免忍不住要对旁人提起他的姓名,搜集他的一切周边消息,哪怕听到别人偶尔说到他都会笑。

此时的长安正流行着许多关于李白的传说,人们常常绘声绘色讲起那些段子,譬如天子有事找,李白却已喝得大醉;譬如贺知章和李白一见如故,呼李白为“谪仙人”,解金龟换酒款待。

听着这些故事,畅想着李白和朋友们癫狂痛饮的风采,杜甫常常开怀大乐。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著名的诗《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一说到李白,杜甫的笔墨就浪漫了起来。这首诗里描写了长安的八位名士,或者说八大酒鬼: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相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李白被安排在第六位出场,这很好理解,毕竟他只是一介布衣,无论以尊卑还是年齿论都要放在后面。但不难看出李白是全诗的诗眼,且一个人独占四句,为八人中最多。字里行间都能品出杜甫对他横溢的爱怜。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和风骀荡、树木滋荣,杜甫继续写下一些思念李白的诗。有时候,当你走得越远,见识的人物越多,对一些人和事的认知就会越清晰。杜甫就是这样,在遍识了京城群英之后,他发现仍然没有能和李白相埒者。他对李白的钦敬和思念更加浓烈: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春日忆李白》

当初一起游玩时,杜甫只感觉李白的诗风很清秀,类似南朝诗人阴铿。但现在他已认为李白的诗堪称“无敌”,清新可比庾信,俊逸则能敌鲍照,二者都是南北朝的顶级文士,而李白兼具二家之长。

这评价已是悄悄升级了。杜甫此时或许已隐约感到,李白怕不只是一时一代之才,而是千古之才。

03

渐渐地,杜甫也奔忙起来,要为自己寻找出路。长安生存很难,物价又贵,慧眼识才的人并没有想象的多。杜甫白天敲开达官贵人的门,去博取青睐、提携,得到的往往是敷衍的承诺和一些残羹冷炙,晚上只能懊丧地回来。现实的力量像山一样笼罩着他。

当人生步入某一个阶段,便会忽然发现朋友不再增多了,而是开始减少、凋零。三十四五岁后,杜甫蓦地察觉自己也到了这个阶段。

天宝六载(747),“饮中八仙”里的左相李适之服毒身亡。他先是被李林甫构陷而罢相,贬宜春太守,后又遭追逼迫害,不得已自尽。天宝九载(750),汝阳王李琎也去世了。

“八仙”中的崔宗之情况不明,但提携他的大员韩朝宗此时也受到迫害,想必崔宗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再加上已经病故的贺知章、流浪远乡的李白、迁居洛阳的张旭,可以说“饮中八仙”已然崩解。

“八仙”之外的朋友们命运也类似。和杜甫走得较近的大臣严挺之,因为属于张九龄一系,早在几年前就被李林甫打击排挤,忧惧而逝。很欣赏杜甫的北海太守李邕遭李林甫嫉恨,被酷吏杖死。

这些人中,有很多是李白和杜甫共同的朋友。比如李邕,世称“李北海”,是驰名一时的名士和书法家,对李白和杜甫都很友善,他的惨死让李杜二人都感觉很凄惶。

李白那边的交游圈情况也类似。他曾上书求助的韩朝宗、裴宽都因为和李适之亲善,遭到流贬。韩朝宗不久后死去,裴宽则心灰意冷,一度请求出家为僧。

这已经不只是人生的悲剧,还是时代的悲剧。学者冯至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

“开元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比较正直的、耿介的、有才能的,或是放诞的、狷洁的人士,几乎没有一个人不遭受他(李林甫)的暗算与陷害。”那种舒朗、潇洒、崇尚知识的空气没有了,李白、杜甫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劣逼仄。

此后,杜甫和李白的人生又各有许多坎坷。杜甫又一次应举不第,后来侥幸得了个微官,却被猝然爆发的“安史之乱”打断。从此杜甫基本是携家带口颠沛流离。

李白则一度隐居庐山,但在安史乱中投靠了永王李璘,不想李璘反叛,兵败身死,李白被流配夜郎。他还受到了社会舆论的攻击,人们对其口诛笔伐,甚至欲杀之而后快。

友情,一向是易碎品。双方隔绝时间的拉长,彼此命运的颠沛,都容易使人把朋友淡忘。更何况,李杜两人一个漂泊无依,一个戴罪“社死”,哪有精力去顾惜彼此呢。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杜甫对李白的关心和思念从来不曾减少,反而历久弥新。李白的身影经常在他梦中出现。

乾元二年(759),杜甫带着家人流寓秦州,此时他已四十七岁,贫病交迫,要靠卖药和朋友接济为生。这一夜,他又梦见了李白。

梦中,他恍惚看见了李白满头白发,当年同游时的轩昂潇洒早已不见了。他还听见了李白倾诉这些年的不幸、困顿,以及饱受世人谩骂攻讦的苦痛和委屈。

杜甫饱含热泪,披衣而起,写下了两首《梦李白》。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首诗的真诚、忧虑,还有对李白遭遇的感同身受和无限同情,都不必多说了。在此只说一点,它完全不是这首诗的重点,但对李白而言,或许是个意外的巨大安慰,那就是杜甫此时已然笃定,李白将会有“千秋万岁名”。

三十出头的时候,杜甫觉得李白的诗不过“似阴铿”。过了一些年,认识深化了,觉得李白“诗无敌”。

再后来,他认为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流传必绝伦”,已对他推崇得无以复加。

而到了人生晚年,杜甫已具备历史的高度和眼光,完全了然李白将会有“千秋万岁名”,只不过生前无法变现而已。

这是一代大才对另一位大才的了解和洞察。

04

闻一多曾说,李白和杜甫的相遇,是“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他在《唐诗杂论》里这样描述二者的友谊:

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紧逼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

诚然,李白和杜甫居然能做了朋友,友谊还贯穿后半生,始终如一,这在人类文明史上也是无比稀罕珍贵的。

类似这般的“巨人的友谊”,别的时候倒也偶有发生。歌德和席勒友谊甚笃。雨果和巴尔扎克曾有些嫌隙,但也终于化解。巴尔扎克逝世后,雨果还留下了感人的演说。

但那毕竟都不是古代,交通、通讯都远为发达,两位巨匠要相遇、相知的难度都小得多。

更别提那些水火不容的天才了。歌德和贝多芬一见面就龃龉起来,闹得不欢而散。萨特与加缪起初关系不错,最终却反目成仇。马尔克斯甚至被略萨饱以老拳。相比之下,李白和杜甫那童话般的相遇、相得,足以让我们顶格地庆幸、感激。

当然,也别忘了,所谓人间要焚起多少香案、如何望天遥拜的说法,只是后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世人总爱事后诸葛地给自己加戏。在李白、杜甫还活着的当时,可没有什么“香案”,没有几个人“望天遥拜”,更没有人说是“皇天的祥瑞”,多的只是对他们的疏离、放逐、鄙夷、谩骂。这太阳和月亮都灰头土脸,各自蒙尘,只能彼此安慰着彼此。

甚至,是各自唯一的彼此。

(本文摘选自《唐诗光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