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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报月刊》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号刊出了《钱穆伉俪访问记》,纪录了钱先生对史学的见解。这是他一贯的见解,但此时此地,他又加强地重复出来,使我的良知感到万分迷惘。

钱先生此次以高年重到香港来作短期讲学,虽因他坚拒新亚研究所的邀请,以致无缘见面,但每听到朋友说他的精神矍铄、风采依旧的情形,总是私衷为他庆幸。我所不能了解的是,大陆经“封建专制”(这是北京大字报所提出的名称)统治二十多年,民不聊生,国几不国。现正当北京许多良心血性之士,在“四五运动”口号之下,发出了强烈的对民主自由要求的时候,当然每一以国家人民为念的人,无不凝神屏息,祝祷他们能得到某一程度的结果。

而钱先生却依然[假]发表史学之名,以期达到维护专制之实的言论,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十亿人民所发出的沉痛的呼声,泼上一盆冷水。这未免太不应当了,所以我再不能把我良知上的迷惘沉默下去。

我首先要指出,从史学的基础在史料的立场来说,钱先生的史学著作,是不宜作一般读者之用的。钱先生天资太高,个性太强,成见太深,而又喜新好异,随便使用新名词,所以他对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关连性的把握,以追求历史中的因果关系,解释历史现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的、片段的、望文生义的判定,更附益以略不相干的新名词,济之以流畅清新的文笔,这是很容易给后学以误导的。

例如钱先生在一九五五年出版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主要是从“历代中国政治制度”,以证明“秦以后政治传统,不是用专制黑暗四字一笔抹煞”的。政治制度应以丞相为骨干。钱先生首先从三公九卿谈起,根本不知道三公九卿,在汉成帝以前,只不过是观念上的官制,这是他研究所未及,可以原谅的。他“依照文字学原义”所作的“丞相”一词的解释是“丞是副,相也是副。丞相正名定义,就是一个副官。是什么人的副官呢?他该就是皇帝的副官”。

若据《说文》以言“丞”的原义,则“丞,翊也……山高奉承之义”,所以应劭对《汉书·百官表》丞相的解释是“丞者承也,相者助也”,即是《百官表》所说的“掌承天子,助理万机”。“副”的原义在《说文》是“判也”,转注而有“副贰”之义。“丞相”二字之义,与“副”之义,渺不相涉。把“丞相”二字皆释为“副”,更由“副”字联想到今日军中的副官,因而把丞相说成是皇帝的副官。钱先生根本不知道军中的副官是处理杂务的,与作战、训练等重要业务无关。若是“随从副官”,则是为长官处理生活上的杂务,实际是勤务兵头儿。准此以推,则汉代官制中的光禄勋、卫尉、太仆、少府四大官署里面,倒有许多官职,可称为皇帝的副官。把丞相说成是皇帝的副官,未免把丞相的地位,糟蹋得太不像样子了。

丞相又称宰相,钱先生的解释是:“在封建时代,贵族家庭最重要的事在祭祀。祭祀时最重要的事在宰杀牲牛,象征这一意义。”是钱先生把“宰相”之“宰”,当“杀”字解,却不知先秦使用“宰”字,都取治、主、制三义,决没有作“杀”字用的。“宰”解作“杀”,今日可以查到的,最早是《汉书·宣帝纪》的“损膳省宰”注“宰,屠杀也”。若是“宰相”之“宰”,是象征屠杀的意义,未免太可怕了。这里所举的不是特例,而在钱先生大著的《国史大纲》中所犯的这类错误,更为严重。

钱先生并不认为专制是好的,而是说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专制,不可以用专制的名称;所以由秦所建立的专制政治,钱先生在《国史大纲》中称为“第一次统一政府之出现”。然则周初“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封建政治,不是“统一政府”吗?他用这个笼统的名称,便把秦是中央集权、个人专制的政治特性,隐瞒过去。不过这个名称虽然笼统,但还可以沾到一点边。钱先生对汉代所继承的大一统的专制政治,却赋与以“平民政府”的名称,因为刘邦及其功臣,多系平民出身的原故。对宣、元、成三帝时代的政府称为“士人政府”,因为有许多士人加入到政府里面的原故。并总结说“自此汉高祖以来,一个代表一般平民社会的素朴的农民政府,现在转变为代表一般平民社会的有教育有智识的士人政府,不可谓非当时的又一进步”。从钱先生看,这都不是专制政府。

钱先生的说法中有两个问题须先提出讨论:第一个问题是他认为由平民出身取得政权的,便是平民政府;等于说本是由摆地摊而后来发大财的人,只能算是地摊之家,而不可称为豪富之家,是同样的可笑。陈涉以雇农起兵称王,六月而亡,但他的雇农老友去看他时,尚惊叹为“涉之为王沉沉者”。钱先生想没想到叔孙通制的朝仪第一次应用时,“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在“置法酒”时,“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想没想到汉继承二十等爵,二十等爵的最高爵是列侯,列侯之上还有“诸侯王”,诸侯王之上才是皇帝,所以皇帝与平民的等差是二十三级。想没想到刘邦何以要屠戮同样平民出身的有能力的功臣如屠戮犬羊,连萧何以“相国”之尊,要把他下狱便下狱,要放出来便放出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何以要把政权交给吕后手上,而吕后便能大王诸吕。何以他死后要郡国为他立庙,而在长安的庙每月要奉衣冠出来巡游两次。更想没想到与贾谊约略同时的贾山向文帝上书中述皇帝的威势是“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大陆上幼稚的史学家,以为李自成们起自雇贫农,假定他们取得政权,便会以阶级成分改变政权的本质。这实是与钱先生的史学,同一血脉。

其次,是所谓代表一般平民的问题。不错,汉高祖、文帝们的确是重农抑商,他们有程度不同的爱民观念,后世开国之君,也多数只如此。但一个史学家应了解这种爱民观念,系通过何种政治机构去实行,随政治机构的好坏,而自然受到制约。提倡爱民观念最强烈的莫过于周初,它是通过封建制度去实行的,其效果自然受到封建制度的制约。秦所建立的一人专制,本是要以自耕农及小手工业者为政权基础的;但专制这套机构的本身,因皇帝与人民的地位悬绝太远,要保护也保护不了。

何况它必然很快地腐败堕落,并使皇帝自然会骄奢昏暴,小人宦戚自然会得志,成为一切残毒人民的根源。所以黄梨洲在《明夷待访录》的《原君》中,对“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的专制之君,指出“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这里最值得重视的,是“视为当然”四字。这类的话,西汉儒生不断用“反秦”的方式向当时的皇帝说了出来。钱先生何以都闭目不睹。……史学家必须在政治社会制度之内来讲人与故事的原因。

西汉到了宣帝时代,儒生渐渐得势;元帝、成帝两代,儒生进入到朝廷重要地位的人也更多,他们在各方面都发生了良好的作用。但因此而可将此时的政府,称为“士人政府”吗?我们称政府的性质,必须就权力根原之地是由谁来运用而言,这应当是一种常识。通过二十四史一直到现代,都证明凡是站在平民的立场进入到仕途的人,地位愈高,与皇帝愈接近,他命运性的困扰、艰难,必定来自专制的机构与专制的观念。

宣帝起自民间,精明练达,他的权力是由自己运用。而帮助他的是宦官弘恭、石显。元帝好儒,但他以“中人无他肠”,弘恭、石显得到加倍信用。即位后年余之间,与元帝有特别关系的萧望之、刘向、周堪等大儒,俱因弘恭、石显们的谗害,萧下狱自杀,刘向免为庶人,终元帝之世未尝复起,周堪的弟子张猛被迫自杀于车中,周堪终“因显(石显)白事,事决显口”,“疾喑不能言而卒”。

武帝破坏宰相制度,开以后由大司马(内朝臣)秉政之局。成帝时,外戚王氏以大司马秉政,绳绳不绝,直至王莽之篡。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所以这是专制皇帝下的宦官外戚政府,如何可称为“士人政府”。钱先生书中也叙述到外戚宦官之祸,但他决不肯指出外戚宦官,是专制下的必然产物。西汉的政治社会,影响到以后的两千多年。对西汉的真切了解,是了解以后历史的基础。我们读钱先生《国史大纲》有关秦汉的叙述,只能看到一片紫褐色的浓雾,此时代中最严重最基本的政治社会问题,都在浓雾中隐去。这对初学而言,是非常有害的。

钱先生在《明报月刊》的访问记中反对用封建社会、专制政治这类“空洞的名词”,认为“我们要批评历史,不能单用空洞的名词名称来概括,何况还是由西洋翻译过来的名词。全部二十四史,没有用过帝王专制四个字,不要人家说中国是封建社会,是专制政治,我们就相信,就接受了”。

钱先生这段话,包涵了许多纠结。首先,钱先生之所谓“空洞名词”,是指抽象名词,亦即是荀子之所谓“大共名”而言。像有些历史哲学家,常根据一小部分事实,加以推演,以推演出一个抽象名词出来,以为这个名词可以概括整个历史。或者有如中共许多人滥用“封建”一词,以否定历史的一切,这都是应当反对的。但由具体向抽象,由“单名”向“兼名”,由“兼名”向“大共名”的演进,是人类认识客观事物,把握客观事物,所必然经过的历程。否则有系统的知识不能成立,人面对客观世界,只能感到一团混乱。问题只在这类大共名,是否系由许多具象事物中抽象而得。抽象的过程,是否周密谨严?及由抽象建立大共名后,是否能回过头来对相关的事物作适切的解释?

不考虑这种实质问题,而对于大共名用“空洞”两字加以否定,这等于否定了认识自身的功能,否定了由饾饤性的认知,向知识系统、思想系统的演进。并且这种不加分疏的否定,是不能成功的。所以在钱先生的著作中,也用了不少的“空洞名词”。

其次,钱先生承认中国有“封建政治”,并常用“封建时代”一词,所反对的是“封建社会”四字。我年来研究所得,周代封建,是和井田制度连在一起;而井田制度规定了农民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所以对周代而言,可以称为“封建政治与社会”。在封建政治中的身份制度,为专制政体所拥抱,这是专制政体自身所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并非有意继承周代的。周代封建政治中的“亲亲”精神,却由春秋之末转移到社会,成为二千年中国“家族社会”团结的纽带,对我们民族的保存发生了非常大的意义。而在周代封建政治中主要由周公所提出的许多有价值的观念,我曾概略地举出,只要是稍有良知的人,即使在今天,也应当承认。

我研究的结论是,在周代封建中有可取的东西,在汉代专制中则只有毒害。……避讳两千年来的专制政治的实质,舍专制一名而不敢用,只好泛滥地使用“封建社会”四字,不辨别具体内容,一切视为罪恶,一切加以否定。这一方面由于“专制”本质的必然反对学术,尤其是必然反对“真史学”。另一方面也是由知识分子对历史的认识不足,或为避祸,或为偷懒,轻易加以附和雷同。我们面对这种情形,只能以自己具体而深入的研究,把历史的真实摆出来,以破其愚惑。岂能因噎废食,连周代的“封建社会”一词,也不敢使用。至于中国封建、专制与西方封建、专制的异同,这在具体深入研究中自然会解决的。

实际钱先生所最反对的是把秦始皇以后的政治,称为专制政治的这一点。这里先应澄清的:第一是历史上或社会上,常常是“事实”出现在先,事实发展到某种程度时,才有人提出某种名词来加以概括。第二是某种名词出现以后,假定有更恰当的名词出现,便会发生名词的交替作用。第三是百多年来,连我们日常使用的名词中,也有许多是因外国名词的引发,由我们自己或由日人用中文加以意译,少数加以音译,这并不限于新鲜事物。

我们对此,只问其名实是否相符或约定俗成的效果。若因其为二十四史中所无而即不用,钱先生首先便做不到。中国在先秦已有“专制”一词,但没有用到帝王身上,对帝王专制,只像黄梨洲的《原君》样,把“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的帝王,袭用孟子的“独夫”一词来加以概括。及严复、梁任公们从西方知识中,知道当代的政体有三,中国由始皇以后的政体,恰当于三种政体中可译为“君主专制”的一体,此名一出,以之解释秦以后的政治实况,无不怡然理顺,便大大流行起来。

光绪三十年五月五日《中外日报》社论即谓“专制不与蒙蔽期而蒙蔽至,蒙蔽不与腐败期而腐败至”。讨袁之役,“帝制自为”一语,腾播于公私文书之中,“帝制”即“帝王专制”之省称。岂能因叶德辉们的狂吠,毛的禁制,便可涂饰由此名所涵盖的两千年的铁的历史事实,因而迷惑十亿中国人民对民主的迫切期待。

钱先生把历史中成千成万的残酷的帝王专制的实例置之不顾,特举出不三不四的事例来,以证明汉代不是专制,这不是做学问的态度。第一个例钱先生认为“汉文帝一生最佩服的是贾谊”。因绛、灌之徒反对,只好两次用他到诸侯王处当太傅。“从这故事看来,又哪能算专制呢?”

从钱先生大著《朱子新学案》提纲中提到汉儒思想性格的说法,钱先生并不了解汉儒,当然也不了解贾谊。贾谊最先主张削弱诸侯王,与文帝要求进一步中央集权的意旨相合,因此得到文帝的重视。但贾谊的真正政治思想是要求以礼来严格规范皇帝太子的生活行为,并通过他所构想的官制,使皇帝处于“虚君”的地位,这便不能为文帝所接受,限制了他在现实政治中的前途。

钱先生所夸张的“文帝自以为不及”,乃是文帝在“宣室”中与贾谊谈鬼神之事,并不是谈什么其他学问。所以李商隐叹息地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钱先生以为绛、灌可以反对文帝重用贾谊,因而不是专制;钱先生应想到贾谊死年三十三,假使他不短命,他的政治前途,还在未知之数。其次,景帝一下子提拔晁错为御史大夫,一下子斩之于东市,突起突落,景帝未尝受任何牵制。

若文帝真要重用贾谊,绛、灌之徒能反对得了吗?绛、灌中的绛侯周勃,是最老实而又手诛诸吕、迎立文帝的大功臣。文帝即位,两年多,位子坐稳了,即捏词说周勃要造反,逮捕下狱。周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书牍背”教他把儿子所尚的公主(文帝之女)牵在里面,使文帝不便遽下毒手。勃更把他所得的“益封”及“受赐”,完全转赠给薄太后的弟弟薄昭,薄昭为他在太后面前求情,得太后之力,乃能赦出狱,保全了性命。像周勃这种老实人,因皇帝一念窃嫌之私,便平地风雷,性命几乎不保,他有资格反对文帝用人吗?文帝更陷害亲弟淮南厉王,置之死地,再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这不用专制者的心态,是不能解释的。

司马迁因李陵而得的无头冤案的经过,幸而在《报任安书》中叙述得很清楚。稍有点中国历史常识的人,都应当了解,凡是皇帝亲自交下与皇帝自己有关的案子,承办的官吏,便决不敢问是非,一律从重拟刑。司马迁的死罪,由此而来。景帝对“死罪欲腐(宫刑)者许之”,史公之受腐刑由此而来。

武帝因不信任宰相,晚年又游宴后庭,需要有才学的宦官为他处理公文,史公便以宦官的资格为中书令,所以史公自称为“身直为闺阁之臣”。他所以忍受“最下腐刑极矣”的耻辱而不死,是为了完成《史记》的著作。而他在著作中尽量运用“微言”的技巧以求避祸。但据西汉末卫宏的纪录,当武帝看到《景帝本纪》及《今上本纪》时,大发雷霆,除把两篇毁掉外,史公终于被杀。史公受刑以后的心情是“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肠一日而九回”,“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钱先生却能在这段悲惨故事中,用加油加醋的手法,以此证明武帝并非专制,岂非滑稽。

凡是读过了《史记》、《汉书》的人,对武帝如何破坏宰相制度,如何重用酷吏以涂毒天下的人民,并无原无故地残杀天下的强宗大族,如何以裙带之私来选用统帅,以致所得远不能偿其所失,如何屠戮宰相如豕羊,如何制造淮南王安冤狱而屠戮三万多人,如何以侈泰之心,穷兵黩武,使天下户口消耗了一半,以致山东群盗并起,以及西汉儒生,对他作何评价,都应当有个清楚印象。要在汉武身上洗涤专制的罪恶,似乎要困难得多。钱先生的史学,可谓独为其难了。

钱先生又引帝王死后有褒贬性的谥法,以作中国不能出现专制政治之证。但钱先生有没有想到,自汉代起,凡不是被杀亡国的皇帝,不论是怎样坏法,都是谥以佳名。连汉代的桓、灵,也不例外,这是为了什么呢?

至于不谈制度,不谈时代背景,不谈群体生活状况,而仅谈有故事可谈之人,这是把人从时间空间中提空,把人与社会的关系切断,把历史变成幼稚园的连环图画,然则中国到底有没有“史学”?

我和钱先生有相同之处,都是要把历史中好的一面发掘出来。但钱先生所发掘的是两千年的专制并不是专制,因而我们应当安住于历史传统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而我所发掘的却是以各种方式反抗专制,缓和专制,在专制中注入若干开明因素,在专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线民族生机的圣贤之心、隐逸之节,伟大史学家、文学家面对人民的呜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义士,在专制中所流的血与泪。

因而认为在专制下的血河泪海,不激荡出民主自由来,便永不会停止。“述往事,思来者”,史公作史之心,应当是一切史学家之心,……“历史的良知”,该是如何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