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山西的火爆程度,已经到了当地刀削面师傅手里的刀快要削出火星子的程度。
游客数量飙增,连上好几个热搜。
昨天山西大同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突然降雪,被网友们调侃问山西文旅这是动用了天庭的关系来欢迎游客吗,下个雪来还原《黑神话:悟空》场景。
一个月以来,无数游客奔着游戏中出现的古建来到山西,却发现这儿的古建越扒越有、越看越有,没个尽头。
谈及古建,大众脑海中大概率浮现的是故宫、天坛、天一阁这样的大型建筑群,或是历史上的皇家遗址,或是世家大族的遗留。
古往今来多是王侯将相留名,建筑也如此,穷尽金银、大师手笔的巍峨建筑往往更容易被珍视、留存。
但山西古建却是个意外。
并不为人熟知的是,在留存数量高达数万处的山西古建当中,有许多像隰县小西天、玉皇庙这样的国宝级古建,它们背后的创造者是普通人。
正史中不曾记录这些凡人工匠们的名字,但他们用手中的斧与凿记录下了自己,造出了满天神佛来回应老百姓们最朴素的许愿。
在散落于田间地头的山西古建中,我们可以寻觅到千百年来一代代普通老百姓留下的痕迹,记录着他们战天斗地不服输的过往与延续。
前段时间,我们奔赴山西进行拍摄,希望带着大家以一种少有人提的视角重新观测山西古建——
它是一本绝无仅有的,独属于升斗小民们的木石史书。
01
山西的古建
长在人们的生活里
一些山西人总会不自觉地以一种外地人看来很“凡尔赛”的方式提及古建:
“远天远地跑这来,有啥好看的,这就村里/县里一个小庙。”
不少放在其他地区更多被视为“景区”的古建,对他们而言更像是长在生活的一部分,如同门前老树。
甚至不少古迹,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需要而诞生。
第一次来到山西的人,都会受到来自周遭事物的“大与小”对比震撼。
抵达山西之前,游客们在社交平台上、《黑神话》游戏中看到的小西天场景往往瞧上去迤逦壮观。
这可是汇聚了近两千尊佛像的悬塑绝唱,许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它应当是坐落哪处大景区、位于某个雄伟大殿内的瑰宝。
现场一看却发现,它位于晋西南一个小县城边的小山头上,小西天殿内使用面积不到100平,只是寻常小庙的规格。
与此相对应的是,当你步入某个看起来人口并不多,街边大多是民居没几家店铺的山西小镇,很有可能一个转弯就偶遇始建于千百年前的古迹。
譬如此次我们探访的山西崞阳镇,小小的镇子里藏下了四五座珍贵古建。
在崞阳泰山庙前,当地大叔听我们念碑文与介绍中的“创建于元至治三年”,疑惑反问“元(yóng)代滴?”。
他说知道这座“老庙”老,但没想到这么老。
“小西天”这个名字,形容的是殿内用千尊佛像悬塑描绘了对西天佛国圣境的想象。
但如果从实用主义起名,小西天也可以被称为——
神佛们的一站式办事服务大厅。
因为当老百姓们拜佛、想找能帮自己办事的佛陀罗汉,基本上在小西天都能找到。
正统的庙宇建筑通常会有一些固定的造像数量与搭配,就像故宫屋顶上的脊兽,什么规格的建筑用几只有明确规定,佛堂造像也有如五十三佛、三十五佛等特定佛像组合。
但小西天内的佛像数量却非常随意,似乎完全由工匠根据楼阁空间决定,见缝插针。
许多学者、研究者对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进行分析,其中有一种猜测是它或许源自“能拜的佛越多越好、能许的愿越多越好”的质朴期待。
山西大学教授伊宝向我们解释,市面上会存在如此猜测,是因为类似现象在庙宇世俗化的演变过程中并不罕见。
普通老百姓拜佛通常会有个心态——我来了我想要心想事成。
“小西天”山下在跳广场舞的当地居民
像水陆殿,在佛教中原本是超度亡灵的地方,殿里一般会设立很多尊菩萨像。
在老百姓的朴素认知中,这相当于这个殿里有很多能帮自己办事的人,不少人就会进去拜拜,长此以往,一些庙宇里的水陆殿逐渐不再强调超度的功能。
因此不少人才会猜测,小西天这后人眼中的满堂神佛流光溢彩,也许源于前人的高效率许愿期待、“拜一次抵一万次”。
在小西天闻名四方之前,当地老百姓对它的主要印象是春节时全家老小爬上山拜拜的漂亮小庙。
千百年时间长河流动,人们在这座殿内许下过的愿望依然相似。
一位当地的志愿者大姐回忆,小时候正月里,妈妈带着她就睡在小西天后山的一处庙堂里,盖着红背面的被子,很多人都来。
“仿佛整个县的人一起来这过年”,妈妈们会捏饺子,小孩子第二天早上四点就被喊起来吃饭,然后去上香拜佛、图个吉利,凑完热闹又下山去。
8岁那年,她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契机,自己和妹妹突然想找菩萨保佑自己会学习,妈妈说那你得诚心地菩萨讲讲、早点去。
平常她上学都起不来床,那天却和妹妹在拂晓就起床了。
那时候还没有公共交通、没有自行车,天黑乎乎的,两个小姑娘有点害怕,姐妹俩拉着彼此的手顺着河流一直走,走到隰县县城时天才亮。
两个小人儿爬上山,翻过小西天殿门的高门槛,求菩萨让自己考好点。
也不懂要求哪个菩萨,总之都让自己考好点。
后来她离开县城去外地打工,脑子里还会记得这一幕,记得家乡的小西天。
02
是国宝古建
更是普通人的“寻常歌”
小西天悬塑艺术博物馆研究馆员王进向我们解释,小西天并不像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大制作,拥有专门请去、青史留名的大工匠。
它的工匠就是一些寂寂无名的本地人。
他们在木梁上、悬塑背面等隐蔽部位找到了一些工匠的名字,有姓张的两位,可能是父子俩,还有姓任的父子俩。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生平过往,留下的记录只知道有师徒几人在此塑像,他们的住址就在县城的南边“南关”,他们的后人没有记载,可能仍在这片土地上,也可能早在几百年历史变迁中消失。
小西天悬塑中有许许多生活化的细节,比如楼阁悬塑上的伎乐天敲着云锣、婀娜多姿,荷花里冒出的童子憨态可掬,手法大开大合。
山西大学教授伊宝认为,这些造型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当地戏曲文化的影响,在晋西南诞生了中国戏曲活化石蒲剧。
悬塑中一些镂空的球形流苏挂件,也和临汾当地曾经会给小朋友佩戴的一种寒食节挂件很像、是童子娃娃的化身。
作为民间匠人,小西天的工匠或许并没有那么“博学”,缺少通读书籍字画、了解正统造像组合的条件。
但他们把自己从生活中感知到的所有对于美的理解,放进了对西天的想象中。
布衣小民们从平凡生活中拼凑出的美学碎片,最终构成了被列为国宝级的小西天。
不止是工匠,山西古建保存了它们所经历过的每一代百姓生存过的痕迹。
既有千百年前的——
崞阳泰山庙内的石栏上刻画描绘的不是梅兰竹菊祥云,而是播种、耕种与丰收;
也有距今不远的——
这座泰山庙每到六月十三都会有很多人来上香,这天并不是什么神佛法会的日子,而是崞阳城解放的日子。
战争中,崞阳曾被侵略驻扎多年,遭受严重的损失,许多建筑被摧毁。
战争结束后,百姓重新开始正常生活,给幸存的七百多岁的泰山庙续起了香火,并把解放那天定为了庆祝的日子。
从严谨的理论视角来看,把解放与上香这两件分别象征进步与迷信的事情结合在一块好像有些奇怪。
但或许对这儿的百姓来说,他们只是在用一种自己熟悉的、质朴的方式,庆祝战争结束、好日子到来。
在离泰山庙不远的一座当地中学内,还有一座初建年代不祥、明清时期重建的城隍庙。
它就在校园内、操场边,学生们上课时能看到城隍庙的屋檐,去食堂吃饭时匆匆从庙旁跑过。
曾在这座中学就读的建筑行业从业者王宏业告诉我们,这座古建在民国时期就已经变成了学堂,和学校融为一体。
她1981年来到这儿上学时,城隍庙正殿被用于集会开会,偏殿是老师们的办公、生活、休息的地方。
那时也意识不到它是庙宇、只觉得是个奇特的建筑。
经常有胡燕飞到教室里引发小小的骚乱,大家拿起书本扑赶胡燕,上课发呆时她总托着腮想燕子什么时候再飞进来。
王宏业还记得,她入学那年是县里第一次招收重点班,学生们都是从附近乡镇考来,同时也来了一批优秀的老师专门教重点班的学生。
同学们在城隍庙里寒窗苦读,和胡燕作伴,后来又像胡燕一样四散、考去全国各地更大的城市。
03
古建是木石形式的史书
王宏业在1988年高考,考完试后陷入迷茫,那时她对各个行业、各个专业的发展如何并不清楚。
是因为从邻居家听来的一句话选择了学建筑——
“一个建筑里,百分之七十是公民。”
这指的是曾经的“公民建筑”理念,一座建筑里,像排水、暖通这些“硬件”占用的空间是很小的,更多的空间属应当属于其中的人。
认为建筑应当为首先为公民的居住条件、民生问题与公共空间服务,区别于为少数高端人群偏好服务的“尖叫建筑”理念。
从事工作后,王宏业再度以建筑本身的视角回看城隍庙,意识到它会在民国时期变为学堂,或许是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宽敞的大空间建筑。
在那个现代教育刚刚兴起、男男女女都渴望接受教育的时代,能承担“教室”功能的大空间建筑并不多。
城隍庙的历史,其实是一座公共建筑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作用变迁。
它在封建年代承载过一方乡民的香火,在战乱年代庇护过流离失所的人群;
又在改革的年代里变身为学堂,见证过出身乡野的孩子靠着纸笔闯出这片县域,在孩子们走后重新归于沉寂,庙中再度供奉起淡淡香火。
这片土地上的人辉煌过、寥落过、痛苦过、抗争过,所有安宁与不安宁的日子,建筑都记得。
古建,是一种木石形式的史书。
北京中轴线上的古建记录下帝王家的兴衰,新旧时代的交替。
散落于田间乡野的数万座山西古建,则以塑像、砖雕等各种土木形式,记录下一代又一代百姓战天斗地的历史。
《黑神话》中出现的小西天并非标准佛像组合。
同样在《黑神话》中出现的山西古建玉皇庙也如此,据晋城文物保护志愿者介绍,庙内并不是标准化道教体系,所有被引入到庙里的神仙,都是就当地地理环境而言有用的神。
由于气候干旱,降雨是头等大事,庙内同时有三尊掌管下雨的神佛,玉皇大帝本人、成汤帝以及玄武水神。
北宋时为了祈雨,村民们集资建了玉皇庙,到了元代又遇上干旱、不下雨了,人们又在第二进院落里盖起了被认为与下雨相关的成汤殿。
到后来又需要祈雨时,二道山门上又增加了一方代表着玄武水神的匾额。
实用主义的动机很强烈,上一个“神”不管用了那咱换一个,实行的还是轮岗制。
“中国人不养闲神”在山西古建上,得到了最大体现。
玉皇庙之内的二十八星宿,神来之笔地将道教中的二十八位星官与唐代五行家袁天罡确定的二十八种动物揉和在一起,给每一位星君都配了一只动物,诸如狼、豹、兔、猪。
这种形式在全国已发现的古代塑像中属于孤品。
这一孤品的神来之笔背后同样包含着民众们朴素需求:
星宿知识太复杂,百姓们很难记住,但动物对于务农的人们来说却是好记的,把星宿与动物相匹配,可以帮助老百姓了解星象、更好地掌握农时。
山西大学的伊教授补充道,有需要的时候历史上的山西老百姓还会直接造神。
你能在山西庙宇里看到完整的掌管生育序列的神祇。
早期只有笼统管生育的神,后来逐渐造出管哺乳的神、小孩生下来长不长痘的神、晚上啼不啼哭的神、说话启蒙早不早的神,赛道垂直、大类细化。
许多村子里还都有“娘娘庙”,这些娘娘庙中供奉的未必是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往往是些本地的普通人。
他们村的娘娘庙是田姑姑,因为田姑姑帮助过他们村、给村里看过病;
我们村的娘娘是李嬷嬷,因为李嬷嬷照顾过孤寡老人、又或是她很孝顺。
在把人造为神的过程中,历史上的山西百姓其实完成了对于神祇本身的祛魅。
大家真正信仰的并非高天之上的虚无存在,而是各种能让人坚韧地活下来的品质与能力。
直到今天,山西古建其实依然承担着另类史书的记录作用。
只是它们记录的不再是耕务与劳作,而是延续与传承。
三年前,我们曾经在山西遭遇暴雨天气之际写过文章,呼吁关注暴雨中的山西古建。
由于山西古建数量过于庞大,且有相当数目的古建并不在便于实施周密保护的城市周边,而是分散于山村乡野,山西古建长久处于保护压力大、责任重的困境当中。
同时还存在大量未登记在册、未定级、散落在偏远村落的传统建筑,可能会无声地湮灭于未来的某一次大雨、某一次天灾。
岁月会从文明当中缓慢无情地带走所有事物,这本身是一种无解的困境。
但当下的山西古建热潮,给无解困境提供了一种另类的思路。
旅游热中投向塑像与壁画的每道目光,留存在大众手机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一种传承的接力。
古建话题不再被困于研究者才会关注的高阁,它重新回归到了普通人之间、在人群中流传,这枚文明的指纹再度被新一代民众拾起。
史书,终归是要人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