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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当年读《湘行书简》,对其中一封书信总是念念不忘,我甚而觉得,我之所以爱上文字,有事没事信手涂鸦,与这封书信有关。

信是沈从文写给新婚妻子张兆和的。

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沈从文启程回凤凰。这是他离开湘西十年后第一次返乡,历时一个月,多用于行途:坐火车到长沙,换汽车到常德,再坐汽车到桃源,从桃源雇一只小船沿沅水上行,至浦市后改走陆路到家;在家只停留了四天,即回北平。

行前,他向妻子许约,每天写信报告沿途见闻。这一趟行程下来,他果不食言,写了近五十封之多。

那封对我影响深远的书信,写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他回乡途中的第十一天。因为文字实在美丽,我忍不住复制粘贴如下: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

“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

“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2

某个角度来说,作家被捡选出来,是领受上天神谕之人。这一天的沈从文,站在水边,犹如神启,透明烛照,知道自己因何而来,知道这世界因何存在。

他的顿悟,不在高山,也不在平原,而是在故乡的河流之上,这是有渊源的。

他出生于湘西的一个叫“凤凰”小城,小城虽安静和平但因为一条江成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商人落脚的客店、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人流熙熙攘攘。六七岁光景的他,怎会安心呆在私塾念书?总是想法设法逃学到河边玩耍。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小小年纪的他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

长到十五岁,他离开家人从军讨生活,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在那条河流边住了约五年。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多年后,他说自己本是一个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人,看不懂正在研究文学的人所作的文章;弄不明白许多作家教人作文章的方法;猜不透一些从事于文学事业的人自己登龙为人画虎的作用。但因为故乡的河,他学会了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

“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作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过着日子”

后来他离开了那条河流,但所写的故事,多数是那条河流的故事;所写的人物,也多数带着那条河流的气息。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描写河流的作品数不胜数。苏童的金雀河,张承志的北方的河,贾平凹的州河,萧红的呼兰河,莫言的胶河,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这些各具特色和文化差异的河流,汇聚成中国文坛绚丽多姿的河流书写。但我在情感上,始终更靠近沈从文的“河”。

不仅仅因为我也是南方人的缘故。

3

他的“河流”,在《一个多情水手与多情妇人》,是庄严的“圣境”:

“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濛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他的河流,在《静》里,是梦中的“桃花源”:

“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天上,又望了一会河水。河水不像早晚那么绿,有些地方似乎是蓝色,有些地方又为日光照成一片银色。对岸那块大坪,有几处种得有油菜,菜花黄澄澄的如金子。”

相比他的“圣境”、“世外桃源”,我更喜欢他《书信》里的“沅江”:

“我一个人在小船上,船正向下行。经过沅水上大滩横石、青浪,一路都是破船搁在滩头上,我的一叶扁舟,却从中流而下,急于奔马。过柳林岔,河边寒林清肃之至。生命虽单独,实不单独。”

生命虽单独,实不单独。

这是沈从文凝望河流之时,获得的最高智慧。

所有的孤独、苦痛、不甘,在这样的时刻,全部消融在水中,无声地流走……

他站在河边,看逝水滔滔,看人世变幻,知晓日月恒常,生死无常,人类终究是脆弱易碎之物。然而他孑然一身,却不容侵犯,自有一种俗世的庄严在。他的灵魂秩序与这岁月长河牢牢绑定,它们不仅是他生命语境的一部分,更是他乌托邦的城墙。

因他的书写,那些消逝的生命趋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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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甘草子, 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