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徐凡
图片丨赛事官方照片、受访者提供
八百流沙是郑钧月今年最重要的赛事。为了这个目标,她在今年训练量加倍,又在一个月前的巨人之旅300多公里处主动退赛。现在,她以不到80小时完赛,超预期实现目标。
“我要感谢我的对手,让我取得如此不可思议的成绩。赛道上的一切意外,原来都是最好的安排。”郑钧月在接受TR100采访时说。
冠军冲线时没来得及换上的女将军服
郑钧月的手表显示她已经跑了406公里,她在最后一个计时点打完卡,忽然间有些恍惚,她问工作人员:我完赛了吗?对方笃定地说:是的。
可眼前明明还有300米路程才能抵达荣耀的终点。她的情绪还停留在最后十三公里的3个小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南非女选手尼古莱特·布延斯(Nicolette Booyens)反超的心境里。
这一次的八百流沙,郑钧月志在必得,目标直指“冠军大将军”。她特意带上了为自己精心搭配好的女将军服来到赛事现场,准备冠军冲线时穿上。“是最适合这个场合穿的,我心目中女将军的样子。”
但赛道上的意外经历,让她在冲线时没来得及换上这套女将军服。
▲十月十二日早上七点,点将仪式开始。郑钧月终于穿上自己专门准备在终点冲线但没来得及换上的女将军服,授封“冠军大将军”印。
意外出现在赛程刚过半时。赛道上出现狼群,她被要求原地返回上一个休息站,这让她白白损失了几乎整整一夜的时间,也消耗了巨大体能。但组委会承诺减时,具体时数待通知。因此,即便在物理位置上尼古莱特领先很多,女子冠军对她仍是胜券在握。
但她还想要“物理意义上的冠军”:不仅赛绩第一,也要成为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女选手。
“中国自己举办的超长距离耐力赛,我明明是全场女子第一,但等在终点的人们当时不会知道,他们对冠军的欢呼和祝贺全部送给了一名外国选手。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很遗憾。我不想在最后几公里失去第一个冲线的机会,我是真的拼了。”
▲郑钧月身披国旗,成为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女选手。
最后9公里,她一直拼到了腿抽筋。完赛后回到帐篷,才发现一步路都走不了了。两个人一起搀扶着,她才能一点点往前挪。
而眼下的300米,是她迎接所有掌声、鲜花和祝贺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停下奔跑的脚步,像组委会特意设计的那样:计时已经结束,现在只需慢慢向前走,尽情享受冠军荣耀时刻。
这300米,也足够令她在脑海回放过去这一年,她为了这一刻的荣耀所经历的一切。
她想起今年年初时,珊瑚对她说:如果是我,我就不去跑巨人之旅,而是在我们中国自己的超长距离赛事上拿一个“冠军大将军”。
她还想起,当她还是去了巨人之旅,却止步于300多公里。
在这场国际顶尖选手对决的超长距离耐力赛中,她那时排名女子第六,成绩已经相当可观,但当时感觉体能已经到了极限,赛前计划进入前五的目标几乎已经很难实现。最后还有一座山要翻过去,继续拼下去意味着精力和体力的过度消耗。“那我就会需要更长的恢复时间,但后面很快就是八百流沙,这两个比赛离得太近了,我只能选一个。”
“如何取舍?”她想到,“珊瑚姐说得对,我更应该在八百流沙上去拿‘冠军大将军’,今年这一年都是围绕着八百流沙在准备。”
郑钧月想起她曾常说“小朋友才做选择,成年人我都要”。“但我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我知道有的东西要得起,有的东西要不起。如果两个比赛我都要站上领奖台,我可能两个都得不到。”
她在最后30公里时退出了巨人之旅的赛道,“我可以明年再来争取站上巨人之旅的领奖台。但今年八百流沙才是最重要的。”
▲郑钧月在今年巨人之旅赛道上。
这一年为八百流沙进行训练的场景都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今年训练量比往年翻倍,每月都在500公里以上,到七八月份时达到了700多公里;为了训练身体对疲劳的耐受力,她开始改为每周七天连续训练,一天无休;为了练习负重跑,在跑步机上也背着六七公斤的背包跑步;为了应对她的第一次自导航比赛,费心地选择最适合的导航仪,一遍又一遍地优化路线……一幕又一幕,像潮水一般涌现。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此刻根本无法向你尽数。”郑钧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带着一丝疲惫沙哑、间或有轻咳声。她说在赛道上有些感冒了,因此完赛后立刻回到了低海拔城市,期待尽快恢复。
▲巨人之旅前,摄影师朋友为郑钧月在霞慕尼拍的人物形象照。
在终点线前,直到工作人员明确无误地说已完赛,她才意识到,尼古莱特后面掉速很快,早就不可能追上她了。
“但我当时一直觉得她就在我身后不远,所以全力以赴往前冲。后来才意识到,是夜间荒漠的光线穿透力太强,十公里外的头灯光线都很清晰,所以就像在我身后闪烁着一样。”
然而,正是这种到最后一刻都争分夺秒的紧迫心情,让她最后的完赛成绩一举突破80个小时,领先尼古莱特将近7个小时,最后获得冠军。“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我自己再跑几次,也未必能再跑出这个成绩。”
郑钧月一再感慨,原来赛道中的一切意外,可能都是最好的安排。
一群豺狼引发的变数
赛前,郑钧月和教练做完赛计划。他们都觉得获得女子冠军应该是没什么悬念,但是完赛时间呢?他们设定了一个目标范围,保底100个小时内,争取进90个小时。
比赛开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她发现甚至每100公里都还能比计划时间快一两个小时。为了保证后面的体力,她甚至放慢了一些脚步,她想,只要确保计划执行到位,自己就能赢。
但是,赛程过半时,意外出现了。
郑钧月在赛事第三天凌晨三点从189公里处的R5休息站出发,到下一个休息站R6,要经过CP18到CP22,四段CP点,共39公里。郑钧月和男子第四名亨德里克·本杰明·鲁(Hendrik Benjamin Roux)搭伴同行,已经走了差不多16公里。
在离CP20还有六七公里时,他们收到组委会消息说前方有狼,比赛暂停,大家原地等待消息。
他俩一起等待了大概20分钟,组委会说确认前方有一群豺狼,大约十三只,因此要求所有在附近赛道上的选手必须原地返回R5休息,等到天亮后再重新出发。
“我们从R5出来已经翻过了最高的垭口。如果返回,意味着我们要往回爬两座山,来回三十多公里、爬升1000多米,要知道这个赛事全程爬升也就5000米!我们刚刚爬过来,知道返回去的路有多难,会耽误很多时间和体力。”
郑钧月和组委会据理力争。“我们几乎已经能看见CP20站点的灯光了,而且组委会派来接应我们陪走去CP20的两个大将军,离我们只有两公里,能看见他们就在峡谷对面。我跟组委会说,‘他们两个人在那边不也很危险吗?我们过去结伴,不是更安全吗?’”
戈壁滩的通信信号也不好,他们和组委会的协商和争论断断续续地进行。情急之处,郑钧月甚至说,“离CP20只有几公里,我们现在总共有八个人,难道还害怕十几匹狼?难道几公里都走不过去?我们随身还带着炮仗可以驱赶豺狼!”
郑钧月并不是不会感到害怕的“莽夫”。只是十年的超长距离赛事经验,让她早已学会独自面对一路上的孤独和恐惧。
“这次八百流沙,几乎所有女选手大多数时候都和人搭伴,只有我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独行。因为我要努力达成自己的完赛目标,我既追不上前面的男子精英选手,没办法和他们搭伴,也没办法为了和后面的选手搭伴而去降速前行。我没有选择,只能一个人走。”
争执良久,组委会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听到这句话,郑钧月觉得理解了,接受了原路返回的指令。
她和本杰明悻悻地想:至少在R5可以睡一觉。“长距离赛道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就是要关关难过关关过,心态好一点,重新出发就好。”
来回跑了三十多公里,一路折腾了六七个小时后,郑钧月重新回到R5,等待组委会通知比赛重启、重新出发的消息。
结果,她得到的消息是,比赛并没有暂停,而是组委会启用了替代路线,他们来回翻过的两座山取消了,从CP18到CP20改为公路。后面陆续到达R5的选手等待了十几分钟,收到组委会的新方案,没有翻着两座山,都已经沿着公路走了。
“我们就这样从领先一下子变成了落后选手,我当时惊呆了。”郑钧月忍不住大为光火,“白爬两座山就算了,为什么没有及时通知我们尽早继续前行?”
▲郑钧月在休息站和打卡点。
可生气有什么用?组委会已经给出了解决方案,会把他们浪费的时间通过减时补回来。但是浪费的体力如何补偿?郑钧月知道,只能自己认了。“我就当450公里去跑吧!”她想。
郑钧月重新出发时,猜测组委会至少会给她减时四小时。而当时尼古莱特只在她前面三个半小时,她实际上应该还是女子冠军。
“但每次进站点的时候,别人都会跟我说,‘你前面女子冠军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心里很不甘,我想,‘可我才是冠军啊!’”
四百里追击,不可思议的赛绩
郑钧月决定追击。“我只能硬扛了。在后面200公里把这三个半小时追回来,我要马不停蹄地去追。”
实际她并无胜算,凭借的只有信念。“尼古莱特也是很厉害的选手,当时状态又好,而且她还有同伴一起跑,相互都有照应。而我是一个人。”
她一直在提速。在每个休息点将睡眠时间都比原计划缩减一二十分钟。也在站点减少补给时间,改为在路上边跑边补给。逐渐缩短了与尼古莱特的距离。
但意外继续不期而至。
郑钧月在赛前研究路线时就知道,330公里左右的榆林河水库路段是最难的路段之一。不仅路难找,还经常要趟河而过,河里是刺骨疼痛的融雪冰水。她原计划里是白天通过这段路,减少走错路的风险。可是R5的意外还是让她在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才到达这个最难路段。
“因为晚上看不远,没有参照物,怎么也找不到路。我和另一名选手一起,一直在河水中趟来趟去,迷路了一宿。一直趟到凌晨三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说还是回CP点睡觉,等天亮再走。”
郑钧月在那段路前后花了八九个小时。后来她发现,大多数选手五个小时都会走出来,而在她前面的尼古莱特只花了三四个小时。
到达榆林河站点时,郑钧月正式收到组委会通知,她会减时7个小时。但从榆林河出来时,她的打卡时间已经落后尼古莱特六个半小时,冠军几乎都成了悬念。
郑钧月来不及多想,继续加速向前。
▲在赛道上一路追赶。
后面的四十公里,她又追回三四个小时。到371公里的R10休息站,尼古莱特停留了两个小时,而郑钧月在这里只停留了十分钟。因此她在这里比尼古莱特提前了二十分钟出站,终于超过了她。
这时她想,尼古莱特应该知道组委会给她减时7小时,追赶她已经毫无意义,应该不会追她了。
想到这里,郑钧月松了口气。天色开始入夜,视线变差,精神随之也萎靡起来,“我已经不跑了,开始走路,几乎都要睡着了。”
然而从CP37出来时,距离终点还有13公里,郑钧月发现尼古莱特竟然赶了上来。“她甚至换上了短裤,一副要和我PK的样子。而且她当时确实跑得很快,跑了将近400公里还能跑七分配,说明她状态很好。我好像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精神也振奋起来,开始和她比拼拉扯。”
▲八百流沙赛道照片。
郑钧月再次全力提速。“我本来自导航不太好,经常找不着路。但在最后9公里,我冲着灯光就跑,几乎是‘见山开山、见路开路’, 那个赛道其实一直是上坡,但我都在跑。”
她也已经来不及看导航路线,边跑边看手表,只要和轨迹大方向一致,就只管往前冲。“稍一掉速,我就对自己说‘郑钧月,你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速!’”
在最后一个山顶时,手表不断提示CP点距离她还有800米、500米、400米,但她一直还看不到任何人、甚至任何灯光。她心乱如麻,此时如果跑错路可能会功亏一篑,便开始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任何回应,听不到任何声音。
显示还剩200米,可还是没看到任何灯光。100米,没有。
手表显示距离CP点只有20米时,还是什么都没有。她开始骂自己,“我又跑错路了!我太蠢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拐弯,她突然就看到了一大排的车和灯光。“我当时在心里又忍不住骂了组委会一百遍,‘为什么把打卡点藏得那么仔细!’”
在精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郑钧月似乎调动了身体的所有能量和感官,“我感到很多地方好像跑过一样,甚至能预测路线,做出非常迅速和准确的判断,我甚至想‘我是不是来测过线啊!’”
她在一长排带刺的铁丝网前果决地决定左拐,穿过一片芦苇荡,最后完全没有走错路,一直跑到了终点。
用最美的姿态面对生活中的所有
郑钧月每次冲线时,会换上自己特意准备的服装,涂上漂亮的唇彩,希望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终点线上。“我本身是学服装设计的,以前做婚纱设计,现在做成衣外贸生意。爱美可以说就是我的职业。”
▲曾经的婚纱设计师,现在郑钧月做穆斯林服装成衣外贸,试穿自己设计的穆斯林服装。爱美和时尚本就是她的职业。
这次八百流沙,她给自己准备了四只唇膏,两只存放在休息站,两只随身带。还准备像往常一样,夺冠冲线前换上自己专程准备的女将军服。但最后十三公里的极限拉扯,让她第一次放弃了冲线前换装,只是用随身携带的带色唇膏和润唇膏,修饰了一下经过400公里奔跑而有些干裂和肿胀的嘴唇。
▲要用最美的姿态面对赛道的艰苦。
今年为了准备八百流沙,她将更多时间投入到训练中,在工作中花的时间减少很多。“今年只做了工作中最轻松那部分,只负责设计和选品。”但努力没有白费,她非常高兴这一次的“冠军大将军”实至名归,可以打破网络上的质疑。
▲2020年在莫干山举办的一次越野赛上,郑钧月自己设计了女侠的服装跑完全程,获得女子前三名,她在比赛中的装扮惊艳了跑圈。“斗笠准备用来防雨的,结果没有下雨,反而增加了很大风阻。虽然当时是为了好玩,也没有真正去玩,我也没有全程举着手机去拍着玩,最后跑了女子前三。我自己没拍视频和照片,都是别人的拍的,‘泼天的流量’都是别人的。”郑钧月边说边爽朗地大笑。
“我在赛前发了一条视频,说我想跑进100个小时,有很多人都在质疑。有些人觉得我就是网红,只是做做跑步的样子。我本来并不是害怕质疑,因为人生中本来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质疑。就像我也总听说黄种人就是跑不过白种人。可是超长距离比拼的不仅仅是天赋,还有经验、忍耐力、意志力和信念,比拼的是所有这些加起来的东西。我还是想去努力打破这种质疑。”
“我总看起来云淡风轻,可是谁没有过痛苦和难受呢。我只是不希望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别人。我总是想最美的姿态去面对生活中的所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面对就好。”
▲郑钧月在此次八百流沙的出征仪式上。
超级耐力跑早已成为郑钧月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她的一种生活方式。“每个人在社会中都会扮演很多角色。但在跑越野时,我只是一个跑者,只需要关注这一个身份。我在越野跑中,看到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一面,各种比赛历练收获的强大内心,强健的身体,见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了解了更多世界各地民俗,这些都能帮助我更好地去完成工作。所有这些经历,会让我觉得,我可以做好每一件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