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时下流行的MBTI来分析，我是i人，而唢呐这个乐器很e，这种反差是我喜欢的。”姜峰认为这也是唢呐能走红的原因，因为国人的性格大多是深沉内敛，比较含蓄，而唢呐确实肆意张扬，充满了生命力，随着国家的经济发展，大家变得自信起来，唢呐自然而然就得到了喜爱。
记者｜周 洁
不久前，“老炮儿”音乐人刀郎在四川资中举办“山歌响起的地方”线上演唱会，吸引了五千四百万人线上观看，获赞7.1亿。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表演去年发行的新歌《罗刹海市》，讽刺诙谐的歌词，配合着个人特色浓郁的唢呐，让整首歌都沉浸在一种如梦似幻又似苦中作乐的情感之中，全场沸腾。
唢呐出现的场合越来越多，演唱会、短视频、乐队表演，甚至音乐综艺、音乐剧等都能看到它的身影，而不论是高雅还是鬼畜，俗气还是炫酷，唢呐所到之处，总是能响起一阵惊喜的欢呼。似乎在不经意间，唢呐就成为了民乐界的网红，而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上海民族乐团的唢呐演奏家姜峰。
唢呐成为弄潮儿
唢呐，小小的身材，大大的声量。作为很早就从异国引进到中国的乐器，唢呐已经被打上了深深的中国烙印，历史悠久、引用广泛，是中国人婚、丧、嫁、娶、礼、乐、典、祭及民间歌会、舞蹈等必配乐器之一。
2006年5月20日，唢呐艺术还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不过，或许是唢呐的身影总是出入寻常百姓家，尤其是红白喜事上的突出表现，不少人都认为唢呐有些“土得掉渣”，这种观念甚至一度影响了这门乐器的传承，比如有唢呐世家传人曾表示如今家中小辈十几人，除了她都已经放弃了这门艺术。
2016年，已故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上映，影片讲述了新老两代“唢呐匠”在现实冲突中挣扎、无奈、坚守的匠人精神，虽然素质上佳，却几乎无人问津。为了争取更多排片，电影制片人方励不惜一跪院线经理，二跪观众网友为电影争取关注。在那时，大众对唢呐的认识陈旧不堪，整个行业给人一种近乎被淘汰的悲凉氛围。
谁又想得到，不到10年的时间，唢呐这门乐器越来越火，越来越潮，红透了半个互联网呢？
其实老炮儿如刀郎，一向喜欢运用民间乐器使编曲更加饱满，在自己的演唱会上加入唢呐元素倒也并不令人特别惊讶；而今年首次开演唱会的新晋流量檀健次，平时曲风多为hiphop或者流行歌曲，在上海开第一场演唱会时也特意邀请了唢呐演奏家川子共同演绎歌曲《一把烟花放完》，或许更能说明唢呐有多么“老少通杀”了。
唢呐的火是有迹可循的。
早在20世纪90年代，随着周星驰电影《大话西游》口碑回春，片中孙悟空出场的那段背景音乐《小刀会序曲》，传遍大江南北。后来，2015年，动画电影《大圣归来》上映，重新把这段唢呐名曲带回大众视线。
唢呐真正得到大面积传播，有人认为离不开鬼畜的加持。
上图：《武林外传》燕小六吹唢呐。
2015年，有人尝试把《武林外传》中燕小六吹唢呐的片段剪辑成各种动漫名曲，获得百万+的浏览量。2017年，这段燕小六的鬼畜突然又火了，最高的鬼畜视频播放量甚至超过700万，而且效果越来越魔性。当时，几乎所有的ACG名曲都有了唢呐的鬼畜版。
一个ID叫“唢呐哥-阿圣”的人，也开始在网络上传唢呐演奏视频。他把流行乐通过唢呐的方式演奏出来，让人看到了唢呐除了民乐外，也可以演奏正常乐曲，而且还有一股独特的气质。网友纷纷感慨：原来唢呐还可以这么好听。
时间进入2018年，唢呐受到了更多年轻人的认可。唢呐相关的演奏视频流量也在变多，人们还开始关注唢呐的专业演奏会，很多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乐器也是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
2020年，古风歌曲《囍》爆红，曲子虽然是电音风格，但加入了很多中国乐器，其中尤属副歌的唢呐夺人耳目，随后还掀起了一阵二次创作《囍》的热潮。
后来，越来越多的新古风乐手开始使用唢呐这样张扬的民族乐曲，甚至将其和花腔等西洋音乐元素结合。而几档大热的综艺节目里，唢呐更是频频出现，为表演注入灵魂。
“唢呐早就该红了”
姜峰是上海民族乐团的唢呐演奏家，5岁起学二胡，11岁开始学唢呐，师从中国著名唢呐演奏家、上海音乐学院刘英教授。在他看来，唢呐自带网红属性，“早就该红了”。
姜峰介绍，唢呐是个世界乐器，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唢呐”，只是名字不同，这足以证明唢呐的普适性。姜峰科普，当唢呐传入中国后，中国人也对这个乐器结构进行了改造，“最早的波斯唢呐，材质是木头的，管身和瓦（即喇叭口）是一体的，声音相对柔和；到了中国呢，我们上面的管是木质的，扩音的瓦则用铜制，金木结构的设计让声音的穿透力更强了，唢呐的音色也变得辨识度极高”。
此外，唢呐在1993年被音乐家郭雅志改造后加了一个部件，可以吹奏半音。那之后的唢呐变成了12音乐器，这直接决定了它可以吹奏各种现代音乐。所以很多人觉得唢呐只适用于婚丧嫁娶，这是对唢呐的误解，唢呐和流行音乐的跨界，同样可以很好听。
上世纪50年代，得益于国家对民族文化的重视和扶持，以任同祥为代表的唢呐艺人从民间走到了音乐厅中、报纸杂志上。
到了八九十年代，随着西洋乐器和国外音乐的引入，唢呐的生命力逐渐从民间转移到了音乐学院里。过去师徒传承为基础的学习方式走向师生传承。这样的变化未尝不是好现象，民间的唢呐演奏没有固定的曲谱，往往都是口口相传，而学院制的教学模式，让唢呐演奏的曲谱和技巧都有了更加完备的理论依据。姜峰正是2005年以高分考入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唢呐专业的高材生，“当时我们专业全国只招收了两个学生，现在想想，难度真的很大”。
说起姜峰和唢呐的缘分，多少有些命中注定。据他回忆：“小学时，宝山区组织了一个艺术节，其中一个节目想召集100个人吹唢呐，结果当时全上海都找不够100个人，于是就开始从其他民乐器的学生中物色，我的条件相对合适，就被选中进行速成培训。”
后来，这个“百人唢呐”节目终究还是没成，但姜峰却成为了唢呐的忠实爱好者，尽管练习是枯燥乏味的，但仍然一路“虐恋情深”爱到现在。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唢呐的个性和他太匹配了。“如果用时下流行的MBTI来分析，我是i人，而唢呐这个乐器很e，这种反差是我喜欢的。”姜峰认为这也是唢呐能走红的原因，因为国人的性格大多是深沉内敛，比较含蓄，而唢呐确实肆意张扬，充满了生命力，随着国家的经济发展，大家变得自信起来，唢呐自然而然就得到了喜爱。
学习唢呐，姜峰多少是有些天赋的，吹唢呐的第三年，13岁的姜峰就代表中国上海宝山民间艺术团赴比利时等国参加穆尔贝克第17届WAAS国际民间艺术节、比内姆第12届INZAFEST国际民间艺术节，担任唢呐独奏。他以一曲《百鸟朝凤》征服了西方观众，而这段经历也让他真正开始喜欢上吹唢呐的自己。“表演结束就收获了很多掌声和鲜花，那是我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了中国文化在国外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们很尊重唢呐艺术，这可能也是我选择走上专业道路的原因。”
上图：《百鸟朝凤》剧照。
说起来，在吴天明导演的电影里，《百鸟朝凤》是一首哀乐，只有德高望重之人才可以享用。实际上，《百鸟朝凤》的前身被叫做“十样景”“百鸟音”，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吹打合奏曲，吸纳百鸟和鸣之声，鲜活粗犷，生机蓬勃。同时，它也被称为唢呐演奏曲中技巧最全面的一首，包括吐音、滑音、颤音、反弹音、连弹音等。
进入专业院校的姜峰也无时无刻不在继续精进自己的技巧，同时，作为新一代的唢呐演奏家，他也没有拘泥于传统，拍视频、录综艺、做跨界融合……“这其实也是我给自己找的出路。因为在上音，你很容易感到人外有人。当吹起唢呐的传统曲目时，那些山东、陕北等地来的同学演奏水平超乎我的想象，这是深入他们血液的文化，我很难超越。”
姜峰读书的那几年，女子十二乐坊组合正当红，女孩们将中国传统的民族器乐与时尚的现代音乐元素有机结合，创作出大量独特音乐风格的作品，受到市场极大欢迎，唱片累计销量超过1000万张。她们的成功给了民乐人很多想象的空间，姜峰也想走出唢呐的一条新路，真正和市场接轨，看看民乐的生命力。
2010年，姜峰与王力宏合作，参与了其第一部导演电影作品《恋爱通告》的拍摄工作。担任剧组的民乐顾问和副导演助理。后来又参与了王力宏的演唱会，负责《花田错》《十八般武艺》的民乐部分。
2015年，姜峰开始接触电子音乐。2018年组建“风林火山”融合乐团并担任队长。2019年，姜峰携“风林火山”融合乐团参加广东卫视、山西卫视联合打造的国乐真人秀《国乐大典》第二季获得亚军。同年又参加江苏卫视和芒果TV联合打造的音乐真人秀《我们的乐队》，成为节目内唯一的民乐管乐手。“参加各种各样的综艺，对我来说重要的从不是名次，而是让大家通过节目来认识唢呐，同时也是看看我自己的潜力在哪里。我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音乐人同行，熟悉了和体验了综艺的制作流程，这对我来说，就是很大的收获。”
唢呐的无限可能
欢喜、悲凉、炽热、奔放，唢呐能够抒发演奏者内心的情感外，通过多种演奏技巧，还能够模仿飞禽和昆虫的鸣叫；特别是闷笛、喉卡的吹奏，模仿各色人物、鸡啼鸟鸣，演奏技巧丰富，表现力强。
对于演奏者来说，吹唢呐是个体力活。这不仅考验演奏者的肺活量和体力，对嘴周边肌肉群控制能力也有极高要求。这个肌肉群力量会迅速消失，需要坚持长时间训练，如果几天不练习，可能一首5分钟的曲子都吹不下来。
所以，长期吹唢呐，或许还是个练腹肌的好路径。
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唢呐演奏者，还给我们带来了唢呐的无限可能。他们不光喜欢传统，也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喜欢摇滚、funk、R&B……音乐从来都是自我的表达，手执唢呐的他们在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音乐之间游走。
比如姜峰，他会把各种音乐改编成唢呐版，让人们看到唢呐的可变和灵活。不久前《黑神话：悟空》刷屏，他被游戏里的陕北说书片段打动，很快就和朋友们来了一个二创版，获得点赞无数。有网友在视频下留言，表示以前觉得这些传统乐器土，现在觉得真心不错。姜峰回复他：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在他的创作中，唢呐既可以吹《夜曲》，也可以吹《heal the world》，既可以张艺兴，也可以周杰伦，还可以电音爵士摇滚……“唢呐是一个很另类但又很百搭的乐器，搭配得好能够产生非常好的效果。”这几年唢呐走红，姜峰感受明显，在上海民族乐团的原创音乐现场《海上生民乐》中，每当他开始吹奏《穿越》，这首将传统乐器唢呐与现代电子音乐融合的乐曲，总能将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这两年，找他进行唢呐表演的场合和曲目也是五花八门，他也趁势和MCN机构合作了一把，虽然双方对于内容把握理解不同，但姜峰始终认为，这个尝试是势在必行的。
上图：中国音乐学院的张倩渊是唢呐界惟一一位“金钟奖”“文华奖”双料金奖获得者。
唢呐在市场表现适应良好，也在影响唢呐艺术人才的培养。当下，音乐艺术院校皆设有唢呐专业，已形成从中专到本科、硕士、博士一套完整的教育体系。中国音乐学院的张倩渊是唢呐界惟一一位“金钟奖”“文华奖”双料金奖获得者；刘雯雯则是上海音乐学院培养的一位才华出众的唢呐博士，她们在拓展唢呐的艺术表现力上做出了很多新的尝试。唢呐艺术从舞台演出到人才培养、乐器改良、乐曲创作、学术交流、组织建设等方方面面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唢呐的走红，也让越来越多人爱上了唢呐，进而想要学习唢呐。不过姜峰招生一向是宁缺毋滥，“我只想招收真正喜欢唢呐的学生，为了考级或者父母喜欢等原因来的学生，往往没办法坚持到最后”。
二手玫瑰乐队的主唱梁龙曾在节目里感慨说，“20年前根本就没人瞅我，那时候我们到北京一吹唢呐，说这是伪摇滚。”现在看到这么多年轻人为唢呐的表演叫好，他感到欣慰。
现在，没有人会再怀疑唢呐对于各种类型音乐的适配度，唢呐让人们看到了它的千种可能。岁月流转中，历史唯有依附于文化才能不被遗忘。而唢呐的复兴，见证了国人对于民族文化的热情的回归，也见证了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力量。
吹响唢呐吧，它的声音里回荡着一个民族的记忆，现在这段记忆，将由我们这一代继续接上。
2024年10月17日 周四 20:00
嘉宾：上海民族乐团唢呐演奏家 姜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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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新民周刊记者 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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