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河南省郑州市中级法院正在审理的珠海瑞德青春公司诈骗案，自从开庭后就引起了社会的极大关注。该案之所以关注度高，是因为该起诈骗案涉案公司规模巨大，母公司在全国拥有近千家高端美容会所，是国内知名的连锁美容品牌，员工数万人。案发后，办案机关查扣的现金高达18亿元，一共有25名股东、高管、员工被起诉。
郑州中院外每天排队旁听瑞德青春案的人群
该案不仅查扣现金规模巨大，被告人数众多，而且案涉被害人中还有郑州中院退休的法官。也正因为如此，案件从开庭审理第一天就争议不断。比如合议庭成员是否应该回避？跨省查扣的现金是否超额？案件是否是“远洋捕捞”？案卷中为什么没有受害人名单等等。辩护人甚至一口气提出了十一个问题要求合议庭回避。
01
开庭首日，辩护人提出合议庭存在十一个问题
8月13日，庭审首日，辩护人韩冰律师就提出该案存在十一个方面的问题，因此合议庭成员应该回避。
韩冰律师在庭上称，该案在起诉之前共有29个犯罪嫌疑人，4个不起诉，25个被起诉。起诉后，25个被告人全都是被羁押状态。开庭时，辩护人得知已经有18个被告人办理了取保候审。而这18个已经认罪认罚的被告人里面，6个被告人在取保之前均毫无征兆的解除北京律师。并且有5个人在刚刚走出看守所惊魂未定的时候，被违规会见的审判人员要求书写《不参加庭前会议申请书》。
韩冰律师认为，这种情况下，谈何公正起诉、审理？他提出疑问：《刑事诉讼法》规定取保条件有没有认罪认罚、解除北京律师、自己手写不参加庭前会议（的规定）？他要求审判人员、公诉人回避。据旁听人员介绍，韩冰律师提出法庭存在的十一个方面的问题包括：
1.建议解除北京律师（委托）。只有6个（被告人）没有解除北京律师。
2、询问没有解除北京律师的人员，其北京律师是不是无罪、罪轻（辩护思路）？如果是无罪，可能导致他们暂定被收监。
3、要求当事人督促北京律师将2024年6月提交的各类申请撤回，如果不撤回，就解除北京律师。律师被逼无奈，撤回各类申请。
4、要求被告人不能无罪辩护，如果辩护人做无罪辩护，要求被告人当庭打断、当庭拒绝辩护、解除律师。
5、要求当事人手写申请、减轻量刑，并要求其律师也写此类申请。
6、关于刑讯逼供，让当事人想想怎么解释录音，这就是要求做虚假陈述。
7、问被告人张某某是否被刑讯逼供，有无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就不能承认被刑讯逼供的事儿。
8、问监视居住期间是否带手铐脚镣，让说开始带了，后面没有。检察官最近刚刚给法院提交了这方面证据。
9、检察官知道张某知道付某某被刑讯逼供，但是要求张某说时间长了记不清。
10、不让和公司联系，说你们认罪认罚了，和公司对立。又拿行程轨迹和照片给看。是赤裸裸的威胁。
11、按照我（法庭）说的做，就在现在的量刑基础上减轻，不按照我说的，就再收监判实刑。
对于辩护人提出的十一条回避理由，法庭上审、辩双方一度出现“针锋相对”。合议庭称，依据《刑诉法解释》第33条，韩冰律师没有提供证明材料，因此驳回回避申请。审判长要求辩护人提供回避依据的法条，辩护人要求审判长自己对着法条看。
02
受害人“不愿意”庭审直播？公诉方称指居监控录像“时间久了被覆盖”
庭审第三天，法庭针对庭前会议中有争议的事项，宣布了处理决定及理由。
对于报请上级法院提级管辖问题。合议庭认为，公诉人指控犯罪数额特别巨大，可能判处无期徒刑，案涉公司在郑州多家门店，由郑州被害人控告而案发，多名被害人陈述被害过程，该院管辖符合级别管辖、地域管辖规定。从被害人分布来看，河南省仅有郑州、洛阳、新乡三个地区，涉案金额8000余万。该案没有在河南省或全国重大影响，不构成全省性或全国重大案件。本案虽然数额巨大，但是发生在医疗美容领域，是普通犯罪，不符合《刑诉法》第22、23条规定的需要报请上级法院管辖的情形。
对于是否庭审直播问题。有辩护人提出，本案关注度高、社会影响大，有法治宣传意义，要求公开开庭且庭审直播。
法庭称，经审查，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直播录播庭审活动的规定》第2条第2项，对于下列案件，不得进行庭审直播、录播：（二）检察机关明确提出不进行庭审直播、录播并有正当理由的刑事案件。该院书面征求检察机关意见，检察机关征求部分被害人意见后，明确提出不庭审直播，故本案不庭审直播。
昔日的珠海瑞德青春公司内景。受访者供图
对于法庭的回复，辩护人王涌律师在庭上发表意见称，第一，是不是重大案件，涉及本案是否提级管辖、公开直播审理。本案涉及地域广大，涉案母公司有五个群区，几乎可以说遍及全国。活跃用户有70多万，根据公诉人向法庭报告的被害人人数也高达6132人，这些人数是非常巨大的。这难道不是重大性吗？
第二，本案被害人中，还有外国人，这个地域就不限于是国内，还有港澳台，这个案件是国际案件，如何保障6000多人不涉及国际友人？对于该问题，徐昕律师发言提及被害人名单目里涉及丹麦、越南、中国台湾、香港等，如果指控犯罪，是不是应当界定为涉外刑事案件？审判长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得出不是全国重大的结论呢？
本案所涉及的领域问题。辩护人认为，诈骗的方式发生在大健康项目中。本案所涉领域不是审判长说的医疗美容领域，发生的缘起是郑州有关机关关于养老诈骗相关的问题引发的，实际上是借助养老诈骗而引发。公诉人《起诉书》也明确说了，骗取老年人钱财。老年人去做医疗美容？这是矛盾的。
既然涉及到国家关于养老诈骗，把这个案件作为典型，就应当公开审理，让全国老年人看一看，该公司如何诈骗老人的。办理这个案件，不就是想要办理一个典型的养老诈骗吗？现在要庭审了，却关起门来审判，这不是矛盾吗？
公诉人公开说明被害人有6132人，联系了其中的60多人，只有20多个联系上了，也就是联系了百分之一，回复的是0.3%。如果这20多个都不愿意直播，也不过是全部被害人总数的0.3%。合议庭和公诉人以全部被害人中0.3%的比例直接做出不公开庭审直播的决定，进一步剥夺其他99.7%的被害人的权利。
关于调取全案没有移送的讯问同步录音录像，法庭称已经将调取决定书送达公诉机关，公诉机关没有提交；侦查人员出庭申请，结合控辩双方意见，确定侦查人员出庭说明情况。关于调取被告人庄某某等29人指居期间监控录像，法庭称已经将《调取决定书》送达公诉机关，公诉机关复函，称监控录像时间久远已经覆盖，没有提交。
03
3名被告人拥有“双重”身份：既是被告人又是被害人
法庭上，辩护人徐昕律师提出，庭审出现了最严重的问题，三名被告人出现在被害人名单中。
“可不可以一个人既是原告也是被告？能不能古今中外、法理上拿出一个例子，一个人既是被告也是原告？怎么可能出现这种荒唐，足以表明，本案定罪有问题。”
徐昕律师认为，诈骗罪，就需要有人受骗。能否问问这三个人，他们认为自己受害了吗？如果庭前做了工作，是不是可以避免，《起诉书》怎么可以指控数千人？《起诉书》的指控本来就应当具体、明确。三个被告人，《起诉书》还不需要变动吗？这是问题，怎么解决？是重大程序问题，法理上面怎么解决？
对此问题，公诉人回应称，被告人的名字出现在退款名单上，在办案实践中，并不少见。非法集资案件中，中层高层人员自己拉客户交给公司，达到犯罪数额当然是嫌疑人，但是把自己的或者亲友的钱也存到公司，最后公司没有办法兑付。判处后退还，这部分钱要退还。退还名单要写明这个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他确实是本案被告人。三名被告人确实在大健康项目有消耗，证据显示，由于公司考核要求，业务人员为了完成业绩考核也会做项目，因为业绩考虑要求，这是一种复杂心理，半信半疑或者意思不自由的状态下，接受了这种治疗。
对于受害人名单上出现的名叫“嘉宾卡”的被害人，公诉方是这样解释的：瑞德青春在卷的HIS系统，有身份证号码，消费金额、消费项目（可以证实）。
至于6132名被害人的名单构成，公诉方认为被害人就是受到了不具有疗效，或者已经失效，或者疗效较小而被宣传为神乎其神、具有治疗癌症等疗效的虚假宣传，而买了大健康项目的，就是当然的受害人。
04
法人代表陈述：在上海住院期间被民警骗来郑州，“指居”期间遭受非人待遇
法庭上，排在第一位的被告人、瑞德青春公司法人代表庄某某陈述，案发前，她在上海住院，被办案警官骗来郑州。当时她的身上还带着外流的血袋，还有手术之后的窟窿，一直打着吊瓶。医生不让出院，但是民警非让她来郑州，配合处理一个事情。
庄某某以为是郑州的公司没有发工资，就配合前往。然而到了郑州之后，她立即被带上手铐脚镣，然后就送医院了。她在医院待了十多天，从此和外界失去了联络。2022年10月7日，到指居场所后，独自住在一个房间，24小时带着手铐。她主动要求民警提审，她到底犯了什么法，但是一直没有人告知。
庄某某称，她主动给民警讲述公司的经营情况。但是民警只回答了她两句话，一句是“庄总别和我洗脑了”，另一句是“庄总你的手机上都是鲍鱼。”
24小时有人看守，不准和外界沟通，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上厕所等任何事情都必须在监视下进行，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也没人告诉她。但是在她指定居住的地方，竟然一直有人过来像到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看”她，来的人说看看开劳斯莱斯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甚至还有一名韩姓警官问她是不是有十个亿。
指居地郑州市管城回族区“青龙山庄”外景
庄某某还称，从上海见到郑州的警官，后到郑州过程中，一直没有上海的民警介入。
辩护人朱明勇律师称，公安异地办案需要协作手续是公安部三令五申强调的，而且公安部还发布了一次禁令，六个严禁，包括严禁未履行任何协作手续，对异地相关人员讯问、拘留、逮捕。而郑州市公安的侦查人员异地办案，没有按照人民警察异地执法应当履行办案协作手续，必须在当地警察同意并安排人员参与，才可以异地取证、讯问，包括对证人询问，这是郑州市公安非法取证的第一个理由。这个是非法证据。
其次，通过庄某某的描述，郑州市公安机关对她的强制措施，也是违法的，监视居住应该在住处，没有住处指定住所，但不是办案的地方。还安排两名侦查人员，24小时守着，这不叫监视居住，这比拘留、逮捕更严格。本案，公安机关的监视居住，24小时2名侦查人员陪同，显然超过了看守所的羁押，其实就是变相的非法拘禁。羁押地青龙山庄不是法定羁押场所，是一个招待所，也是法律禁止的。
再次，庄某某在上海，不是因为涉案、作为嫌疑人去医院躲着，是本来在医院做完手术还没出院的过程中，医生也认为不该出院，这种情况庄某某应当取保候审的，但是警官不让取保，还强行带出医院，没办出院手续，还带着治疗设备，这显然违背人性。
对于庄某某的控告，公诉人称，根据我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第8条，庄某某作为实施犯罪数额特别巨大的重大嫌疑犯，就医期间，公安机关使用戒具符合法律规定。在指居期间，被羁押到公安机关办案单位接受讯问，用戒具符合法律规定。
除了庄某某，还有其他被告人在法庭上控告他们在青龙山庄遭遇残酷的刑讯逼供，尤其是男的105天戴着手铐脚镣，晚上还铁链串脚镣。女的也是手铐一直戴着。对此，多名辩护人提出排除非法证据申请。
05
辩护律师称郑州公安“远洋捕捞”，公诉方回应系依法履职
法庭上，徐昕律师提出郑州公安涉嫌“远洋捕捞”问题。
徐昕称，这个案件，主要指控的犯罪所在地是珠海，瑞德青春公司的总公司又在济南。虽然该公司在郑州有一定经营，但是不是主要犯罪地，是不是找到一两个连接点就可以管这个案子？理论上不是不可以，但是趋利执法的动机很明显。
“9月4日报案，9月6日就立案了？9月4日报案后，不能把相关线索移交给珠海吗？郑州缺钱，珠海也缺钱，冻结人家近20个亿。”
徐昕律师称，河南新乡公安局红旗分局都没有立案，怎么做笔录？有辩护人申请调取红旗分局涉及本案的全部卷宗材料，到现在还没有调查，怎么说人家新乡公安局红旗分局没有立案呢？人家已经做了那么多笔录，推定是立案了，否则就涉及违法侦查了。没有立案，怎么做的笔录？不能把新乡的同行给卖了。
“不能现在材料中没有新乡的立案文书，就说人家没有立案。立案，就说明这是新乡管辖的案件，那你郑州为什么跟新乡抢案子？如果新乡立案了，先立案的有管辖权。这难道不是一个抢管辖的证据？现在冻结金额将近20个亿，指控所谓诈骗金额13个亿，你多冻结那么多钱干什么？人家企业现在差点就要垮了，多冻结5个亿可能就生存不下去了。人家基本上是解决妇女就业的。这不是趋利执法吗？”
瑞德青春公司母公司获得的荣誉。受访者供图
徐昕律师认为，公诉方不提供被害人名单，已经提供的非正式被害人名单大量没有联系方式，只核实200多个被害人，其他人不核实，不提供联系方式，是不是未来这个钱就到了你（郑州）这边？有合理理由怀疑，办案方不想联系被害人，冻结的这20亿未来就不需要退还给被害人。这不就是“远洋捕捞”吗？
对于辩护人提出的远洋捕捞、逐利司法问题，公诉人在庭上回应称，郑州市公安依法行使管辖权，不存在逐利司法。2022年7月，被害人姚某某向郑州市打击养老诈骗专项活动办反映被诈骗10万元。该线索由活动办转郑东分局办理，经排查，发现案涉公司的美容店涉嫌多起诈骗。公安机关依法跨区域侦查取证，抓捕犯罪嫌疑人，查封、冻结涉案财物，是全面查明案件、依法打击犯罪、保护被害人合法权益的依法履职行为。
10月8日，该案从9月20日休庭后恢复庭审。目前，庭审仍在继续，对于该案的走向，笔者也将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