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宙
孟小冬的父亲有次在天津演出。
天津是京剧行当里公认最难演的码头，为什么，因为天津人懂行，鉴赏水平高，演的好自然皆大欢喜，名气大涨，但是演不好可就是要吃瘪了。
所以无论是京剧新人还是唱戏多年的老戏骨，到了天津，那都是认真异常，生怕砸了招牌。
孟小冬的父亲孟鸿群本也算个名角，可这一上台就坐了蜡了。
怎么回事呢？
那天孟鸿群唱的是传统京剧剧目《八蜡庙》，刚开始一切顺利，演员卖力，观众捧场。
可等到戏演到一半的时候，孟鸿群突然双眼一瞪，脑子一阵眩晕，紧接着人就倒在地上了。
台下瞬间就炸了锅了，但还好没乱，观众知道这是演员身体出了状况，不是不尊重自己。
可也不能老这么晾着吧。
结果这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的孟小冬走了出来，说：爹爹身体不好，且先歇着，我上去给大家唱两段。”
孟小冬打小和孟鸿群练嗓，所以对于京剧，她是不陌生的。
等孟小冬上了台，观众都愣住了，这么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八九岁，上台来做什么？
孟小冬毫不怯生，鞠了个躬，说：“我父亲身子不适，暂时不能上台，我给大家来个《捉放曹》吧。”
接着转头对琴师说：“听他言，正宫调！”
“听他言，吓得我胆战心惊……”
观众震惊了，紧接着一阵叫好。
这孩子可以呀，小小年纪，嗓门洪亮，颇有大家风范，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呀。
台下的观众绝对想不到，十年后，这个女孩儿将会回到天津，并且名动天下，成为人人钦佩的“冬皇”！
孟小冬1907年出生在北京，家里世代都是唱戏的。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带她一起练嗓，后来孟小冬还给她找了个专业的老师教她唱戏。
于是每天早上，孟小冬都对着空荡荡的城墙吊嗓子，稚嫩的嗓音在空寂无人的城墙根上四处回荡着。
孟小冬的师父是孙派老生仇月祥，仇月祥同时也是孟小冬的姨夫。
虽然是亲戚，但孟鸿群还是照着老礼儿和仇月祥签了八年的卖身契。
临走前，孟鸿群意味深长地和女儿说：“孩子，要记住，要想被人瞧得起，就得成角儿，为了成角儿，再苦再难，也得给我捱过去。”
成角儿，懵懂的孟小冬还不知道这背后的期盼，以及需要付出的代价。
她没得选，戏子本来就不是一个十分光彩的职业，尤其是女孩子，想要出头，她必须付出比男孩子多上十倍的努力。
上午练嗓子，下午还要学唱腔，学身段，到晚上了也没得休息，还得背词儿。
学习的生活太清苦了，偶尔孟小冬也会抬头看看窗外的月亮，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年纪也小，会想到那个业已分别许久的父亲，想起了那些随着戏班子四处奔波的日子，那些记忆在时间的流逝中，在年龄的增长中化作了一个个美好的梦。
整个童年，除了吃饭睡觉，孟小冬都在学戏，终年无休，无日不唱。
半年后，孟小冬第一次上台演出，客串《乌盆记》，扮演刘世昌，声色嘹亮，观众叫好叫座。
十四岁那年，孟小冬首次在上海乾坤大剧场亮相。
乾坤大剧场原名“小世界”，对应的是上海“大世界”剧场。
孟小冬在小世界刚一亮相，就名声大噪，她的戏太漂亮了，当时的人对她的评价就是“扮相俊秀，嗓音宏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势。”
孟小冬，终于一炮而红，几年的刻苦学习，也终成角儿了。
有些人成角儿，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大人物，于是作威作福，洋洋自得，最终在诱惑中丢了自己。
但有的人却异常清醒，知道自己还是有许多的不足，于是积极进取，希望到达更高的艺术山峰。
孟小冬就是属于后者。
成名后，孟小冬开始了跑码头卖戏讨生活。
第一站就是无锡。
无锡屋顶花园剧场，演出当晚大雨滂沱，孟小冬演出现场却掌声雷动。
孟小冬首次“挑帘”成功。
紧接着就是天津、汉口、上海。
三个公认最难演的码头。
但孟小冬仅仅用了五年就征服了这三个码头的观众。
一代梨园传奇自此诞生。
1925年，孟小冬北上，目标北京。
然而这个决定却注定让孟小冬刺痛终生。
是年5月，北京第一舞台举行了一场义演，而也就是在这场义演中，她得以遇到了那个让她刺痛终生的男人——梅兰芳。
当天的大轴是梅兰芳和杨小楼的《霸王别姬》，而倒数第三则是孟小冬的《上天台》。
两场戏挨得极近，上台前两人擦肩而过，孟小冬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梅老板，而梅兰芳则报以微笑。
两人看似毫无瓜葛，但这世间的缘分都是在莫名其妙中开始的。
下半年，北洋财政总长王克敏生日，梅兰芳和孟小冬都应邀到场，宴会上不少人都提议让两人合唱一出《游龙戏凤》：“你们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王皇同场，珠联璧合呀！”
众人不断起哄，两人只好答应上台合唱。
《游龙戏凤》讲的是明武宗朱厚照在山西大同梅龙镇住宿时遇到李凤姐的爱情故事。
不知有意无意，孟小冬看着眼前这个扮相娇俏的男人竟然有些痴了，戏里她是巧戏李凤姐的朱厚照，可是戏外她却还是个豆蔻初开的年轻女孩子。
这出戏演得十分成功，孟小冬的名字此时也在梅兰芳心里留下了烙印。
此后，一有《游龙戏凤》的演出，梅兰芳总会邀请孟小冬一起出演，台上的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台下两人的感情也是突飞猛进。
可世上的事情却绝对没有完美的，此时的梅兰芳已经有了两任妻子。
发妻叫做王明华，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婚后生活十分幸福。
可是后来为了全心全意照顾梅兰芳，王明华去做了绝育手术，可天公不作美，术后不久儿女却接连去世，伤心欲绝的王明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因肺结核去了天津养病。
临行前，她给丈夫介绍了另外一个女子福芝芳。
福芝芳十分体贴，演出的化妆以及道具等各项安排都是她在安排，作为梅兰芳背后的女人，她很称职。
可是孟小冬出现了。
两人的戏迷都希望他们在一起，才子就应该和佳人在一起，不是吗？
孟小冬没有反对，爱情来临的时候，总是有些人那么奋不顾身，她没有理由拒绝。
梅兰芳也沉浸在了和孟小冬的琴瑟和鸣之中，至于背后默默付出支撑起了他脊梁的女人，他可能已经选择性忘记了吧。
那时候的孟小冬还太年轻，太过幼稚，十八九岁的年纪，爱情比天还大，哪管顾得了这些。
1927年，两人举行了简易的婚礼。
简易是因为不想张扬。
此时已经是民国，提倡的是一夫一妻制，而梅兰芳作为名人竟然停妻再娶，口诛笔伐必然是逃不过的。
低调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孟小冬不在乎，简单就简单点吧，只要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什么非议，什么年龄的差距都不重要了。
婚后的孟小冬彻底告别了舞台，和梅兰芳搬进了一间新布置的四合院里。
可是梅兰芳也不是时刻都在身边，大部分时间都陪在福芝芳的身边，每天只能抽出几个小时和孟小冬在一起。
孟小冬无怨无悔，可是即便这样短暂的时间也没有维持太久。
两人注定是有缘无分。
爱情有时候就像是燃烧的大火，说出去的甜言蜜语，就是裹着糖衣的炮弹，出去的是蜜糖，可是落下的全是玻璃渣。
她没有福分，也没有能力去守候这份感情。
一场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把这份感情击打得粉碎。
孟小冬嫁给梅兰芳这件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这场血光之灾来自孟小冬的一个死忠粉。
当得知孟小冬嫁人以后，他瞬间妒火中烧，孟小冬是大众情人呀，怎么能够嫁人呢？
哪怕这个人是梅兰芳。
1927年九月，这个叫做李志刚的死忠粉带着一把枪，冲进了梅兰芳和孟小冬的住所。
可是此时梅兰芳不在家，只有一个叫做张汉举的友人。
他端着枪，门口的护卫拦不住他，随后张汉举就被李志刚用枪抵住，绑了票，让梅兰芳用五万块钱来赎。
梅兰芳当即同意，却让家人悄悄通知了警察。
警察很快就到，一阵乱战。
慌乱之中李志刚被乱枪打死，可是张汉举也被李志刚打死了。
梅兰芳侥幸逃过一劫。可是这场飞来横祸，却给两人的关系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又过了两年，梅兰芳的养母去世。
那时候的孟小冬以为自己和梅兰芳结了婚就算是梅家的儿媳了，所以他穿着孝服，满脸悲切去梅府吊唁。
可是孟小冬连梅府的门都进不去，门子看着这个不告而来的女子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自家老爷有外室，家里的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他们早就为夫人打抱不平了，可是现在这个女人竟然恬不知耻想要上门？
门都没有。
孟小冬和门子在门口争执了起来，闻讯而来的福芝芳更是满脸嘲弄，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女人，还想上门？
等到梅兰芳到场的时候，孟小冬已经泪眼迷离。
一旁是大着肚子的福芝芳，一旁是泪眼婆娑的孟小冬。
梅兰芳怎么决断？
可到了最后，梅兰芳还是选择了福芝芳，他对孟小冬说：“你先回去吧。”
先回去吧，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孟小冬吃惊了，她不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女人，她可以和梅兰芳在外面没名没分过了好几年，也可以为了梅兰芳上门来吊唁，可这不代表她是个没脸没皮的女人呀？
温柔是她的天分，可她需要的是安定呀。
这个让她在戏台上倾心不已的男人，终究还是让她的心充满了伤痕。
孟小冬转身离去了，带着满腹的幽怨以及失望。
她终究还是那个当断则断的冬皇，男人靠不住那就靠自己。
梅兰芳给不了她想要的爱，她想要的陪伴统统都没有，他也许是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虞姬，可在爱情面前他却是一个懦夫。
爱吗？
也许爱过的，可是爱情也未必是必须的，那就断了吧。
心痛吗？
那就痛吧，痛着就习惯了，所有的凄风苦雨都自己挨着。
她找到了杜月笙做中间人和梅兰芳分手。
梅兰芳同意了。
很爽快，爽快地让孟小冬怀疑这个男人是否爱过自己。
孟小冬又回到了舞台，几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冬皇，戏迷们欢呼雀跃，可是她却在后台黯然神伤，这毕竟是他们相识相恋的地方呀。
虽然短暂，但是终生难忘。
1935年，长江以南水灾。
杜月笙在上海发起了赈灾义演，孟小冬也出席了。义演结束后，她住进了好姐妹姚玉兰的家里。
姚玉兰是杜月笙的四姨太。
其实杜月笙早就看上了孟小冬，第一次听孟小冬戏的时候，杜月笙就已经将孟小冬记在了心上，可是后来她嫁给了梅兰芳，他只能将这份喜欢藏在了心里。
可是现在两人分手了，他知道机会来了。
杜月笙太了解女人了，他知道孟小冬需要的是陪伴，所以在孟小冬在家住的时候，他对孟小冬多加照顾。
而姚玉兰呢，非但没有吃醋，还极力撮合，她只是四房，前面还有两房太太已经被杜月笙冷落，她不想和他们一样。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与其接受一个不认识被强塞进来的女人，那么不如孟小冬这个熟人。果不其然，孟小冬沦陷了，就和当初与梅兰芳一样。
只是梅兰芳终究还是心头的那根刺。
1948年，国共内战，风雨飘摇。
此时居住在北京的孟小冬在杜月笙的安排下去了上海。
那是一段十分舒心的日子，杜月笙虽然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是却贴心、温情，这对于孟小冬来说已经够了。
1949年，杜月笙准备举家前往香港。国民党已经日薄西山，他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为孟小冬安排好了一切，头等舱的船票，一路呵护有加。
可是到了上海不久，杜月笙却又准备搬去美国。
这一次孟小冬不愿意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问了杜月笙一句：“杜老板，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女朋友呀？”
杜月笙如梦初醒。
其实他何尝不想给孟小冬一个名分，但是他怕，他怕饱受情伤的孟小冬拒绝。
梅兰芳这根刺，现在不但插在孟小冬身上，还插在自己身上。
但现在没关系了，你愿意嫁，我又怎么可能吝啬娶你呢？
1951年，两人在香港举行了婚礼。
婚礼很简单，却是孟小冬一直想要的。
嫁给这个男人，漂泊了多年的孟小冬也算是有了一个归宿。
可是此时的杜月笙早已经病入膏肓，婚后没多久杜月笙就去世了。
1976年，孟小冬在台湾去世，享年70岁，终此一生她再未见过梅兰芳。
孟小冬的卧室里有一张半折着的照片，照片上的孟小冬是霸王的扮相。
和杜月笙在一起的那些年，另外半张始终没有出现，可是等到杜月笙去世以后，那半张却展了回来，那半张是梅兰芳，是虞姬。
她终还是忘不了梅兰芳呀。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世界上终究有太多的不如意，爱的是梅兰芳，可最终给了自己名分的却是杜月笙。
女人要的并不多，只是陪伴呀，可是梅兰芳给不了，杜月笙给了。
没必要亏待自己，既然在这个男人身上受过一次伤害，那又有什么必要受另外一次。
杜月笙的权势和贴心陪伴，在这动荡的岁月里，孟小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选择呢？
岁月过去了，留下的满满都是伤痛的沟壑，而这沟壑再也难以抹去。
快乐也许是有的，伤痛更是如影随形。
你能给我心安吗？
给不了，就不要靠近我，你我终究还是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