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峰峭立,峡谷深嵌。一座拔地而起的石山顶部,南、西、北三面峭壁,崖高百米,蛮楼依势密布。稍显平缓而低矮的东面,有城墙、门楼守护。古老的祭天场兼备烽火台的作用,在兀立的最高处留下了可极目远望的胜境。

面朝东及东南的两座城门,在当地人的地理习惯里各称东西。岩洞般幽邃的西门总扼内外。城外又有百余户家屋顺着陡坡高低错落、层叠起伏地展开。城下,大片梯田环绕,成就了众山丛中一块难得的宝地。

“石头城”,一个中心化的空间由此确定,且命名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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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上的村落。本文照片均为作者拍摄。

当观看的眼光投射出去,从谷底海拔1500米急速抬升,经过1700-1800米分布的人居,直到山巅,那是对岸海拔4510米,向云际探询的阿祖山。另一侧,阿刷山连同太子关如天神巨斧劈出的一道绝壁拦在北方。南方又有陡峻的岩科渡。群山围合,落差超过3000米,只留下一江水面。

汇入金沙江的宝山大河,在西侧山体切割出深深的沟箐。循流而上,村落星布,为大自然注入了当地人的实践。

石头城人的生活,从石头开启。石头在烈日下闪耀着白光。砾岩、砂岩、玄武岩、石灰岩……以其性能和所处位置,被赋予了人类生活的各种意义与用途。

由巨石向上生长,先是厚重的石脚,大块大块的石头相互嵌合,或加上土坯砖,灰白色矩形墙体直立着,密集地排列。上面是木结构地板、搁栅和栿柱等,刷成铁红或木材本身颜色。人字檐屋顶笼罩其上,两角微微翘起,像一只金乌展开双翅,护卫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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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建筑

因地势逼仄,在高低错落间相互借用,又各自围合成院。一般两三层,最底层空间是结合岩石形状凿出的牲畜圈舍。一层,围绕兼具生活与生产功能的院坝,分布着正房、厢房、厨房等,有客厅、卧室、卫生间,以及油米面腊肉火腿等物的储存间。面对院坝的楼房廊道,为常用生活空间。主人夫妇的卧室多在二楼。有时顶层开敞,用来堆放粮食、草料、木材,同时保障通风,使下层空间更为干爽。

金沙江干热河谷常年气温较高,旱时烈日当空,雨时云蒸雾腾。这样的建筑充分适应地形地貌和气候条件,无处不是地域性农耕生活的印记。

院里某处石缝、石穴流淌出泉水。以此为起点,充分借助岩石,凿出石缸、石灶、石火塘,甚至桌、凳、床等家具也就地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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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缸、石灶、石火塘

自然地势的形成逻辑,就地可用的材料,应用到建筑空间及日常生活形态的生成中,弱化了人工感,保持了自然环境的连续性,表露出当地人所转译的自然秩序。从整体到局部、细节都呼应天地,而人以此为媒介,追求融入自然,与自然共生。

从院里出门来,还是石头,凿出道路,或上或下,数不清的台阶。窄窄的小巷,导向社区公共空间,一直蔓延,直到田野。

大山、金沙江、巨石、蛮楼、梯田、纳西人等符号构成了石头城可供观看、阅读的本文,被当作一种重要品质,发展旅游业时的优越资源。

十余年来,石头城已经开办起近二十家民宿、客栈,还有一家五星级酒店。景观、道路、管道、停车场、垃圾处理一系列硬件设施,每年都在不断建设,有的在不同要求下反复拆建,有的建完闲置。居民的房屋,大体依照传统样式不停翻盖,演化为钢筋水泥盒子,带个瓦房帽子。

千年来,石头城被持续改造,实现了适宜人居的空间条件变化。石头城的壮丽,激起对人对景观的群体性热爱,但也为社会性破坏自然提供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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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耕和牛耕

除了一院房屋、几亩田地和一些禽畜,石头城人还能自主支配什么?

和善豪老人说:“石头城人历来学习和接受新事物、新文化比较快。”

一个地方难以对抗加速流动、分裂、聚合的世界,因此付出巨大代价,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能有固守部分或不同维度的文化。

“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不少石头城人这样说。他们宽厚而平和地接受现实,也会用自己的想象去补偿不足。

菜地艺术

景观折射出一个地方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显现出人对待自然的意识和观念,其思考和认知的最佳途径存在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日常生活是自足的,那只需要观看、记录、传播。显然,我们必须在它的复杂性中接近它,展开对它的探询。

石头城的梯田搭配了诸多山水元素——高峰、悬崖、激流、巨石、古木……而那些低矮的地平线,开满野花的田埂,只被时常蹲伏、弯下腰去的当地人看见。那些以身体来丈量的粮食和瓜果菜蔬,太过寻常。对于美的尺寸来说,显得十分渺小、细微。

然而它或许是最有意义的人类行动场所。当地人在其中剪裁自然,创造出一种农业情境、传统景观,导向生活的艺术化。

十年前,蔬菜品种比较单一。十年后,石头城人家的菜园、菜地大不一样了。

在地伙伴木文川说:“为了自己的生计,为了自己的健康,从丰富自己餐桌上的生物多样性做起来。现在已经不用依靠外部机构的支持,自行互换,种子慢慢分散到家家户户。七八月最精彩,现在刚开春的季节,植物最弱的时候,但菜园子里随处有10多种蔬菜。我们今天晚上吃的花菜、卷心菜、萝卜……都是自家的。石头城餐桌上的品种真的很多,葱就有弯葱、香葱、火葱、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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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的农家自留种(张秀云、和秀勤提供)

这天,跟随和善豪老人的脚步,又一次去他的菜地参观。他当过小学民办教师、村会计,早些年出任老年协会副会长。

一路闲聊,他说春节前几天,石头城的老人集中走了好几位,90岁以上的四人,80岁的一人。

他抬手示意,“这户的老人是91岁。”

雪白的挽联,显得有些刺目。

“石鼓、巨甸地方八九十岁去世的,都写红对联。”

“我父亲也这样说过,八九十岁算高寿,可以写红对,但现在这些传统遗忘得太多,不太会搞了。高寿去世的,对联里可以有赞美、纪念的话语。这户堂屋的对联,我是这样写的:耄老颜眉有福称寿,群孙绕膝无忧于怀。”

“以前有位老人去世,走时88岁,比我父亲年龄大,但辈分低。我父亲毕业于省立丽江中学师范班,担任过县议员,回乡参与办学——宝立完全小学,也从事农耕。有语言和书法功底,对联能够自己创作。他给那位老人的挽联这样写道:‘寿高八十又有八,福至四世一同堂’。”

“我父亲是1992年不在的,80岁。我今年81岁,还在下地干活。”

石头城的劳动力,80岁以上的还有几位,其他都休息了,不干了。还下地的几位,不太背东西,只是田里转一转、逛一逛。

“我是天天背,基本上每天去一次菜地,背一篮子圈肥——猪粪、鸡粪到地里,又背一篮子猪草和蔬菜、瓜果回去。”

他与小儿子、儿媳同住,每天的日常生活这样度过:

早上6点左右起床,烧两壶水,泡茶,看一会儿《朝闻天下》。

等着儿媳做粑粑、馒头,打酥油茶。儿媳不在家时,自己动手。

禽畜每天喂三顿,自己主要负责中午和傍晚两顿。

收拾好圈肥后出门,去到菜地。中午11点半至12点,回家喂猪和鸡,将就剩饭剩菜吃点简单的午餐。因为儿子和儿媳一般1-2点才回。

下午,与老伙伴们打麻将。5点左右,回家再喂猪和鸡,顺手做些晚饭的准备。等儿子和儿媳回来做饭吃了,看会儿电视或到亲友家走动。

晚9点前后,洗漱,上床睡觉。

“每天都有活路干。村里有白事来请,必然要去,参加吊丧活动。因为年纪比较大,红事不去了,就让小儿子和儿媳去。”

老人说起了家里的经济收入状况。

“今年养了4头小猪,大大小小30多只鸡。小儿子和儿媳基本只管承包地里的活,菜地由我来管。小儿子担任着村民小组长、环卫,有一点补助。有一点技术,能帮人起房盖屋修路,地里种植、嫁接的手艺也不错。

一年卖两头猪,收入1万元左右。村民小组长每年有1200元,环卫每个月500元每年合6000元。生活是不愁的。

孙子在深圳一家酒店打工,去了有三四年,两年以后进入管理层,当上了厨师长。基本上就是店长、厨师长他们两个掌权,收入还不错,还有五险一金。

只不过儿媳妇的收入没有了。年纪大了,去年(2022年)10月份以后,村里计划生育宣传员的岗位取消,每月补助400元就没有了。现在是要年轻人,那些回来的大学生来搞。”

老会长的菜地是“从老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几丘田”。上方的山坳里,有一股一年四季都出水的泉眼,最干枯的时候也有手掌宽的水流。尝了一口,有一点发甜。

“村里老人病重得要死了,口渴了,就会遣子女到这里来打水。”

“平常也有老人来打水喝。现在很多地方的水吃不成了,因为什么洗衣水、洗澡水、洗碗水都通过管道排到沟渠里,又排到田地。大沟里的水不能吃了。”

他铺设了管道,将这股泉水直接引入菜地,浇灌很方便。

菜地是上下几块梯田,约有5分多的面积。栽植了许多果树,有黄果、椪柑、橙子、橘子、柿子、桃子、柚子、香橼、核桃……有的黄果树来自江边已经被淹没的区域。这时候,李子花正好旺盛开放, “果子在玉米薅第二道草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有干獭(当地名称,应为旱獭)来吃李子。长得跟水獭一模一样,尾巴很长,但不在水里。儿子把旧鞋子浸过柴油,挂在树上,它们就不敢碰了。”

去年柚子挂果20多个,树枝都压断了。橙子收了300多斤。打酥油茶吃的核桃,地里嫁接的两棵就吃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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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善豪与他的菜地

老会长在菜地里“数家珍”,展开了一幅关于农业生物多样性活泼泼的画卷。初春时节,依然有许多种类的蔬菜,青菜、花菜、大白菜、小白菜、牛皮菜、卷心菜、芋头、豌豆、大蒜、葱……莴笋有两种,叶片宽大的新品种,叶片细长的老品种,皮剥开后茎秆是青绿色的。南瓜已经萌发,辣椒已经撒种,过一阵可以移植。接着就要让黄瓜、地雷瓜的种子下地了。

“每天无事,与其在城门口坐着闲谈,不如来菜地、果园里,消磨时光,锻炼身体。再一个,我的哥哥、大儿子、老三、亲家在丽江城里,让他们多吃一点生态种植没有化学污染的蔬菜、果子。每寄一次,有8户。吃不完的水果,也有人直接来家里买。去年五一,老协搞祭天活动,瓜类的黄瓜、地雷瓜都是我来供应的。”

一场微型粮食危机

云南省气候中心2023年2月初发布信息,指出自2022年雨季在10月11日结束以来,云南省气温偏高,大部地区无明显降水,河道来水总体偏少,已经出现了中度及以上气象干旱。

到2月20日,石头城一带依然没有雨水。幸而宝山大河的水量仍较充沛,浇地还不成问题。

有几户人家正在灌浆的小麦田这两天遭受鸟群侵袭。小麦田约3亩,正好在一片油橄榄地下方,茂密树丛成了鸟类乐园。那是别人家的产业,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20日,一早上的功夫被吃光了一片,21日早上又有损失。他们发现是一种比麻雀还小的鸟,大概五六厘米大小,一来就几百只。

农户说,往后这片田地就不敢再种小麦了,可能会改种玉米。周边已经有不少田地这一季抛荒,只种一季玉米。

玉米也有鸟来吃,比较招喜鹊。有田鼠。还有干獭,一次来几只。从玉米秆贴地的地方,将其啃倒,然后吃玉米棒,一晚上也能毁一片。

两家农户在麦田里系上绳子,绑上彩色的布条或闪亮的塑料带,希望能部分缓解鸟类的袭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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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范鸟群侵袭的麦田装置

石头城梯田曾经处处稻花飘香,近些年来种植水稻的人家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除了劳动力缺乏,粮食作物收益低下使得大多数农户失去了种植的动力。继大米之后,小麦面粉也面临危机,社区的粮食外部依赖性再度增强。而面食,如粑粑、馒头、花卷等,是纳西人传统食品,每天早中餐必不可少。

“在土地上找不到吃的,或者不愿辛苦劳作,跑到城里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在城里混饭吃的,也越来越多!”农村人美、景美、产业兴的愿景,没有人,靠什么来实现?

十年公益之路

自2013年起,多家社会组织从参与式行动研究角度介入社区。十年来,有百味交织的记忆,有显而易见的意识与行为改变,也存在主体性、持续性建设不足的缺陷。社区浮现出几位优异的本土专家,也带动了不少人开始关注生态与文化等公共议题,不过仍各自为营,难以走到一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习气,是一村人,不是一家人,一家人还有扯皮的时候。有的人没有公心,合在一起,大家都没饭吃。”

“在一起,伤。”

一个地方世代相依的人,自然能在一起而“不伤”。只不过这样的连接方式很难从外部想象。

“留在农村,在自己的田里刨食,怎么没有内生动力?有!”

“自己生产生活里能够拿出来,能够共享的那一部分,才是集体的内生力量。”

“内生动力要足,造血功能要有,不能一味依赖输血。我们这一代还好,三五年内还有积累可消耗,再往后就很危险了。”

“今天我们讨论最多的是如何发展、壮大集体经济。单纯依靠外部支持,没有凝聚力。有集体经济才有内生动力,集体经济不会一下子搞起来,内生动力也不会一下子培养出来。”

在不影响石头城景观的周边荒山荒坡,如牧牛科至太子关沿江一线,可以建设光伏提水设施,电力并入南方电网,能够为社区带来直接的经济收益。如附近的高寒村每年光伏发电收入可达10余万元。“有这么一笔费用,一个村委会的运转就基本够开支了。同时,还能给附近看天吃饭的田地提供水利支持。”村委会提交了建设方案,但因地方财政吃紧,这一构想暂时搁置了。

大家也思考农产品营销,如何获得收益。“比如在丽江城里,有窗口展示、销售社区联盟的成果。所得收入,集体留存一定比例的经费。”但这条路并不容易,一些社区能人近年的农产品销售缩水不少。

看来集体经济更多还得依靠参与度较高的旅游业,比如获得游客进入社区之后的交通、食宿、文化与娱乐等服务中的部分收益。

分一杯羹的前提是制定出听取社区更多人意见,得到更多人认同的管理办法,然后反复且广泛地实践。因此需要建立一个能够体现当地人意志,并且有权参与发展决策制定的有效组织。目前,这种组织力量还相对薄弱。

这又回到了对话、合作的问题面前,即如何走到一起来,如何一起走下去。普遍的公益行动路径是:社区发动—组织与制度建设—自我治理能力恢复并提升—更丰富的公共生活。

发展未必都是进步的、符合伦理的,集聚财富且越多越好,并不适用于所有人。更加美好的⽣活,有因人而异的追求,对有的人来说是选择较少的物质压力,对有的人来说是自我的充分解放与实现,不一而足。对于人群和地方,保育本土生态环境及文化传统是头等大事。

十年经历,有看得见的成长,有看不见的潜流。没有哪种认知和行动是完备的,唯有带着残缺,继续前行。与其期待光,不如在匍匐中摸索黑暗。

此时,夜深了,两只蛾子不知从哪里挤进来,咚咚撞击吊灯。

打开窗,峡谷的气息与声浪一涌而入。星月照亮的地方,无比喧闹。

致谢:石头城村民和善豪、木文川、木义昌、和海蓉、张秀云、和秀勤等提供了社区调查协作。

(本文是调研报告《山河影:金沙江中下游流域环境记忆》的第二篇,有删节。报告由自然之友玲珑计划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