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中旬,曾担任国务院副总理、中央文化部长、宣传部长的陆定一结束了为期20多天的东北考察之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北京。
刚走进办公室,桌上的一个信封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定一是个心思缜密、且观察力极高的人,毛主席都曾毫不吝啬地这样夸赞道:“定一记忆力超群、善观察,凡是他看过的书十几年都忘不了”。
虽然远行了二十多天,但他清楚地记得,出发前他已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全部处理了一遍,怎么莫名其妙又多出来一封信?
本想着问问身边的秘书,但陆定一又觉得麻烦,便干脆拆开了信封,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可短短几秒钟过后,他原本平淡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起来、浓郁的双眉紧蹙,拿着信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秘书恰巧走进来送暖水壶,看着领导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错愕,毕竟自己跟在他身边多年,这位老领导不论面对什么事向来都从容不迫,今天怎么这番模样?
心中虽然不解,但他并没有上前询问,在放下暖水壶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就在刚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这封信……是哪里寄来的?”
闻听此言,秘书简单地回想了一下,便当即回答道:“南昌寄来的,大家都知道您前段时间去了东北,送来的文件都向您做过电话汇报后便处理了,只有这一封信,送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您亲自打开”。
在回答完领导的话后,秘书心中便有了个大概,这封信必定非比寻常。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整个办公室内死一般地寂静,只能依稀听到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沉默了许久,陆定一用沙哑的嗓音轻声呢喃道:“我……我对不起亡妻啊,死后无颜面对她……”
秘书一脸关切地望过去,此刻陆定一的眼眶湿红,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信纸上。
那么,这封特殊的信件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寄信者又是何人呢?
陆定一当时已年过八旬,战争年代身居高位,建国之后更是官至国务院副总理,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本应该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休养,为何在看过这封信后竟痛哭流涕、甚至还说出无颜面对亡妻这样的话呢?
要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还要从1928年那个美妙的邂逅开始说起。
那个时候,时年22岁的陆定一已经是共青团宣传部长,并在广州、上海等地组织过多次革命运动。
而根据组织上的决定,陆定一远赴苏联莫斯科,担任共青团国际代表。
抵达莫斯科不久,他遇到了比自己大三岁的唐义贞。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陆定一得知她出生于湖北武昌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唐心舟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中医大家,哥哥唐义精是武昌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唐一禾也是著名画家,而且他们一家人对于共产党的革命事业极为支持,与董必武、恽代英是至交。
而唐义贞也是共青团的成员,一年前被组织上派到莫斯科学习。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年龄相仿、且有着共同理想的二人很快坠入爱河,得到组织上的允许后,于1929年底步入婚姻的殿堂。
由于条件有限,这场远在异国他乡的婚礼办得十分简单,只是做了一小桌家乡菜,并邀请了几位同在莫斯科的同志。
婚后不久,根据组织上的要求,陆定一率先回国、在上海担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长,而唐义贞也在不久之后跟随代表团回到了祖国。
由于当时国民党反动派仍在打压革命、大肆搜捕共产党人,陆定一和唐义贞只能待在自己的寓所里,婚后多年连张合照都没有、更是不敢向亲友透露爱人的姓名,以防止泄露消息遭到反动派军警的注意。
1931年夏天,夫妻二人来到了中央瑞金,并在一个名叫“叶坪”的小镇子安顿下来。
彼时,唐义贞已怀有身孕,并在不久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
看着襁褓中女婴稚嫩的面庞,陆定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之色。
“给我们的女儿取个名字吧”,躺在床上的唐义贞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闻听此言,陆定一点了点头,口中轻声呢喃了一番后,欣喜地望向爱妻。
“既然出生在‘叶坪’,那我们的女儿就叫陆叶坪吧”。
“叶坪、叶坪……”唐义贞反复念了两句,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好名字”。
从那之后,陆定一每天忙完工作,便会抱着女儿在村里的小路上四处转转,心中憧憬着革命胜利后一家人的恬静生活。
然而天不遂人愿,革命道路注定是艰难曲折的,尤其是在1934年秋天第五次反“围剿”作战失败之后,红军迎来了最艰难的时刻。
1934年10月10日,中央红军从瑞金出发,踏上了漫漫长征之路。
与此同时,陆定一也接到组织上的命令,要他跟随中央第二纵队干部队离开瑞金,可陆定一却忧心忡忡,向来乐观的他此刻眉头紧蹙,脸上看不到半点笑意。
原来,妻子唐义贞又怀上了身孕,组织上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不适合长途跋涉,便决定让她和一部分同志留在瑞金。
留下来的同志既要面临敌人的步步紧逼、以及恶劣的生存环境,必然是艰辛的。可参加长征,前有围堵、后有追击,同样前途未卜。
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陆定一颇为担忧,他放心不下即将临盆的妻子、和只有三岁的女儿。
唐义贞似乎是看出了丈夫的隐忧,便在一天傍晚拉着他的手,一脸轻松地说道:“你放心走就好了,不用担心我和叶坪,安全问题我会处理好的”。
原来,唐义贞早就想好了对策。
当时的她在中央苏区卫生材料厂担任厂长,对于厂里一位名叫张德万的老同志十分放心,便决定将年幼的女儿托付给他照顾。
等到红军主力开始转移之后,她便和材料厂的其他女同志伪装成当地的农村妇女,这样一来就不怕反动派的搜查。
得知妻子早就想好了对策,陆定一虽然还是放心不下,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一再叮嘱要万事小心,便跟随部队离开了瑞金。
唐义贞也连夜抱着女儿叶坪找到张德万,将几件小棉袄和一根象牙筷子交给了他。
那象牙筷子原本有一双,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传家宝,唐义贞留下一根,另一根交给张德万,当作以后母子相认的信物。
一切处置妥当,唐义贞便跟随毛泽覃等人来到了长汀县一带活动,并暂时居住在红军重伤员范其标的家中。
入冬之后,唐义贞便生下了一个男婴,她宠溺地抚了抚儿子的小脸蛋,瞬时间泪如雨下。
为了革命事业,以后的日子必然居无定所,带着儿子多有不便,思虑再三之后,唐义贞便将儿子托付给范其标夫妇抚养。
“您二位是我的兄长、嫂子,这个孩子跟我有缘无分,只能请您帮忙照顾了……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定’,等革命胜利我会来看望您们和孩子的……”
说到这里,唐义贞哽咽了,但她努力平复好心绪后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能来看望你们,说明我牺牲了,请告诉孩子,他的母亲是为革命而牺牲的……”
在休养了一个月后,唐义贞便跟随游击部队来到了一处名为乌蛟塘的地方,准备以此为根据地开展运动战。
可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踪迹被反动派获悉,国民党第36师派出大部队将这里团团包围。
1935年1月28日,唐义贞和游击队的同志们不幸被俘,任凭反动派动用何种酷刑,他们毫不示弱,最终全部英勇就义。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义贞等人牺牲的消息被国民党反动派封锁,直到抗日战争即将结束之际,身在延安担任中央宣传部部长的陆定一才得知这一噩耗。
听到这一消息时,陆定一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身旁的人及时搀扶,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痛哭了许久之后,他才哽咽着说道:“我对不起义贞,让她受了这么多苦,我一定要把一双儿女找回来,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然而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全国各地依旧战火不断,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儿女无异于大海捞针。任凭陆定一如何打听,依旧杳无音讯。
新中国成立后,陆定一担任国务院副总理,毛主席还曾关心地提起此事,陆定一只是叹息道:“毫无头绪,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任何消息”。
毛主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道:“不要放弃,我们大家一起帮忙,一定能找到孩子们的”。
直到1979年,一对年迈的农村夫妇来到北京,让陆定一原本死寂的心再度看到了希望。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范其标夫妇,他们此次入京的目的,就是帮助小定(此时名叫范家定)寻找亲生父亲。
此时,陆定一已经73岁,范家定也已45岁,父子相认的那一刻泣不成声,只是相互依偎在一起,来宣泄积压在内心深处几十年的委屈和思念。
找到了儿子,这更加坚定了陆定一寻找女儿的决心,于是在不久后他亲自撰写了一篇名为《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的悼文,其中便写到了自己寻找女儿的急迫心情。
也正是这篇文章,让陆定一得以圆梦。
1987年夏天,南方冶金学院一位名叫黄香玉的资料员夜间值班时,为了打发枯燥的时间,便决定找几份报刊读一读,恰巧便翻到了这篇文章。
逐字逐句地看完之后,黄香玉猛然发觉文章中的诸多描述、竟与同事赖章盛母亲的遭遇十分相像,便在第二天一大早找到了赖章盛,并将这篇文章递了过去。
“唐义贞烈士,所生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名叫叶坪,1931年12月30日生。长征时寄养在雩都。对这个孩子,我尽了力,从1937 年找起,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看来已经无望。如果她在,应该是 50 岁了。”
当看到这句话时,赖章盛瞪大了眼睛。
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小名叫做“野萍”,而文章中提到的孩子名叫“叶坪”,读音十分相近。其余的时间、地点都能对得上,难道自己母亲真是陆定一的女儿?
想到这里,赖章盛抑制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给北京寄去一封信,并特别标注道要由陆定一亲启。
当陆定一看过这封信后,不禁老泪横秋地呢喃道:“我……我对不起亡妻啊,要是找不到女儿叶坪,死后无颜面对她……”
于是,81岁高龄的陆定一决定亲自去一趟江西南昌,去寻找分别了50多年的女儿。
当父女二人重逢的那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在此之前,赖章盛已经将那篇文章给母亲看过,野萍也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得知自己的真实姓名叫做“陆叶坪”。
所以,当见到陆定一的那一刻,她激动地喊了一声:“爸爸”。
而陆定一也是百感交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野萍的面容,不禁呢喃道:“和义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们长得真像”。
随后,陆定一仰头望向远处天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自顾自地说道:“义贞,咱们的一双儿女都找到了,你若泉下有知,也安歇吧”。
虽然父女二人相认,但野坪已经过惯了乡村的普通生活,便拒绝了父亲要将她接到北京生活的建议。
在此时后的几年时间里,每逢中秋、春节,范家定、野萍便会赶到北京,看望老父亲,体验家人团聚的幸福时刻。
虽然一年到头只能和孩子们见几面,但陆定一心中是满足的,找到一双儿女,也算给为革命牺牲的爱妻唐义贞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