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樵

随着1991年12月26日东西方阵营的「胜负」已分,萦绕在美国乃至西欧心头长达近半个世纪、如梦魇一般的假想敌不复存在。

谁曾想到,受到冲击的不仅有传统意义上的「敌对势力」,还有大量冷战时期己方的中坚力量:从大学、智库里研究东方的专业学者、分析员,到情报机构里的特工、情报员,他们的饭碗在「和平」的大环境下显得岌岌可危。

冷战结束后,CIA的预算更是被国会大刀阔斧砍得七零八落。

相比于911事件后受辱的CIA再获重视,英国情报机构的日子显然没那么好过。

无论是冷战时看不见的敌后战线上刺刀见红、尔虞我诈、道德有亏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陈年旧账被一一曝光,还是因冷战危机结束后「大英」情报机构的现实地位及其功用每况愈下,从而导致他们被那些不再为国际大势而焦虑的本国议员、媒体、民众们的口诛笔伐所嫌弃。

外加冷战时期的那些陈年糗事被媒体、影视公司、历史学者们不断冷饭热炒,包括军情五处、六处在内的英国情报机构在现实政治、社会形象等多个层面可谓节节败退。

与之共震的还有影视界。以往,苏联作为最大的假想敌,长期都是谍战片里当然不让的反派。

而改天换地的剧变,也让欧美相关主题的影视作品失去了靶子。后冷战的时代,谍战片亟需新元素来维系住这种类型的生命力。

在经历了《碟中谍》里的惊险奇观场面、《007》一贯的奇技淫巧与新一代的香车美女、《谍影重重》刚猛的格斗与对国家主义体制的质疑、《国土安全》的恐怖主义、伊斯兰与俄罗斯焦虑之后,2011年《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电影版又让英伦谍战系列看到了往昔的荣光:对体制、信仰、组织更为深刻的怀疑,对因剑桥五杰而声名狼藉、千疮百孔的情报体系的无情自嘲,还有囿于办公室内斗与甩锅的职场政治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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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始播于2022年的《流人》系列更是继承了这一脉的英伦传统。

《流人》前三季分别围绕着自导自演却逐渐失控的反恐闹剧、伏线千里后指东打西的洗劫谋财、因军情五处(MI5)头面人物的残酷内斗而曝光的丑闻徐徐展开,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由被抛弃、被流放、被遗忘的边缘人特工群体所组成的草台班子如何一次又一次跌跌撞撞、阴错阳差地屡屡在(差点)丢掉性命后化解危机、成功避免被扣锅的属于特殊职业领域的职场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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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人》第一季

《流人》第四季同样延续了系列前作精髓:不动声色中缓慢靠近的危机,莽撞面目不改的愣头青特工,来自军情五处总部虽迟但到的泼天巨锅,平日拉胯、关键时刻还是拉胯、但最终勉强算是能应付局面的办公室同袍,以及官僚系统内部愈演愈烈的人事倾轧。

而每次危机最终的化险为夷,又都离不开那个穿着无比邋遢、外表不修边幅、嘴巴不仅毒且和他的肠道一样臭、对领导和组织毫无尊重、在看透体系的虚妄后化身职场老油条的传奇谍战人物——杰克逊·兰姆。

他无疑是这座堪比大英宁古塔、伦敦伊犁府的斯劳屋的灵魂人物,也是全剧的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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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人》第四季

与史迈利那种温文尔雅、老谋深算、不甚起眼、可举手投足都令人回味无穷的间谍头子的传统形象不同,加里·奥德曼塑造的杰克逊·兰姆(狗爹)无疑是英国贡献给世界的又一标志性间谍:同为功勋卓著的业内传奇,狗爹更愤世嫉俗、更自我放逐,比起讨厌敌人,他似乎更讨厌自己的同僚,完全不相信自己所在的间谍机构正在侍奉正义;但同时,他又无比机警、洞若观火,总能在青萍之末就感受到山雨欲来。

在缺乏明确敌手的21世纪,那些意识形态斗争的官方话术和理想主义早已失效,相比于像詹姆斯·邦德或史迈利一样「为国」出生入死,倒不如保住自己的饭碗、苟活于乱世来得更为实在。

第四季《流人》仍是英国情报机构又一次职场甩锅大会的大型文艺汇演:已经老糊涂的退休老领导要为过去的一错再错买单,而新领导却不愿为过去组织的污点背锅,一直视夺权宫斗为本职工作的二当家戴女士(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饰)则在推卸责任和平事儿之间一如既往地选择了相信跟自己相爱相杀的老熟人狗爹……以及备选的背锅侠——干练的新人艾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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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人》第四季

不过,饶是刻薄毒舌如狗爹,也仍有作为「人」的一面。他因不忍而拦住准备冲出房间确认好友生死的雪莉,不惜拉下老脸为牺牲的下属马科斯多争取点抚恤金,虽然天天冷眼相待、但一出事还是率先去关怀老下属的安危……

如果说第三季中为保住自己位子不择手段的MI5老大英格丽德、第四季里为了换回女儿不惜与灭绝人性的CIA弃将做交易的老麻雀、外强中干、胆小怕事、尸位素餐的脓包局长,以及全四季主打一个内战内行、甩锅第一人的戴女士扯下了大英官僚最后那块遮羞布,那么,刀子嘴豆腐心的狗爹和斯劳屋「保姆」斯坦迪什就是原著作者米克·赫伦对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丝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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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谍战片从上世纪以击败作为假想敌的对手为母题,到本世纪以抨击自身体系(中那些不尊重程序正义、实体正义的坏人)为核心,无论是《007:大破天幕杀机》还是《谍影重重》四部曲,它们本质上都反映了,欧美主流观众在冷战结束后、在对核威慑以及主义之争的焦虑获得极大缓解后,已经不再相信那一套自由世界的神话了。

随之祛魅的,还有一代情报人员对于自身所从事的事业在价值意义上的认同。

如果说《流人》(无论是赫伦的小说,还是Apple TV+的剧版)有什么地方是延续了约翰·勒卡雷的史迈利传统(无论是原著,还是改编的1979年、1982年的两部英剧、2011年电影)的话,那就是特工们的战场不再是敌后,他们的工作不再是潜入对方的某个机构大楼或是打入敌方内部。

他们的战场变成了职场,对手不(光)是新一代的假想敌,还有来自总部办公室同事们的明枪暗箭:认识你的同事,或许比认识恐怖主义分子和操着一口罗刹口音的前克格勃人员变得更为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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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英剧《史迈利的人马》像是一曲挽歌。

哪怕彼时来自东方的威胁并未消除,但敌人是谁、在哪里、想干嘛,似乎并不重要。跟前作《锅匠》类似,观众通过史迈利一路的追索,通过与老友们的重逢,在不动声色间展现那些曾经风华绝代、荣耀无限的谍报人员们的落魄与寂寞。

而在《流人》中,狗爹兰姆在追查昔日线人的死因(第二季),又经历了老战友的惨死、老领导的失智(第四季)……老兵不仅逐渐凋零,而且也正在死去。

这是作为现实主义者兰姆的最大悲哀:他早就没了理想,但现实一点似乎也并结不出什么好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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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迈利的人马》

冷战的阴霾并未完全消散。一个幽灵,冷战的幽灵,仍在欧洲游荡。

作为冷战遗老的老卡特莱特、狗爹、斯坦迪什,格格不入的他们似乎正在跟这个时代告别;但看上去完全与上个世纪无甚关系的小卡特莱特(小河)其实也是冷战遗少,甚至他自己一开始都并不知道。

他不是来自一男一女相爱的结晶,而是来自那个特殊时代的狂热的意识形态执行者制造出的一件未被作为杀人功能使用、却成为了交易筹码的武器。

直到今天,「停留在冷战思维」仍是世界各方互相攻讦的常见话术,但谁又曾彻底逃脱「冷战」的阴影,告别这种创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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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人》像极了今日欧洲的隐喻。它已然没落腐朽了,却还幻想着自己仍能回到世界的中心,幻想着往日的荣光。

可是,老一辈人虽然人间清醒,但宁愿灌醉自己、蹉跎余生;新一辈人希望干出一番事业,但在职场中不是被宵小算计,就是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暧昧难测的公众情绪,既可以是来自群众的呼声,也可以是民粹主义的狂潮。

而噤若寒蝉的官僚们不是在互相推诿,就是把公众的怒火都引向那些注定成为替罪羊的对象:他们或是可以诱发大众日常恐惧的外来移民,或是可以作为彪炳政绩、装点门面的恐怖分子,也可以是在单位中濒临被扫地出门的慢马、流人、实习生。

这个世界破破烂烂,但总有流人们缝缝补补。或许这就是这部剧有如此大魅力的终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