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活着,或者创造:里尔克、罗丹与二十世纪初的巴黎》围绕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诗人里尔克与现代雕塑的奠基者罗丹之间充满矛盾的友谊展开,记叙了罗丹与里尔克一生中重要作品诞生的过程和重大的思想感悟时刻。本文摘自该书,澎湃新闻经新行思授权发布。

和罗丹相处仅仅十天之后,里尔克给他的新导师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坦陈,在彼此见面这么频繁的情况下,他还写信,可能会有点奇怪,但是他感到语言的障碍让他没法当面充分表达自己的心情。而在他安静的小屋里,他可以构思词句,准确地告诉罗丹,他对自己的启发有多么大。他给了他力量,让他能够挨过孤独、接受牺牲,“甚至消除对于贫穷的焦虑”。他告诉他,妻子也同意这一点,而且很快就会来巴黎与他相聚。如果他们都能在这里找到工作,就希望能一直留下来。他感觉到这次旅行将成为他“生命的伟大重生”。

里尔克还把最近在卢森堡花园漫步时想到的几行诗寄给了罗丹。“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些诗句?不是因为我认为它们有多好,而是想要靠近您的愿望牵引着我的手,他写道,“您已经成为我生活和艺术的榜样。”里尔克知道罗丹无法理解他的德文诗句,但他还是希望罗丹的目光能落在这些诗句上。然后他谈到了他来信的主旨:“我来找您不仅仅是为了写一本论著,”他坦白道,“而是要向您请教:我该如何度过人生?”

我们不知道罗丹是否回复了这封信,但他邀请这位诗人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随时去他的工作室。有了这点鼓励,里尔克一有机会就待在罗丹身边。有时候罗丹会邀请他早上去默东,这些对里尔克来说是最好的日子。里尔克会准备好一系列问题,他们会坐在池塘边或散步。他们的讨论通常会持续到下午很晚的时候。罗丹喜欢为他的门徒创造新的隐喻,而里尔克则尽职尽责地把它们写下来,就像一只啄食面包屑的鸽子。“看,只需一个晚上:所有这些‘鳃页’都是在一夜之间形成的。”罗丹谈到他从地上采的蘑菇时说。他把它翻过来,露出底下那一面,说:“干得真不错。”

其他日子里,里尔克就在画室里观察罗丹创作。他看着这位艺术家如挥剑般使用自己的工具,毫不留情地一刀切下雕塑的胳膊、腿或头,砍下大块的黏土,直到自己喘不上气来。他凿着石膏,令空气中尘埃弥漫。他是一位“加法雕塑家”,他会先制作部件,再将它们组装成作品,前一分钟,他会像猛禽用爪子抓起一块肉那样抓起一条胳膊或腿,片刻之后又把它丢掉。有时他会让身体的雕塑完全没有手臂或没有腿。最终的成品往往“不像一座从下到上建造起来的完善的房子,”作家让·科克托(Jean Cocteau)说,“而是仅仅像一段楼梯、阳台,或者一扇门的一部分。”

罗丹并不等待灵感。他并不等待某种纯粹的表达,从他的灵魂倾泻到被动的材料上——像里尔克一贯所做的那样。在罗丹看来,神“太伟大了,不会把现成的灵感交给我们”。相反,“现世的天使”是要由艺术家来创造的。因此,罗丹处理未成形的黏土时,“并不知道他将会做出什么,就像蚯蚓般在黑暗中探索道路,从一个点爬到另一个点。”里尔克后来在他的论著中写道。他会用他巨大的双手抓住黏土,塑造它,吐口水上去,完全了解它,在此过程中赋予它能量,激活它的生命力。“创作的艺术家无权选择。最终,他的作品必然处处流露着不折不扣的责任感。”里尔克写道。

在罗丹极其热烈的雕塑方式下,产生的作品也极富动感。他操纵光线,强化人像的动态之美。当各个平面在几何上达成某种和谐时,光线会沿着雕塑的表面自由流淌进而造成运动的错觉。有时,罗丹会利用蜡烛让光影的界线显现出来,以衡量是否成功实现了这种效果。罗丹曾在卢浮宫向一名学生演示过蜡烛测试。他们在傍晚时分、博物馆关门之前进来,罗丹在《米洛的维纳斯》身旁举起蜡烛。他让学生在他围绕她移动时观察光线的变化。注意光线是如何滑过表面,而没有在任何一个空洞、裂隙或接缝处跳跃。他相信,烛光能暴露所有缺陷。

里尔克在巴黎的第一个月即将结束时,罗丹接受了一个非常费时的肖像制作委托。他整个周末都要工作,变得非常忙,无法继续与里尔克进行长时间的交谈了。诗人决定给罗丹一些空间,于是把更多时间用来独自探索巴黎他追随着雕塑家在这座城市成长的足迹,回溯着罗丹的艺术发展历程。里尔克去了卢浮宫,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有了对于艺术的鲜明观点:现在,《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对他来说是运动的“奇迹”,而《米洛的维纳斯》看起来则太被动、太静止了。

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尔克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待在国家图书馆里——罗丹小时候曾在这里临摹过许多插图。里尔克的目标是对法国伟大的象征主义诗人们进行同样的临摹,追踪波德莱尔和瓦莱里的线条,直到他能对他们的文字运用了若指掌,就像指尖在湿黏土上滑过那般流畅自然。他还仔细研究了哥特式主教座堂的模型他称这些教堂为“中世纪的山脉”,他知道罗丹对它们极其欣赏。

每天图书馆关门后,这位诗人都会沿着塞纳河走回他的旅舍,并在西岱岛稍作停留,观赏落日从巴黎圣母院的两座塔楼的顶端落下。这座为圣母玛利亚建造的主教座堂,一次次在战争中受到毁坏,又得到修复;它的装饰遭到了洗劫,但墙壁依然坚固,正如玛利亚的贞洁一般,永久可靠。在里尔克眼中,它历经的种种屈辱,更让它显得尤其壮美。这正是河流变成“灰色丝绸”的时段,城市的灯光闪耀着,仿佛从天而降的星星。待到夜幕降临时,人们将会再次用音乐和香水填满空气,但大教堂是能够回避感官刺激的场所。大教堂就像森林或海洋,在这里世界归于寂静,时间也休止了。

站在大教堂前,几乎不可能不去思考为了建造它而付出的劳动。建造过程中的艰辛,几乎和成品一样令人震撼。里尔克想象着工匠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到工地,将一块又一块石头砌在一起,这一切令他惊叹不已“如果要靠灵感来创造这些大教堂,那它们就永远无法建成了。”他想。因为要建造这样一座建筑,这个愿景本身就足以令人生畏。它们能够被建成,完全是因为这些匠人选择了这项工作作为毕生的事业。

罗丹的口头禅,“要工作,要一直工作”,与里尔克在沃普斯韦德学到的一切关于融合生活与艺术的理念都背道而驰。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望着云,焦急地等待着缪斯,但她却从未到来。而罗丹的榜样给了他行动的许可。现在,工作意味着不再等待,立即投入生命;更重要的是,里尔克总结道,“工作就可以活下去,而不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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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或者创造:里尔克、罗丹与二十世纪初的巴黎》,[美]蕾切尔·科贝特著,晰鸣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