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博览
2024年第18期
潘帕斯
足球梦
在潘帕斯的城镇里,往往有几片高低不平的空地,阿根廷的顽童在这里踢球,绿茵场上的一代名将马拉多纳也从这里开始追求足球之梦。无与伦比的足球天分令这个原本混迹街头的小镇青年名满世界,也将他卷入比草原更辽阔、比足球更复杂的历史波澜。
“球进了!我要哭了!天哪!足球万岁……马拉多纳,足以写进历史的带球,史无前例的脚法,他到底是哪个星球的生物?”1986年世界杯,伴随著名解说员乌戈·莫拉莱斯声嘶力竭的呐喊,迭戈·马拉多纳连过5人,攻破英格兰球门,打入世界杯历史上无可争议的最经典进球。4分钟之前,他刚上演世界杯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上帝之手”。就在6天之前,阿根廷淘汰老对手乌拉圭。绿茵场上,宿敌与宿命,阿根廷人仿佛重温百年足球梦。
ONE
[爱足球,更爱阿根廷]
01
成也英国,恨也英国。阿根廷的历史与足球,走过相似轨迹。英国良种牛,让潘帕斯从人烟稀少的草原变成世界驰名的牧场,英国人投资的铁路,令阿根廷从边远小邦跃升为发达国家。阿根廷人眼里,英国人精明又贪婪,把手伸向所有跟金钱有关的角落,也搞出数不清的新玩意。19世纪末,当阿根廷海关官员第一次检查装在麻袋里的未充气皮质足球,他大惑不解,分不出这是新式帽子还是酒袋,随手登记为“英国疯子的玩意”。那时,潘帕斯已经上演第一场足球比赛,一群远渡重洋讨生活的英国青年组成红白两队,可焦点不是足球本身。他们一度中断比赛,围在一起辩论,在淑女面前穿短裤跑来跑去,是否合乎礼仪。
英国人的新玩意很快风靡整个阿根廷,那里从不缺少足球土壤。铁路边、码头上、草原牧场的空地里,随处可见热情奔放的年轻人,没有皮质足球,扎紧碎布头和旧报纸也能临时充数。时代推波助澜,成片工厂拔地而起,更密集的居住环境,让人们更容易聚在一起,俱乐部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然而,一个尖锐问题随即浮现:阿根廷为什么要玩英国殖民者的游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许多民族皆是如此,既自卑又自大。好在,机智的媒体人迅速给出答案:阿根廷,有自己的足球。
一个时髦观点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英国人踢操场足球,阿根廷人踢空地足球。操场足球不难理解,指英国贵族学校的足球训练,强调纪律与团队。空地则是一种阿根廷景观,在潘帕斯的城镇里,往往有几片高低不平的空地,不适宜建造工厂也不足以放牧,孩子们在这里踢球,靠的是技术与头脑、激情与诡诈。还有报纸总结出阿根廷独具一格的足球关键词:潘帕斯、烤肉与马黛茶。时至今日,如果你熟悉足球,一定知道它们与阿根廷的羁绊。
大萧条前后,英国资本陆续撤离,对足球日益癫狂的阿根廷人赶忙又找了一个假想敌:乌拉圭。这个邻国虽然不大,却是初代足坛霸主,率先夺得奥运会金牌。自卑又自大的阿根廷人分外眼红,急欲在1930年首届世界杯一决高下。双方会师决赛,乌拉圭坐拥主场之利,1万阿根廷人乘船跨国助威,只是没法挤进球场。4比2,世界杯金靴斯塔比莱没能拯救阿根廷,失败冲昏了头脑,愤怒的球迷冲向乌拉圭大使馆,将一场足球比赛酿成国际暴乱。报纸写道:“仿佛国家未来、社区福祉,全都靠场上这些试图把足球踢进球门的男人……”一位旁观的意大利记者则评价道:“乌拉圭是蚂蚁,阿根廷是鸣蝉。”在伊索寓言里,蚂蚁忙碌储备过冬粮食,鸣蝉却逍遥自在地跳舞。阿根廷足球也是如此,热衷于个人炫技,执迷于狂热的爱国热情。这句一针见血的评价似乎化为魔咒,接下来半个世纪,阿根廷足球继续华丽优雅,继续难登巅峰。
科尔多瓦是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承办城市之一,位于潘帕斯草原西部边缘。科尔多瓦的嘉布遣会圣心教堂是阿根廷的第一座由钢筋混凝土建成的教堂,于1926 年动工,1934年竣工。
TWO
[世界杯的光荣与阴影]
02
马德普拉塔是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承办城市之一,位于潘帕斯草原东部边缘,濒临大西洋,是阿根廷重要的海滨度假城市。
1978年,阿根廷终于在本土举办的世界杯上扬眉吐气。这原本是一届属于潘帕斯的大赛,6个主办球场之中,有5个位于潘帕斯地区。但世人并未记住草原与都市的旖旎风光,只记得场内场外充斥着争议与丑闻。
归根结底,还是足球与国家、政治走得太近。尤其致命的是,阿根廷当年处于军政府统治之下。1976年,阿根廷突发政变,魏地拉将军上台,声称军人接管政权是出于家国大义,只为终结腐败和颠覆活动。国际舆论质疑动荡的阿根廷是否有能力继续扮演世界杯的东道主,军政府拿出十足诚意,动用国家年度预算的10%修缮球场,还筑起水泥高墙隔离贫民窟,靠着大兴土木和面子工程勉强说服国际足联。
当年魏地拉将军残酷镇压进步青年与异见领袖,上万人平白无故失踪,遭到军政府暗杀,或是关押在秘密监狱。直至世界杯开幕当日,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们,依然聚集在广场,向各国记者哭诉自家遭遇。绰号“飞人”的荷兰名将克鲁伊夫拒绝参赛,从日后采访来看,与抗议阿根廷政治丑闻脱不了干系。
另外不得不提世界杯最著名的假球疑案。彼时世界杯采取两轮循环赛制,在与秘鲁的焦点战之前,阿根廷已命悬一线。如果不能净胜4球以上,东道主就将无缘决赛。6比0,酣畅淋漓的胜利带来如潮的质疑和指责。事后诸葛亮而言,确实存在太多巧合:赛前魏地拉将军与亨利·基辛格反常地造访秘鲁更衣室,这在足球比赛里太过蹊跷。此前5场比赛只丢6球的门将基罗加大失水准,更不幸的是,他出生并出道于阿根廷,因而成为众矢之的。有传言称,阿根廷许诺无偿提供秘鲁急需的军火与粮食,以换取决赛门票。一些调查宣称,两国早就暗中勾结,用默契球交换政治犯。
漩涡中的阿根廷球员备受煎熬,尽管主教练梅诺蒂一再强调,他们只是踢球,不是保疆护国、捍卫国旗。他竭力在媒体面前表明态度:阿根廷足球不忠于某个政权,只忠于自己的风格。决赛前夕,球员收到指示,要望向观众席,向到场的大人物致敬。梅诺蒂不敢抗命,又不愿执行,委曲求全地说道:“我们望向看台吧,那里也许坐着我们的父亲,那里有工人、肉贩、烘焙师和计程车司机……”在夹缝里追求自我的阿根廷队,配得上世界冠军,但无冕之王荷兰队输掉决赛的悲情和场内场外一幕幕非议,冲淡了伟大胜利的传奇色彩。
即便如此,夺冠还是让阿根廷陷入狂欢的海洋。鲜有人知的是,在一座潘帕斯市镇的街道上,一辆黑色小轿车穿过沸腾的人群,车上坐着几位军官和一位女囚。兴奋过头的军官打开车窗,一语双关地说道:“你看,我们赢了!”类似的黑色幽默,让冠军更像反派或傀儡。阿根廷还需要一场救赎,幸运的是,他们等到了迭戈·马拉多纳。
THREE
[球王迭戈·马拉多纳]
03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的致敬已故球王马拉多纳的壁画。
在阿根廷人勇夺世界杯的整整50年前,一位知名足球评论家提出,阿根廷的足球形象既不是绅士也不是斗士,而是“顽童”:脸蛋脏兮兮,满头梳子无法驯服的乱发。眼睛像是会说话,眼神聪慧、狡猾、左顾右盼,瞩目之时眼内波光流动,似乎预示着即将发出恶作剧般的大笑,然而唇间却不露笑意,嘴里细碎的牙齿可能已被隔夜面包磨损。他的裤子上粗糙的补丁叠补丁,背心则是阿根廷的蓝白间条,领口很低,因为穿得太久,出现无数鼠咬般的小洞。一条绑在腰间的布料像肩带一样穿过胸膛,用作裤子背带。膝盖上布满结痂的伤口,没有感染全靠老天眷顾。赤着脚,如果有鞋的话,那么脚趾上的破洞证明他穿这双鞋射过太多次门……
这段惟妙惟肖的描述深入人心,阿根廷人一直在寻找完美契合自己足球气质的明星,直至迭戈·马拉多纳横空出世。他简直与“顽童”的模板分毫不差:土著瓜拉尼人与意大利移民的混血后裔,出生于潘帕斯小镇,生长在草原边缘的破败工业区,蜗居在一间用零散砖块和金属板临时搭建、没有自来水也不通电的小棚屋,用脚颠着橙子、揉皱的旧报纸或一捆破布是儿童时代唯一的娱乐。坑坑洼洼的空地上,跟一群小伙伴对着铁丝网挥洒汗水,贫民窟教会他义气、坚韧和狡黠。如果不是足球,迭戈或许只是一个混迹街头的无业游民,但上帝太过眷顾他,无与伦比的天分令这个小镇青年名满全国。然而,1978年主教练梅诺蒂坚持将不满18岁的迭戈排斥在世界杯阵容之外,惹得他与球迷号啕大哭。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维拉-费奥里托区,是潘帕斯草原边缘的一个破败工业区,充满了零散砖块和金属板搭建的小棚屋,这里就是马拉多纳的故乡。
转眼到了1982年,迭戈·马拉多纳以创纪录高价转会西甲豪门巴塞罗那,成为世界上第二著名的阿根廷人。第一?就当年热度而言,必定是打响马岛战争的阿根廷总统加尔铁里。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阿根廷携上届冠军之威和足球天才马拉多纳而来,却意外铩羽而归。马拉多纳回忆,抵达西班牙后,自己和队友才通过当地报纸洞悉马岛战争的真相:阿根廷损失惨重,并非军政府宣传的大获全胜。爱国热情一落千丈的马拉多纳,在球场上情绪失控,以凶狠犯规染红离场,为世界杯首秀画上遗憾的句号。
也正是马岛战争的复仇情绪,让1986年世界杯的英阿之战被奉为永恒经典。那时,马拉多纳内外交困。国家层面,军政府倒台,经济崩溃,阿根廷进入“失去的10年”,几乎跌至黑暗谷底。更衣室里,吸毒丑闻让他百口莫辩,与冠军队长帕萨雷拉反目成仇引来舆论口诛笔伐。无论是阿根廷还是马拉多纳,都太需要一场复仇来扭转困境。上帝之手,连过5人,马拉多纳一战封神,完美诠释了“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甚至连后面的夺冠都更像是这场大战的尾声。马拉多纳的回忆都在反复横跳,谈及这场比赛,他时而会说,足球无关政治,阿根廷人没有扛着枪,也没有弹药,有时又会慷慨激昂地演说:“我们赢下的不仅仅是一场足球赛,我们打败了一个国家……”
无论如何,1986年的盛夏,属于潘帕斯的足球天才。然而,就在那一年,马拉多纳冉冉上升,阿根廷缓缓下落,步入“失败国家”之列,也许正应了绿茵场上的一句名言:“贫穷无好事,足球是例外。”
扫码订阅
世界博览
全年订阅288元
全年订阅24期
文字 | 安梁
责任编辑 | 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