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的自我修养
9月的一天，临去之前，早已约好面聊的一两位体制内的朋友爽约了。他们跟我说，现在气压比较低，不太方便出来说话，即便我们只是想谈论下经济话题。
我也秒懂，没再多说什么。
不过，在和其他当地的几位朋友聊天过程中，对方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提起那个话题，“我们都看过你写的那篇文章了”。听他或她评论完后，我又得把话题拉回来。
其中一位国企朋友说，有段时间，大家似乎都形成了一个默契。如果给某位领导打电话请示工作，连打两次都没人接，就过两天再打。如果还不接，就不用打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1
我们的第一站是马龙红桥工业园区，因为它刚好在昆曲高速边上，下去也方便。在麒沾马一体化发展中，马龙是个重要角色。
出了收费站就进入园区范围，马路宽阔得不亚于昆明呈贡。早上十点多，或许因为是上班时间，我们转了两圈，几乎没在路上撞见一个人，偶尔会碰见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
马龙的人是真少。去年公布的常住人口数据，它在曲靖所有县市里排最末位，常住人口18.81万、城镇化率仅高于富源，只有38.17%，富源是33.24%。
曾在马龙驻村2年的庄泽宇告诉我，马龙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民风淳朴。
在他眼里，这里属于日子很好过的地方。就拿会泽、宣威相比，有些地方是人均零点几亩地，而且平地少田少山多，大家都想办法读书或出来做生意。马龙不一样，人均亩把地，而且地势还比较平坦。
人少到什么程度？全县近19万人，城区也就几万。“我以前在马龙吃个晚饭去散步，站在那条街上原地转360度，可能周围都没有人”。
我说他说得不对，我转了720度，都没看见人。
红桥工业区是马龙一园三片区中的一个片区，另外两个是鸡头村和通泉片区。它们承载了马龙的“3+3”产业体系，也就是现代钢铁、玻璃、商贸物流3个百亿级和智能化五金、医疗器械及应急、硅光伏新能源3个特色。
最有代表性的企业曲靖呈钢和信义玻璃在通泉片区，鸡头村的重头戏是物流，红桥这边就主要是智能化五金、医疗器械及应急，还有智能机器人等先进制造业。
更具体的，我们会在下一篇分析曲靖县市的文章里细说。
大约40分钟后，我们前往曲靖经开区的南海子光伏产业园区，来到这里，就有点我大qiu靖的赶脚了：
工业霸气处处侧漏。
高标准的现代化厂房成片地连接着，亿纬锂能、阳光能源、晶澳电子、隆基股份等知名新能源企业都聚集于此。
它们只是曲靖工业的一块拼图。积累到今天的家底，曲靖经历了几次动能转换，GDP从1952年的0.98亿元发展到2023年的4048.91亿元。绝大部分时候，工业是发动机。
都是从一穷二白起家的。
建国初期，曲靖工业只有小煤厂、小电厂、小手工作坊，只能生产为数不多的铁、竹、木制品，和一些农副产品。1952年工业总产值不足0.5亿元。
60年代大三线建设为曲靖注入了军工业，随着历史的进程，在1997年，它们的一些随同安宁的部分军工厂组建为后来的昆船。
但有点产业体系的味道，还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发展至今，经历过四次升级打怪。
第一次是90年代中期到十五规划末期，和玉溪、楚雄一样，曲靖工业一烟独大，其他主要产业是煤炭、电力、汽车、化工、冶金、轻纺、建材。这段时期，曲靖工业占GDP比重也超过了农业。
2006到2015年的十一、十二五时期，能源、重化工起来了，与烟草共同成为产业主导，并与矿冶、机械汽车、农产品加工一起成为六大支柱。这十年，其实也是曲靖的：
煤炭黄金十年。
煤老板的故事频频刷屏，曲靖也给外界留下了“有钱人”的印象。
按城市划分，曲靖属于四线城市，但豪车很多。据网友前两年的统计，劳斯莱斯幻影加上古斯特有20多台，宾利全系至少50多台，独立品牌存在的老款迈巴赫4台。
一位做豪车销售的朋友也曾告诉我，法拉利、保时捷、劳斯莱斯，大部分都是曲靖老板买的。早年间，富源煤老板横扫金格奢侈品的故事也流传于市井之间。财哥也是年少不知富婆好，后悔当年没入赘曲靖，非要凭才华吃饭。
云南煤炭资源主要集中在三个地方，曲靖、昭通、红河。曲靖又主要集中在富源、宣威、师宗。2013年，云南原煤产量达到历史最高值，有煤矿1221个。
有煤炭的加持，曲靖工业蹭蹭地往上飙。2006年，曲靖工业值增加值增幅一度达到24.3%。
不过隐患在2014年就埋下了。
2014年，能源重化工和烟草增长都放缓，最重要的是煤炭出了两次重大矿难，导致曲靖工业增加值出现24年来的首次负增长，增速跌至-2.3%。
两次矿难中，其中一次是富源后所镇红土田煤矿瓦斯爆炸，当时的县长和副县长就是今年进去踩缝纫机的陈世禹和龙辉。
两起事故成为云南煤炭产业的转折点。曲靖全市全部煤矿停产，当年原煤产量同比腰斩一半以上。之后风暴越刮越大，2014~2018年，云南共关闭退出煤矿685个，保留煤矿数量较2014年减少了约60%，约占全国的8%，但产量仅占全国的约1%。
曲靖经济这次遭遇的重挫，在2016~2020年的十三五时期得到缓解，高原特色农业和生物资源加工、有色金属加工和液态金属、军民融合现代装备制造、精细化工、现代商贸物流、文化旅游和高原体育登台，这六大重点产业开始主导经济。
毕竟底子还是厚。从2015年起，曲靖GDP增速就从未下过6%，除了2020年为6.6%，其余年份都在7%以上，峰值是2021年，达到12%。
吭哧吭哧5年后，曲靖经济走出低谷，十四五开始。但还是有两大问题没解决：先进制造业发展不突出，战略性新兴产业更是没啥基础。
这时，一个大家现在都很熟悉的人物出现了：李石松。
他主导了曲靖“3+6+2”产业体系的搭建，即新能源电池、绿色硅光伏、绿色铝精深加工3个千亿级产业集群，也就是“新三样”；6个百亿级产业集群，即有机硅新材料、稀贵和液态金属、高端钢材深加工、高端精细化工、劳动密集型装备制造业、烟草；高端食品、文化旅游2个特色产业：
文旅被放在了最末。
但工业确实强劲，过去几年，曲靖在新三样上给云南其他兄弟州市狠狠地打了个样，除了楚雄踩着风火轮猛追外，其他州市都是看着曲靖的背影远去。
不过，大势已不配合，曲靖在新能源电池和硅光伏两条战线上，都遭遇行业深度调整。2023年，曲靖新三样产值同比2022年都有所下滑，电池和光伏产值没达到预期目标。今年上半年，GDP增速更是遭遇近三年来最大一次滑铁卢，增速只有3.4%，也少有地跌出了增速排行榜前三之列。
熟悉当地情况的老高说，前两个月他跟经开区的人聊过，对方估算今年大概只有一半多的人在上班，而且是轮休。而之前是招满了人还要三班倒，现在不需要了，甚至要停一下，做一下。
另一个朋友也说，这种情况其实从2023年就开始了。他的朋友在德方纳米，薪水很高，但去年绩效工资就少了1/3或小一半。
但因为是战略性新兴行业，调整之后将会继续往上，所以曲靖在2024年政府工作报告里也明确要继续加码，规模继续扩，链条继续延。
生物制造、氢能及储能、硅基材料、碳基材料，是下一步要发力的方向。
新一轮工业大竞赛卷土而来，肉眼可见。
2
工业能跑在全省前面，和招商密切相关，这一点上，曲靖也是当之无愧的“卷王”，把老大哥昆明都逼得嗷嗷叫。
曲靖某国企的张梓涵说，招商系统的活计都难干得很，个个压力山大，“不是我们想卷啊，都是上面的领导天天拿着鞭子赶着跑”。
市级绝大多数部门的一把手出去跑的频率的确很高，不管是市里还是区里，都非常非常重视。
张梓涵说，像有些文旅国企的核心人员，旅游旺季的时候搞运营，淡季的时候就出去招商：
北上广深跑一圈。
一般由分管领导带队，投促局等部门和主要企业全部出动，企业方面，比如曲靖市发投和麒麟区城乡投主要领导都得去。而且，麒麟区还新成立了创新产业发展集团，由区国资委百分百控股，专门承接新能源产业。
在招引方面，张梓涵也不觉得曲靖有什么区别于其他州市的黑科技，无非就是跑得更勤一些。在方法上，也并没有太多创新之处，无非就是土地、优惠政策和资源。
但她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尽可能和落地企业利益绑定，否则很难学到人家核心的东西。我跟她提到楚雄的股权财政模式，她倒是很赞成：
但曲靖几乎还没有。
财哥也查了查，曲靖市和经开区都成立了产业投资基金，也明确主要投向是新三样，但目前公开报道里，并未发现有什么典型案例。市发投倒是投了一堆企业，但都是传统行业。
张梓涵提醒我，注意下马龙，已经有追赶上来的趋势。工业园区入驻率都挺高。
企业主老刘2021年还在的时候，马龙就很拼。比如成立全职招商专班，其他啥事不用干，就专干招商。专班里的人也不容易，老刘当时就听说，因为财政紧张，很多差旅费是没法及时报账的，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好一点。
他说，曲靖的干部招商积极性比较高，特别是后来调任其他州市的一位主要领导，在任时要求各县级领导和各局一把手，每年要分别跑中央和省里多少次，都是有KPI 的。他也发现确实很多事一定要面对面谈，比光发函协调有效得多。
现在也是同样，各级领导被要求主动与上级对接和协调。麒麟区也是，按张梓涵的话说：
就算去喝一下午茶也得去。
招商也是个技术活。比如有些企业一张口就要当地配资十个亿，或者项目要落地，当地政府或国企就要采购企业的产品，这些不合理不合规的要求，都被拒绝了。
但即便这样，老刘说，当地还是积极招商，并为此想了很多办法。
3
作为云南工业第一且被定位成云南省副中心城市的曲靖，房价一直和它的城市地位不太匹配，这几乎成了一个世纪谜题。
相关数据显示，截至今年10月，曲靖的新房均价在5500元左右，麒麟区市中心的均价也才8500元左右。就算拉回到2019~2021年全国房地产顶峰来看，新房均价也和现在差不多。情绪一如既往的稳定。
李阳在前两年曾深度调研过曲靖的房地产市场，大致得出几个结论：
一是曲靖比较殷实的家庭不喜欢在当地置业，这是核心问题。要么去省会城市或中心城市买房，要么在曲靖自己买地盖房——金碧辉煌那种。
拿当地体制内的人来说，早年普遍都有单位集资房，不用买商品房。以李阳在某县的公务员同事为例，只要是科局级的，在昆明都有房子，县里再有一套自住。而且让很多人想不到的是，部分曲靖人还喜欢去重庆、成都买房，当然不是因为天气，而是觉得：
那边的房子更保值。
李阳告诉我，前几年就有重庆的开发商每年都会到曲靖来做房屋展销。
第二是地价太便宜了。政府也曾约谈过开发商，希望大家想想办法，把房价适当往上提一提。
李阳觉得这可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也就是曲靖市在2000年前后做城市规划时，并没有充分考虑到核心地段和非核心地段的价差空间，一下就把整个地价摊得很平。土地一直比较多。
另一位朋友也说，以前只要有关系，哪个老板来拿地，就像买个房子似的。这些年不敢了。
第三是人口流出。
财哥查了查，曲靖常住人口的顶峰是在2012年，593.6万人，但到去年，只剩568.8万人。过去十年，人口一直是持续流出的。
李阳调研的结果之一是，因为曲靖教育比较领先，不少学生在外念了好大学之后，除了考公那部分群体，很多人就不愿意回来，父母也就给子女在外地置业。
老高还说了另外一层原因，高铁开通后昆明的虹吸效应，但人口流出不是因为交通更便利，还是就业机会不够多。
总体大的趋势和其他非省会城市一样，村里往县市走，县市的又往中心城区走。“不信你们去一些县区看看，哪怕城区中心的楼盘，亮灯率一半都达不到”。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低房价或许也成就了另一个曲靖：
旅居曲靖。
而且，这一定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不用调查，光财哥每年夏天来临前，都会接到好几拨老家亲朋好友的问询就是明证，我都首推曲靖。原因有三：房价低、交通方便、生活方便。他们最看重的也是第一项。
李阳也赞同。他说，川渝地区的人来曲靖旅居，实际上早在2015年左右就开始有了，但那时主要是口口相传，后面几年受益于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一下就爆了。
而大理、澄江这种传统旅游热门目的地，对于现在经济形势下的大多数人来说，反而性价比不高，租房买房成本都远高于曲靖，其中抚仙湖缺配套，大理丽江海拔略微偏高。
旅居云南是现在的热门话题，前两天我们还做了深度调查，大家可以去看看。
旅居人群的到来，也在反向逼迫这个城市提供更好的服务，即便现在他们还不是主要消费力，但这事关曲靖在外省人中的口碑。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蒋东辉的工作是做城市规划。他觉得，现在曲靖的玩场还不够多，比较著名的商业主要就万达广场和外滩夜市，生意一直都还不错，但也反证了一点：
曲靖人期待更多的消费场景。
所以，麒麟区也在大力推动旧城旧街改造。财哥去了一下比较典型的项目西门街，整体思路很像深圳的南头古城，不拆不建，在尽量保持住老街的复古和文化前提下，引入新的一些时尚元素，感觉很不错，文青和小资比较喜欢。
蒋东辉说，曲靖人爱去昆明逛街，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些想买的东西，在曲靖买不到。比如他想给儿子买正品乐高，就得去昆明，然后顺便把衣服手表之类的都一站式采购了。
所以，曲靖人的购买力是很强的，但同时也很务实：
但有点太务实了。
从他的角度，这或许也导致了曲靖这座城市显得没什么特点，四平八稳、平铺直叙，不像成都、重庆和杭州有鲜明的个性。
这种性格特点会导致两个结果，一是不太会营销自己，二是本来可以建一些很有特色的东西，但考虑到会多花一些钱，在做预算的时候，就砍掉了。
比如与文旅相关的项目。
4
到麒麟区之后，我们与朋友约好直奔麒麟水乡见面。这是一个位于市区的文旅项目，由麒麟区城乡投开发。
游人不少，其中不乏操着川渝口音的人。门票也便宜，旺季19.8元，淡季9.9元。上了游船之后，我们绕行了一小段，沿途颇有点穿行在普者黑山水之间的感觉。
朋友说，水乡规划面积有8000多亩，主打一个田园风。自开业以来，不少州市的学习团和考察团都来参观，他大概算了算，平均下来每年，一个星期至少有两次接待。麒麟水乡被当地视为重点文旅项目，并不是做得多有特色，而是因为曲靖可以玩的旅游景点实在不多：
总不可能带他们爬寥廓山吧。
李阳也认为曲靖旅游景区整体没打造出来，相对出名的就是罗平的油菜花和九龙瀑布，而油菜花季节性很强，会泽还有个大海草山。
和大理丽江版纳几个旅游热门目的地相比，曲靖旅游在云南的确没啥优势。但在麦肯咨询眼里，它的资源比昭通好太多，曲靖文旅应该学三个地方：贵州、浙江和丽江。
在资源的挖掘和打造上，学贵州。曲靖和贵州颇有相似之处，同样都有瀑布和喀斯特地貌，要比天气，贵州没有曲靖凉爽。贵州山还比曲靖多，但贵州策划出来了村超：
这就是个无中生有的东西。
财哥也认为，工业强的城市并非没有条件做好文旅，尽管后者在GDP和税收的占比上没那么显眼，但云南始终不是工业大省，而是旅游大省，旅游做不好是说不过去的。
从政府的角度而言，做工业就相当于是做to B业务，只需要服务好企业，而做旅游则是完全面向C端消费者，工作确实要繁杂很多。但做文旅，政府或国企为什么一定要亲自下场？一个完全市场化竞争的行业，完全可以交给运营能力强的民企，政府做好服务和整体规划工作即可。
再回头看，除了村超，淄博烧烤和天水麻辣烫又有什么资源呢？
在政府的重视层面上，要学浙江。浙江在工商业上很发达，但浙江对旅游的打造非常精细化，特别强调服务。
在整体思维上，要学丽江。在丽江，市委书记就是“旅游第一人”，丽江文旅是“一月一调度”，这很罕见。同时，一二三产全部围绕旅游转。曲靖尽管不需要做到这样，但政府起码得重视。
蒋东辉也有同感。他还觉得，曲靖没有打造好爨文化，连昆明地铁线的站名都是爨体写的，曲靖却没有发扬光大。
这里要科普一下。“爨”（这个字好复杂），在云南的出现，首先是作为姓氏，即爨氏。后来爨氏逐步崛起成为南中大姓，演变为强大的爨氏部族。南中，就包括了今天的云南全境和贵州、四川的一部分。
爨氏家族雄霸南中长达409年，使曲靖成为古代云南的政治、经济、文化统治中心达523年。而爨氏家族统治的这四百多年，就创造了“上承古滇、下启南诏”的爨文化。
但问题来了，请问云南有多少人知道有这么回事？更遑论外省人了。恐怕大部分只知有古滇和南诏，不说其他，至少能联想到古滇名城和天龙八部，却不知爨氏：
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财哥认为，什么叫文化挖掘，就是要挖到童叟皆知、连没文化的人都觉得有文化的程度，那就真的很有文化了。
现在看来，旅居倒可能是曲靖文旅的一个突破口。希望曲靖在旅居上可以蹚出一条路子来，像工业一样遥遥领先。至少我个人觉得，“清凉曲靖·避暑天堂”这个城市口号，算是摸准曲靖的脉了。
曲靖还是那个曲靖，但正在生长出一个不一样的曲靖。
风浪会过去，唯有埋头苦干，方能一路向前。
特别鸣谢蔚来汽车为云财财“云南州市经济观察”之行提供专车支持
文中所涉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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