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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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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驱使

冯骥才

这是我踏上文学之路时最初的足迹。它一片凌乱、深深浅浅、反反复复,仿佛带着那样多的不情愿、被迫和犹豫不决……这究竟为了什么?

1966年的大狂乱到来之前,我的世界有如风暴前的海面,它没有丝毫预感,没察觉任何先兆,在一片出奇的静谧里,暖意的阳光躺在我柔软的、层层褶皱一般的、有节奏的生活波浪上。那时我才二十多岁!我热爱着艺术。我是肖邦、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最驯顺的俘虏;我常常一个人在屋里高声背诵《长恨歌》《蜀道难》和普希金的《致大海》;最后,我终于以一种为美丽而献身的精神,决意把一生的时光,都融进调色盘里。那雨中的船、枝上的鸟、泥土中的小花小草、薄暮溟蒙中一张张模糊而有生气的脸,把我牢牢地固定在画架前,再也没有想到与它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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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1966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动乱就像一记无法抗拒、从天而降的重锤,把我的世界砸得粉碎。一夜之间,千万人的命运发生骤变;千万个家庭演出了在书本里都不曾见过的怪诞离奇的悲剧。对于我,平时所留意的人的面容、姿态、动作变得毫无意义;摆在眼前的,是在翻来覆去的政治风浪里淘洗出来的一颗颗赤裸裸的心。它们无形地隐藏在人身上最不易发现的地方,有的比宝石还美,有的比魔怪还丑,世上再没有比人与人、心与心的差距更为遥远的了。为了在这刀丛般的人事纠葛中间生存,现实逼着我百倍地留意、提防、躲闪;于是,往日那些山光水色、鸟语花香,美梦一般流散了。

天津海河边有个地方叫作挂甲寺。夏天里,偶然会有人游泳不慎淹死了,就被拖到岸边,等家人来认领。但在这期间,几乎天天都有人投河自尽,给人们用绑着铁钩的长竿钩上来,一排排陈列着。原有的两张席不够用,有的便露着不堪一睹的面孔。有老者,有青年,有腰间捆着婴儿一同殉难的妇女。我直愣愣望着这些下狠心毁掉自己的人,心想他们必有许多隐忍在心、难以抗拒的苦痛。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悬梁自尽的人蹬倒的椅面上留着很多徘徊不定的脚印,我的心颤栗了……每每此时,我便不自觉地虚构起他们生前的故事;当然这可能是与他们完全无关的虚构,但我平日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万千感受却自然而然地向虚构的故事中聚拥而来。当故事形成,在心里翻腾不已时,我便有了一种强烈的表现欲。

开始,我只是把这些故事讲给至亲好友们听。为了安全,我把故事中的人物、地点、社会背景全换成外国的,当作一个旧的外国小说或电影故事。我的许多亲友听过这些故事。在文化一片空白的当时,他们以听我的故事为快事,我却以讲故事来发泄表现欲,排遣郁结心中的情感。我哪里知道,这就是我后来一些作品的雏形。

一个夜晚,外边刮着冷风。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突然跑到我家来。他不等我说什么,便一口气讲了他长长一段奇特的遭遇。我听着,流下泪,夹在手指间的烟卷灭了也不知道。这位朋友讲述他的遭遇时,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冲动,我真担心他回去后会做出什么不够冷静而可怕的事来。他讲完了,忽然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问我:

“你说,将来的人会不会知道咱们这种生活?这种处境?如果总这样下去不变,再过几十年,现在活着的人都死了,这不就得靠后来的作家瞎编?你说,现在有没有人把这些事写下来?那就得冒着生命的危险呀!不过,这对于将来的人总是有价值的……”

那是怎样一个时代呀!

我们都沉默了。烟碟里未熄的烟蒂冒着丝一般的烟缕,在昏黄的灯光里萦回缭绕。似乎我俩都顺着他这番话思索下去……从此,我便产生了动笔写的念头。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偷偷写起来,只要有人叩门,我立即停笔,并把写了字的纸东藏西掖。这片言只语要是被人发现,就会毁了自己,甚至家破人亡,不堪设想。每每运动一来,我就把这些写好的东西埋藏在院子的砖块下边、塞在楼板缝里,或者一层层粘起来,外边糊上宣传画片,作为掩蔽,以便将来有用时拿温水泡了再一张张揭出来……但藏东西的人总觉得什么地方都不稳妥。一度,我把这些稿子卷成卷儿,塞进自行车的横梁管儿里。这车白天就放在单位里,单位整天闹着互相查找“敌情线索”。我总觉得会有人猛扑过去从车管儿里把稿子掏出来。不安整天折磨着我,终于我把稿子悄悄弄出来,用火点着烧了。心里立刻平静下来,跟着而来的却是茫然和沮丧。以后,我一有了抑制不住的写的冲动时,便随写随撕碎,扔在厕所里冲掉;冬天我守着炉子写,写好了,轻轻读给自己听,读到自己也受感动时便再重读几遍,最后却只能恋恋不舍地投进火炉里。当辗转的火舌把一张张浸着心血的纸舔成薄薄的余灰时,我的心仿佛被灼热的火舌刺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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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不见彼岸的漫长征途上,谁都有过踌躇不前的步履。这是无效劳动,滥用精力啊!写了不能发表,又不能给任何人看,还收留不住,有什么用?多么傻气的做法!多么愚蠢的冲动!多么无望的希望!而我最痛苦的就是在这种忽然理智和冷静下来,否定自己行为的价值的时候。

我必须从自己身上寻找力量充实自己。于是,我发现,我是有良心的,我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我是悄悄地为祖国的将来做一点点事呀!我还是有艺术良心的,没有为了追求利禄而去写迎合时尚、违心的文字。我珍爱文学,不会让任何不良的私欲而玷污了它……这样,我便再不毁掉自己笔下的每一张纸了。我下了决心,我干我的,不管将来如何,不管光明多么遥远,不管路途中间会多么艰辛和寂寞,会有多高的阻障,会出现怎样意外的变故。我至今还保存着一首诗,是当时自己写给自己的,诗名叫《路》:

人们自己走自己的路,谁也不管谁,

我却选定这样一条路——

一条时而欢欣、时而痛苦的路,

一条充满荆棘、布满沟堑的路。

一条宽起来无边、窄起来惊心的路,

一条爬上去艰难、滑下去危险的路。

一条没有尽头、没有归宿的路,

一条没有路标、无处询问的路。

一条时时中断的路,

一条看不见的路……

但我决意走这条路,

因为它是一条真实的路。

现在回想起来,这便是我走向文学之路最初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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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我在滇南,亚热带风情的大自然使我耳目一新。那些哈尼族人的大茅屋顶、傣族人的竹楼、苗族妇女艳丽的短裙,混在一片棕榈、芭蕉、竹丛、雪花一样飘飞的木棉和蓝蓝的山影之中,令我感动不已。不知不觉又唤起我画画的欲望。我回到家,赶忙翻出搁放许久的纸笔墨砚,待在屋里一连画了许多天,还拿出其中若干幅参加了美术展览。当时,一些朋友真怀疑我要重操旧业了。不,不,这仅仅像着了魔似的闹了一阵子而已。跟着,潜在心底的人物又开始浮现出来,日夜不宁地折磨我了。我便收拾起画具,抹净桌面,摆上一沓空白的稿纸……

是啊,我之所以离开至今依然酷爱的绘画,中途易辙,改从写作生涯,大概是受命运的驱使吧!这不单是个人的命运,也是民族、祖国、同时代人共同的命运所致。至于“命运”二字,我还不会解释,而只是深深感到它罢了。

1981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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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散文》

冯骥才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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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邓 宁

编辑:刘 林

一审:刘岂凡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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