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14日,加拿大联邦外交部长乔美兰(Mélanie Joly )宣布,以“涉嫌参与严重犯罪活动”为由驱逐6名印度驻加拿大外交官,引发印度方面对等报复,双方关系“坠入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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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寻常的举措

此次被驱逐的6名外交官包括印度当前驻加拿大最高级别外交官——代理高级特使(英联邦国家间互派高级特使,相当于大使,因此前加印争端,印方召回了正式驻加高级特使)维尔玛(Sanjay Kumar Verma),另五人则分别来自驻渥太华高级专员公署(相当于使馆)和驻多伦多、温哥华的领事馆,覆盖面相当广泛。

加拿大皇家骑警(RCMP)同日发表公告称,加拿大警方有“确凿证据”认为上述6人“深度参与”了2023年6月13日在加拿大领土上谋杀旅加印度锡克裔活动人士尼贾尔(Hardeep Singh Nijjar.)事件,“印方拒绝配合调查,驱逐是加拿大根据《维也纳公约》所能施加的顶格措施之一”。

RCMP局长杜赫姆(Michael Duheme)表示,其副手上周曾试图与印度警方分享证据,但遭到拒绝。加拿大联邦外交部则表示,副部长莫里森(David Morrison)上周在新加坡一次会议上与印方沟通,提交证据并要求印度放弃对上述6人的外交庇护,使之接受加拿大警方司法调查,遭到印方坚决拒绝,随后便发生了上述事件。

同日印度外交部发表声明,称尽管印方多次提出要求,但加拿大政府“没有与印度政府分享任何证据”。称指控是“蓄意抹黑印度以获取政治利益的策略”,外长苏杰生(Subrahmanyam Jaishankar)指责加拿大方面此举系“出于选举策略考量的拙劣操作”,并随即宣布对等驱逐了6名加拿大外交官,要求其在本月19日前离境。

加拿大亚太基金会(APF)研究副总裁纳吉布拉(Vina Nadjibulla)指出,当代外交官因犯罪指控被驱逐的情况十分少见,尤其施加对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际参与者”,而非一个“流氓国家”就更不寻常,这足以表明一度热络的加印关系如今已坠入冰点以下。

忽冷忽热的加印关系

由于都是英联邦国家,自印度独立以来加印关系一度十分热络,在上世纪70年代前,加拿大向印度提供了其发展核能产业所需的大部分油矿。但1974年印度利用加拿大提供的材料进行了首次核试验,感到受骗的加拿大首次采取了对印报复措施——暂停对印原子能计划支持。

此后双边关系虽受到“卡利斯坦问题” (Khalistan)的干扰,却仍然迅速回暖。尤其2006年前总理哈珀(Stephen Harper)的联邦保守党政府上台后,加拿大选择淡化与印方在“卡利斯坦问题”的争吵,转而强调“共同价值观”和“合作双赢”,双方关系进入高涨期。杜鲁多(Justin Trudeau)的联邦自由党政府上台之初延续了上述政策轨迹,印度在2022年成为加拿大第10大贸易伙伴,自2018年起成为加拿大举足轻重的留学生产业最大生源国,印度裔也取代华裔,成为过去十几年最大的新移民来源国。

2018年2月,杜鲁多偕全家进行了规模罕见的漫长印度访问,期间三次全家穿上印度民族服饰公开亮相,甚至在镜头前大跳印度舞,当时遭到许多加拿大舆论的抨击,认为他“有失国格”,却也折射出当时加印关系的火热。

但危机却也恰在此时悄然出现:因行前印度旁遮普邦首席部长阿玛林德.辛格(Amarinder Singh)向加方提供9名 在加“卡利斯坦运动”分子名单,要求加方以“打击恐怖分子”的理由配合惩处,遭到加方无视,印度对杜鲁多的高调访问给予了降格礼遇,更逼迫杜鲁多在阿玛林德.辛格面前承诺“支持印度统一,保证不支持印度的任何分裂运动”,当时印度兴高采烈地报道了这一“迫使外国国家领导人对印度地方官员低头”的“大涨国人志气”的“外交胜利”,而杜鲁多却为此在国内遭到指责,双方龃龉就此暗流涌动。

此次访问期间杜鲁多随行人员中被印方挑剔出“卡利斯坦分子”,但当时双方一带而过;2022年,印度国内发生大规模农民抗议,杜鲁多罕见发生表示“关切”,而印度政府以近乎“关你屁事”的口吻回应,当时已有分析家察觉双边关系有变。但尼贾尔事件改变了一切。

尼贾尔卒年45岁,是印度旁遮普邦出生的锡克人,1997年持假护照以“难民”身份来到加拿大,但造假被发现后被拒绝难民申请,被拒11天后与一名同情他的加拿大公民结婚而获得居留权,尽管杜鲁多在下院称他是“加拿大公民”,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自称,但据信他并没有入籍。据称他曾经是一名水管工人,后成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素里市锡克教寺庙古鲁纳纳克锡克教谒师所(Guru Nanak Sikh Gurdwara Sahib)负责人,也是“卡利斯坦运动”的知名活跃人士。2020年,印度国家调查机构指责他“试图激化世界各地的锡克教社区,支持创建‘哈利斯坦’”,称他一直“试图煽动锡克教徒投票支持分裂国家,煽动反对印度政府”,印度还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出了针对尼贾尔的“红色通缉令”,印度情报机构——印度中央调查局(ICB)也发出了针对他的通缉令,《印度时报》曾撰文称他“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米逊建立恐怖训练营”,但遭到他否认,他曾就此专门致信杜鲁多,称自己是和平活动家,敦促总理“驳回印度政府对我捏造的、毫无根据的、虚构的、出于政治动机的指控”。

2023年6月18日晚祷后,尼贾尔走出古鲁纳纳克锡克教谒师所,在停车场受到两名持枪者袭击身亡,随后枪手登上第三人驾驶的车辆逃走。

尼贾尔被刺杀后,《温哥华太阳报》曾引述其律师潘努恩据称来自加拿大情报局(CSIS)人士事发前的话,暗示尼贾尔“生命受到威胁”。谋杀案发生后不久,有关尼贾尔被印度政府杀害的猜测开始浮出水面。警方对此提出警告,称他们正在跟踪证据。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长尹大卫(David Eby)也表达了对“众目睽睽下有人在宗教场所外被杀”的不安。

当年9月18日,加拿大宣布驱逐一名印度外交官。当天,加拿大联邦总理杜鲁多(Justin Trudeau)在联邦下院发表紧急讲话,宣称印度政府特工与尼贾尔案有“可信关联”,随后证实被驱逐者系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亲信、有深厚情报和治安背景的印度驻加拿大外国情报机构负责人——印度研究分析室(RAW)的拉伊(Pavan Kumar Rai)。印度方面随后坚决否认加方指控并对等驱逐了一名印度外交官。

此后双方爆发了你来我往的外交报复循环:双方均将驻对方的外交官降至最低人数,一度冻结了部分签证发放,中止了加印自贸协定谈判。2024年5月,RCMP宣布“尼贾尔案获得重大突破”,先后逮捕4名在加的印度裔嫌犯,有消息称,这些嫌犯都与一名名叫比什诺伊 (Lawrence Bishnoi)的神秘人物及其团伙有关。

此人是31岁的旁遮普人,拥有法学学位,自2015年以来一直在莫迪大本营——古吉拉特邦艾哈迈达巴德的萨巴马蒂中心监狱服刑,印方宣称他是“卡利斯坦分离分子”,但他本人曾坚决否认。此人虽坐牢近10年,却能自如使用各种手段操控团伙在印度、加拿大、美国等处参与了至少40起类似尼贾尔事件的谋杀案,受害者包括知名的社会和宗教领袖、电影明星、歌手和商人,其中最著名的除尼贾尔外还有旁遮普说唱歌手瓦拉(Sidhu Moose Wala)和孟买政治家西迪克 (Baba Siddique),这些受害者的共同特点是同情“卡利斯坦运动”或至少不喜欢莫迪,因此批评者认为曾混入“卡利斯坦运动”的比什诺伊实际上是印度情报部门的卧底,其行动的目的是恐吓亲“卡利斯坦运动”者屈服,而印度方面则坚称他是“卡利斯坦运动”的骨干,其团伙行为是该运动内部“狗咬狗”。

此次再度驱逐印度外交官同时,RCMP罕见地同时向公众发出警告,称“警方注意到印度政府特工涉嫌犯下一系列谋杀、勒索和胁迫等罪行”,

RCMP还向加拿大媒体表示,他们正在调查过去两年全国范围内发生的三起可能与印度有关的凶杀案,但皇家骑警不愿透露其中是否包括尼贾尔的谋杀案。

“选举操纵”还是印度搞事?

一些分析家指出,印方指责加方“选举操纵”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症结不在于此”。

加拿大人口中占比约4%为印度裔,计130万人(这是拥有国籍者人数,如果算上无国籍者人数会大增),其中锡克人达77万之多,这使得加拿大成为印度旁遮普邦以外锡克人密度最大的地区。在杜鲁多的加拿大联邦政府中有4名锡克裔部长,比莫迪的印度联邦政府还多一个;在加拿大联邦下院中有多达15位锡克裔国会议员,占比4%,比例高于锡克裔在加拿大人口中“浓度”(4,0%)近一倍,也大大高于锡克裔在印度联邦下院人民院中的占比;甚至,锡克裔在加拿大人口中的“浓度”2.1%,竟然也略高于其在印度人口中的(1.96%)。

锡克裔和印度教徒间长期关系微妙,在英国占领期间,锡克裔即掀起以谋求独立建国为诉求的“卡利斯坦运动”,且在印度独立后并未消停。1984年,时任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派军警强行闯入并血洗锡克教圣地阿姆利则金庙(Golden Temple,),酿成“阿姆利则惨案”,当年稍晚她被跟随多年的锡克裔卫兵刺杀,此后在印度当局严厉镇压下,印度国内“卡利斯坦运动”趋于沉寂,北美的加拿大和美国成为运动中心,对此印度十分不满,一再利用美加有求于自己的地位施加压力,迫使后者“配合反恐”,虽获得一些成果,但总体上美加仍恪守“动机和言论不构成犯罪”的底线,不愿惩办那些不涉及具体刑事事件、仅仅公开参与锡克分离活动者,这让以印度教民族主义为主要“情绪调动器”的莫迪感到不耐烦,因此在莫迪时代印度情报部门加大了在海外的针对性行动,公开的策略是通过威胁不给回国签证逼迫亲“卡利斯坦运动”印度裔改变立场,而因尼贾尔案浮出水面的“秘密行动”则是“暗的一手”。去年11月,美国检察官指控印度公民古普塔 (Nikhil Gupta)雇凶谋杀“卡利斯坦运动”支持者、律师潘农 (Gurpatwant Singh Pannun),并指认其与尼贾尔案直接有关,据悉,这个被控和印度情报部门有关系的嫌犯雇佣杀手杀人,却不巧雇到了CIA的特工。

杜鲁多目前面临国内困局,最新益普索民调显示,认为杜鲁多应该连任和表示会投票给现任执政党的占比分别各仅28%和26%,而最迟2025年秋加拿大就必须进行议会选举。联邦自由党在锡克裔社区拥有不容忽视的选票基数,而后者正因尼贾尔案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高涨反印情绪,对此杜鲁多政府不得不重视。事实上,锡克裔社区甚至一直敦促联邦政府关闭印度驻多伦多和温哥华两个领事馆,杜鲁多已经是在“悠着”了。

反对党中,最大反对党联邦保守党在尼贾尔案发酵之初曾含蓄表达对“搞坏加印关系”的不满,但随着事态演变已不敢多言,转而顺水推舟含糊抱怨杜鲁多政府“维持国内治安不力”,而第二大反对党联邦新民主党党领驵勉诚(Jagmeet Singh)本人就是锡克裔,该党在尼贾尔案的立场甚至比政府更激进,因此对印关系是杜鲁多为数不多在其国内可“任意挥洒”而无需担心反对党掣肘的话题。

但绝大多数北美分析家,如《冲突的观点:冷战世界中的加拿大和印度》)This represents a significant slide in Canada-India relations under the Trudeau government,)一书的作者、滑铁卢圣杰罗姆大学历史学教授图希(Ryan Touhey)认为,简单将此事归结为“选举操纵”是片面的,这更多的是因为加拿大政府“一再忽视德里方面发出的有关印度对加拿大境内亲哈利斯坦势力的担忧的信号”,莫迪政府的咄咄逼人和尼贾尔案的轰动,一下唤醒了加拿大人对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担忧,和对加拿大主权被“民主伙伴”如此无视的愤怒,而近期印度裔在加拿大各种争议的不断发酵,又为这种情绪火上浇油。美国威尔逊中心(Wilson Center)研究员库戈尔曼(Michael Kugelman)指出,公开提出极其严重和详细的指控,撤回大使和高级外交官,发表言辞激烈的外交声明。这是一个未知领域,即使对于这种陷入困境的关系也是如此,这“是一个历史性标志,表明双边关系已跌至谷底之下”。

没有答案

一如普遍所料,左右为难的美国通过国务院发言人米勒(Matthew Miller)和白宫国家安全事务发言人柯比(John Kirby)发出了要求印度与加拿大合作,“严肃对待(加拿大)这些指控”的含糊措辞,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这显然不会令加拿大和印度任何一方满意。

库戈尔曼指出,加印关系恶化原因复杂,但“其中包括一个根本性的分歧:印度认为或认为是危险威胁的东西,在加拿大看来只是受到言论自由保护的激进主义和异议。双方都不愿意做出让步”,考虑到印度莫迪方面长期将“对外强势外交”当作“激发民族主义自豪感”的手段加以宣扬,而印度教民族主义又是其执政根本,而杜鲁多方面在当前选举和加拿大国内情绪裹挟下也只能一步比一步更强硬而非相反,至少在加拿大立法选举前,双方关系“螺旋下行”的趋势难有根本性改变。

一些“卡利斯坦”分子指出,带有印度官方和军情背景的境外行动,其背后操盘手是被称作莫迪政府“影子沙皇”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者阿米特.沙阿(Amit Shah)。此人曾被指控在莫迪担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期间主持绑架并杀害一对穆斯林夫妇,2019年他出任印度内政部长,“主持了上述海外行动”,对此印方作出“荒谬”的反驳。

加拿大警方透露正进行所谓“煤气灯计划”(Gaslight Project)调查一系列可能背景与印度政府有关的加拿大境内刑事案,包括影响很大的埃德蒙顿系列敲诈勒索、纵火和印度裔建筑师被谋杀案,2023年9月20日温尼伯吉尔(Sukhdool Singh Gill) 谋杀案、2024年2月安大略省布兰普顿“卡利斯坦”活动人士戈萨尔 (Inderjeet Singh Gosal)驾车被枪击谋杀未遂案(他是尼贾尔的后任),以及9月2日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科尔伍德一名旁遮普歌手家中遭枪击案,等等,对此RCMP在声明中表示,“尽管采取了执法行动,但伤害仍在继续,对我们的公共安全构成了严重威胁。我们觉得,必须直面印度政府,并向公众公布我们调查中发现的一些非常严重的问题”。

对此前加拿大安全情报局(CSIS)官员斯坦顿 (Dan Stanton) 表示“我认为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印度)高层所为”、“我的意思是,在不知道有高层支持的情况下,谁会继续做这种事,尤其是牵连加拿大的使团”,很显然,在这样的情绪和背景下,加拿大想软也软不下来。

印度同样如此。有人找到莫迪5月一次公开演讲的讲稿,上面赫然表示“这是新印度,新印度会闯进你的家门来杀死你”。

或许美国、尤其英国,仍会抱着侥幸心理期待“新印度”的这类作为不至于搞出更大乱子,从而坏了自己大事,继续选择装聋作哑,毕竟在其国内对这类风波的情绪尚未突破临界,但加拿大已经“过线”了,一言以蔽之曰——这事儿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