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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中国国家历史原创文章

文章来源:《中国国家历史》叁拾伍期

1066年,在英格兰大地上,发生了一件影响十分深远的大事。这一年,英王忏悔者爱德华去世,却没有留下继承人。1066年9月末,诺曼底公爵威廉召集军队,率兵入侵英国。英军在黑斯廷斯战役中惨败,威廉加冕为王,即征服者威廉(WlliamtheConqueror)。英格兰由此进入诺曼王朝(1066—1154)统治时期。这就是著名的“诺曼征服”(NormanConqu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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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贝叶挂毯(局部)贝叶挂毯(BayeuxTapestry)创作于11世纪,生动地描绘了诺曼征服中著名的黑斯廷斯战役。

在异族君王的统治下,英格兰的语言、政治制度、宗教信仰等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样一场重大的历史事件,11—12世纪的史学家在写作时是绕不过去的。那么对于这段“民族的屈辱史",当时作为“被征服者”的英格兰史学家又是怎么样记录的呢?

首先需要对文中“史学家”这类的概念作一个说明:现代意义上的“史学家”是指以历史研究和历史写作为职业的人群,然而本文的“史学家”指的是一生中有较长的时间从事历史写作的人,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是修道院、教会的神职人员。

诺曼征服后最初的二三十年,英格兰本土史学家选择了沉默。与这种沉默相对的是诺曼史学家急于炫耀胜利的喧嚣。诺曼征服后,与诺曼有着密切关系的那些史学家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使得诺曼征服具有合法性。当时一位与诺曼公爵家族关系紧密的史学家,写了一本书叫作《诺曼公爵们的事迹》。在11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定稿后,又于70年代早期补充了诺曼征服及至1070年的战事情况。在这本史书中,他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英王爱德华曾经派坎特伯雷大主教前往诺曼底,告诉威廉公爵他将是自己王位的继承人。其后,哈罗德又亲自到诺曼底向威廉公爵当面承诺威廉的王位继承权。而诺曼人发动这征服战争是因为哈罗德背信弃义——于是诺曼征服就有了“正当性”。还有不少诺曼史学家大肆对征服者威廉歌功颂德,甚至将威廉比作伟大的凯撒大帝。

我们常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关注被征服人群的史学家对征服的书写无疑为理解历史的多种面相提供了另一个视角。那么当时有没有英格兰人写的史书记载了诺曼征服呢?还真有。而且此书在西方史学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

这本书就是《盎格鲁一撒克逊编年史》。这本史书完成于修道院,目前我们可以看到的主要有七种稿本,即A、A2、B、C、D、E、F。下面我们来看看它们对诺曼征服的书写情况。

A本成稿于温切斯特,是七部中最古老的,记载年限为公元前160年至1070年。从笔迹上看,应为十几个人手写而成。11世纪被送至坎特伯雷的基督教堂,在当地作了某些增补,对原有内容略有删节。值得注意的是,A本自1042年到1070年间没有任何记录,这个时间段恰好避开了诺曼征服。1070年条目是后来在坎特伯雷补入的,而且补入的内容完全没有提到此时的当政者——威廉一世。这就引起了许多疑问:此段缺失是史学家故意不记还是被后人删节?既然后来有补充,为何不补1070年之前的缺失内容呢?还是说这一段原本有,在稿本流传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失传了呢?由于缺乏材料,暂且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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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该书为英国最负盛名的史书之一、是记载公元前50年至公元1154年英国历史的唯一史料,因此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约成稿于10世纪后期的B本没有记载诺曼征服。这是因为其纪事下限为公元977年,在诺曼征服之前;而成稿于11世纪中期的C本不记载诺曼征服就显得有些诡异:该本纪年下限为1066年,正是诺曼征服开始的这一年,然而记到“哈罗德让国王的儿子黑特蒙杜斯带着所有的船返回挪威”就戛然而止。显然是有意不提紧接其后的诺曼征服。

D本即伍斯特稿本,从11世纪中期,即诺曼征服发生之时,开始撰写,纪年下限为1079年。它对诺曼征服的记录是我们关注的重点。

记载1079年之后内容的,E本为唯一的编年史稿本。E本成稿于彼得伯勒,但在1116年因修道院失火而毁。后来从坎特伯雷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借来一部编年史稿加以誊录续写至1154年。其中关于诺曼征服的记载情况更为复杂,本文暂不讨论。F本是坎特伯雷双语概要,成书于1100年前后,但是其纪年下限是1058年,也未记载诺曼征服。

A2本是A本在转移至坎特伯雷前誊抄的复本。1731年,由于收藏地失火,成为残片。幸好在起火前曾誊录复本,后来经A.惠洛克(A.Wheloc)整理翻译出版,又称W本或G本。其内容大致与A本一样,故不另作探讨。其实除文中提到的七种主要稿本外,还有H本与I本,本文暂不予关注。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七种稿本中有A、C、E、F四种成稿于诺曼征服后,却不记载诺曼征服,尤其是A、C两本更像有意为之。

异族征服固然给英格兰史学家带来了巨大的创伤,让他们其中部分人选择沉默;但是异族暴虐的统治又让一部分史学家出于愤慨或无奈而不得不检视这段历史;更何况在另一方的史书中,自己民族的深重灾难成了他们的丰功伟业。他们还不断为这种侵略建构正当性。那么在这些诺曼征服后不久就记载了诺曼征服的英格兰史学家笔下,诺曼征服是如何书写的呢?下面以《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D本为例进行分析。

D本于1066年条目下记载了其时发生的“异象”——其后在全英国的天空见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迹象,有人说它是“彗星”,有人称之为带毛发的星。

这里提到的彗星是著名的哈雷彗星。但是书中又说它“整整照耀了一个星期”,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作者无非想借“天有异象”,暗示其后英格兰大地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D本对征服者威廉有较多的描绘与评价。D本蔑称威廉为“私生子"。在黑斯廷斯战役中,“威廉不等他(指英王哈罗德)的军队列好战斗队形,就来突袭"。与威廉狡诈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然而国王(哈罗德)还是与愿意支持他的人一道艰苦作战,予以抗击”。威廉更是以一种暴虐、贪婪、言而无信的形象出现在其后的叙述中:

他向他们许诺要做一个仁慈的封君。然而在此期间,他们却劫掠了所侵犯的各处地方。

他(威廉)手按《福音书》,(在奥尔德雷德要把王冠加在他的头上之前)向奥尔德雷德作出许诺,而且宣誓,说他要将这里的人民统治得像以往最好的国王做的那样好,只要他们效忠于他。然而他却将十分苛重的捐税加在人民身上。

他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人死在那里。但是他还是向居民花言巧语作了许诺,不过诺言履行得很糟糕。

在其笔下,威廉还侮辱教堂,这在当时虔诚的信徒看来是最无法接受的事:

他劫掠了这座城市,将圣彼得大教堂作为嘲笑的目标;他还抢劫和侮辱了其他所有的教堂。

到了春天,国王令人将英国所有的修道院都抢劫了。这年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彼得伯勒修道院遭劫掠。它是被埃克尔里克主教业已逐出教门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拿走了他所有的一切——抢劫的。

D本的这些叙述可谓如泣如诉,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威廉一世暴虐统治的控诉。诺曼史学家笔下,威廉能与古代的英雄比肩;而英格兰史学家将其描绘成一个贪得无厌、暴虐嗜战的“强盗”。诺曼史学家虚构了哈罗德不守诺言的故事来使诺曼征服合法化;而英格兰史学家却将威廉说成一个花言巧语、毫无信誉的“小丑”。诺曼史学家认为这场征服是捍卫正义和教会的光荣之战,但《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中关于威廉一世劫掠侮辱教堂、修道院的书写即位前为法国诺曼底公爵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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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征服者”威廉,即威廉一世(William I.约1028—1087),诺曼王朝的首位英格兰国王,即位前为法国诺曼底公爵

《盎格鲁一撒克逊编年史》的书写明显与官方主流所歌颂的格格不入。读者从中可以看到英格兰史学家对诺曼征服的极度拒斥与抗议。这种情绪不能直接宣泄出来,于是写成文,作为对此时诺曼史学家书写的回应与反击。

在英格兰人看来诺曼征服无异于一场巨大的灾难,那英格兰何以要遭受这样的磨难呢?D本采用的是“英人有罪”的解释:“法国人依旧占有战场,正好像是天主将它授予他们那样,因为人们有罪。”威廉的军队进发到伯克姆斯特德时,奥尔德雷德大主教等人投降了。D本对此评说道:“他们没有及早这么做,是一件大蠢事,因为由于我们的罪恶,天主不愿意使事态比这更好。"

当威廉渡海去诺曼,留下奥多主教和威廉伯爵暂管英格兰,他们到处建造城堡,使得百姓生活更加困苦。史学家悲观地叹道:“情况总是越到后来越坏。”于是只能转而向天主祷告;“愿待到天主有此旨意时有个好结局"。D本的作者已经完全将诺曼征服看成是上帝对自己民族所犯下罪恶的惩罚。对这样一场浩劫,他们尽管极度排斥和控诉,但却无可奈何,只能祈求天主赐福。在这里,我们透过文字似乎可以听到彼时的英格兰人无可奈何的叹息声。这样的解释似乎能让饱受苦难和心理折磨的英格兰人获得些许慰藉。

然而到了12世纪,英格兰史学家对诺曼征服的记载出现了转变。

有一位史学家名叫奥德里克·维塔利斯,1075年(一说1085年)出生于英格兰的阿查姆(Atcham,今属什罗普郡),早年在什鲁斯伯里(Shrewsbury)接受了基础教育。之后,他的诺曼父亲把他送进位于诺曼底南部的圣埃弗雷特(St.Evroult)修道院,成为一名僧侣。虽然之后的生命都在诺曼底度过,维塔利斯一直没有忘记他的出生之地,他以被称为“英吉利人”(Englishman)为荣,以至于在他在自己的名号前都要加上“Englishman”。这也是本文以及许多学者将其归入英格兰史学家的原因所在。他自费前往英格兰收集史料,这就使得他掌握了大量准确的信息。他于1114年开始史学著述,直至1140年(一说1141年)逝世。

他在记录诺曼征服时,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在下文中,我将更全面地提及威廉国王,并描述英国和诺曼底的事态发生了不愉快的变化。我既不想从征服者那里得到荣誉,也不想从被征服者那里得到回报。

维塔利斯明确地表明了自己书写历史的立场既异于征服者,也不同于被征服者,他试图以一种全面(fully)的态度来记叙诺曼征服。他继承了英格兰史学家“英人有罪”的观念,并认为这种罪恶来自英格兰教会道德的堕落。他也认为哈罗德的即位是非法的:

(哈罗德)欺骗他(指爱德华)说威廉公爵要把他的女儿许配给自己,并因他是女婿,而把英国王位及其权力让与他。虚弱的国王对这样的说话感到很惊讶;然而,他相信了,给了这位狡诈的暴君所要求的一切。

这就在宗教层面和政治层面都营造出诺曼征服的正当合法。在描写黑斯廷斯战役时,维塔利斯明显继承了诺曼史学家的书写。大战前夕,征服者威廉“通过聆听弥撒,吃圣餐来加强自己的体力和精神;他也把哈罗德曾对着发过誓愿的圣物挂在脖子上"。战争从早上九点一直持续到夜晚,但哈罗德在交战之初就阵亡了,英军军心涣散,四下逃窜。这种赞扬威廉、贬低哈罗德的书写与上文所引的《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的记载完全不同。这就体现了维塔利斯对诺曼征服前英格兰政治高层(至少是哈罗德)的否定态度。而这种否定也体现在对英格兰的描写上。

他在文中用了大量的篇幅写了英格兰人的野蛮粗鲁、未经开化。对此,他解释道:

我说了很多很长的题外话……从以前的年鉴中收集了一些事实,为了向细心的读者展示诺曼人是如何发现英国人是如此可笑和几乎全是文盲,尽管罗马教皇早已为他们提供了最适合他们教学的机构。

当然,他也对英格兰人在诺曼征服中所受的苦难抱有深刻的同情,他记录了诺曼征服中所受的苦难抱有深刻的同情,他记录了诺曼修士古德曼的口述:

在仔细审视过此事后,我不知道自己有何权力去管理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我陌生的习惯、讲着我陌生的语言,他们挚爱的祖先和朋友要么死在了刀刃下,要么被迫流离失所,要么身陷牢狱、遭受奴役……考虑到这一切,我认为英格兰是抢劫来的,我在英格兰以及它的珍宝面前连连退却,就像遇到烈火一样。

这是一个对英格兰人痛苦的遭遇抱有深切怜悯之心的诺曼人的话。把这样的话写入史书也反映了维塔利斯的态度。实际上,他毫不讳言自己的观点。他在书中批判了那些把自己的财富建立在英格兰人痛苦之上的诺曼人,也特别反感威廉在北方的暴行,直接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威廉残酷、极端的暴力行径,让维塔利斯找不出任何理由为其开脱,最后只能说,“交由上帝来审判威廉的暴行”。

可见,维塔利斯既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诺曼征服的合法性,又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英格兰人民抱有无限的同情。他一方面无情地鞭挞诺曼上层统治者的暴行,另一方面又在整体上肯定了诺曼征服对英格兰的积极意义。

可以看出,到了12世纪,带着双重血统的史学家心中种族的立场已经淡出,他们开始站在英格兰这个国家的层面看待诺曼征服的影响,对威廉一世的评价也趋于客观冷静。这样一种现象出现,其根本原因是共同生活在英格兰大地上的诺曼人与英格兰人关系的逐渐改善。

12世纪对英格兰社会来说是一个交融的世纪。在上层统治者中,亨利一世与拥有苏格兰王室血脉的马蒂尔达联姻,诺曼王室血统中融入了古英王的血脉。在城市、乡村,两个民族的交流逐渐频繁。维塔利斯就观察到:“到11世纪70年代,英格兰人和诺曼人生活在自治市和普通城市里并相互通婚。”不只是通婚,两个民族在语言上也相互影响,大量的诺曼词语进入古英语。尽管官方语言是法语和拉丁语,但是英语方言始终很流行。于是第3代或第4代诺曼移民通常能使用两种语言。在法律、宗教等方方面面,两个民族的差异逐渐泯灭。诺曼人慢慢淡化了法国的认同;而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则逐渐认同了诺曼的统治。

有学者认为,“到亨利二世统治结束时,英格兰人和诺曼人的融合已经基本完成”,新的“盎格鲁一诺曼”民族认同形成了。而像维塔利斯这样的史学家本身就具有双重血统,他们对诺曼征服的书写上单一民族立场逐渐淡化,试图更为全面(甚至可以说是客观)地对诺曼征服包括威廉一世作出中肯的评价。

可以说,11、12世纪英格兰史家对诺曼征服的记录,从史学的内在理路看,有了观念、态度上的转变;而从外在的民族视角观察,体现的则是民族交融背景下英格兰史学家民族认同的转变。

文章作者 复旦大学 刘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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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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