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骆驼的夫妇,来自甘肃武威市的民勤县。西汉时出使西域却被单于扣押的苏武,当年就曾在民勤一带牧羊十九年。苏武“渴饮雪,饥吞毡”却始终不改其志的精神,也深深影响了两千年后的养驼夫妇。他们背井离乡,一家三口抵达巴丹吉林,在连小偷都不愿光顾的戈壁滩上,饲养着一百多头骆驼。他们的儿子在镇上负责驼奶的销售,夫妇俩则每日操持着骆驼的一日三餐,和挤奶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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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简陋的,仿佛人与房屋都是盐碱地上野生的植物,无人照料,也无须照料。红砖水泥砌成的三间平房里,日常陈设简单到几乎可以席地而坐。除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土炕,一个柜子,一切都以最本原的状态安置。屋梁是一截没有刨净树皮的粗壮树干,一盏白炽灯正闪着微弱的光,即便这一点光,也要归功于没有任何围栏的院子里,日夜劳作的风力发电机。路过的人们隔着很远,就能看到这个孤独的庭院,惊喜于荒野中忽然映入眼帘的飞快旋转的电机叶片。因为这户袒露在大地上的养驼人家,和他们为之忙碌的嘶鸣的骆驼,奔跑的鸡,吠叫的狗,旅途中的人会在满目荒凉中,心生温暖。仿佛这对夫妇的存在,是一簇燃烧的火焰,或者暗夜中的灯盏。

在这片很久都无人路过的戈壁滩上,他们犹如一粒巴丹吉林沙漠吹来的沙子,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疼痛与欢乐,仿佛在这个星球上,他们并不存在。他们睡去的时候,从不锁门,庭院里的摩托车、三轮车、大卡车,随意地摆放着,跟随深夜一起沉入梦乡。母鸡们觉得孤独,会走进驼群,寻找它们身体上遗落的草籽。一条黄狗找不到用武之地,便终日以庄子的姿态,躺卧在红色的水蓬上,注视着无尽的远方,偶尔,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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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骆驼的夫妇,并不关心黑暗中那些散发朴素光芒的事物。他们正当人生的壮年,即便是冷硬的土炕,长年没有更换的陈旧棉被,深秋撞破木门的大风,也丝毫阻挡不了他们沉入睡梦的速度。梦境一次次将他们沉重的肉体,带离千篇一律的琐碎日常,抵达自由开阔的宇宙星空。那些喧哗吵嚷的人间幻象,被阻挡在戈壁与大漠之外。这星辰闪烁的寂静大地,被蜂拥而至的旅行者忘记,却滋养着养驼夫妇漫长的一生。此刻,他们只关心蔬菜、粮食和驼奶,只关心堆放在仓库中的六十吨草捆,那是骆驼一年的粮食。更远的世界,则隐匿在电视里,但那台打开就弥漫着现代文明气息的神奇的匣子,尚未在凌乱的房间里出现。

更多给予养驼夫妇安慰的,是朝夕相伴的骆驼。它们是天真稚气的孩子,生性好奇胆怯,看到人来,会停止汲水或者进食,在领头驼的带领下,一起朝着来人走去,一直走到那人身边,而后停下脚步,歪头打量着他,好像它们在这里历经太久的孤独,一直期待着这位远方的来客。它们要将全部的热情都奉献给客人,为此它们引吭高歌,将五百公斤的庞大身躯,齐刷刷地横在那人面前,并用不停喷着白色气息的鼻子,去嗅他的衣服,又在那人试图抚摸时,调皮地跑开,站在不远处,笑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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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们与养驼夫妇形同家人。小骆驼时不时就会离开母亲的乳房,撞开木门,走进房间里东瞧西看,每一样东西在它们看来,都是新鲜的,如同人生初见。偶尔,它们会将桌上的西瓜皮收进腹中。看到主人走来,便带着一块尚未吞食干净的瓜瓤,仓皇逃走,混迹驼群。主人也只是笑骂一声,并不会过多责怪,好像它们都是自家的孩子,哪个孩子不会贪吃调皮呢?而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戈壁,能有一头呼着热气的生命,甜腻地蹭着你的身体,一颗心怎能不被爱轰隆轰隆地点燃?

在每日有几万头骆驼跋涉穿行的戈壁滩上,生长着无数的咸草,它们尖锐的刺,从未扎伤过骆驼。或许,骆驼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吃下咸草,挤出咸奶,并始终以澄澈干净的眼睛,热烈注视着这片养育了它们的大地。它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游荡,并度过三五十载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它们在这个世上活过的每一天,都被这片大地收纳,也被沉默的养驼人记录。

(安 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