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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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年间,康禾一带的卧牛山有段时间忽然变得人迹鲜少,原先住在深山里的人家要么失踪,要么急不可耐地拖家带口下山去了。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据说是山林深处已被一个妖物所占据,此时非但大批猛兽横行,毒虫遍布,空气中还有毒瘴漂浮。

有人说这种瘴气乃是山上的妖物在吸食完人类精气后排出形成的。也有人猜测是某些土匪头子为了独占山头而故意弄出来的障眼法,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指不定在山上窝藏了多少赃物甚至朝廷罪犯,一群恶棍在那夜夜笙歌呢……

当然,任凭人们说得再像模像样,谁也都只是动动嘴皮子,毕竟没人真有胆子敢上山亲身验证。

这卧牛山深处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恐怕只有曾经住在那里的人能略知一二了。

有个姓和的农户,正是刚带着全家从卧牛山上搬下来的。这一家子都普普通通,和其他的平民一般一点也不惹人注意。

虽说卧牛山的诡异流言传播得如此迅猛,但周围人对于这户不知从何处搬来的人家也没多好奇。

这世道,今日还站在你面前乐呵呵说着话的人,兴许过两日就因患上没钱医治的疾病只能等死了,更别说是来来往往搬迁的普通人,大家更是看惯了。

姓和的农户一家安安静静搬到了新地方,又平平凡凡地继续开启一贯的贫苦生活。有关这一家子在山上时候的日子,估计也就只有他们自家人知晓了。

农户有个女儿,名叫小蝶,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却被每日辛苦劳作所带来的一身灰扑扑而掩盖住了。

莫说旁人,就连一向势利的农户夫妇,都未曾好好看过自己女儿的样貌。不然,他们早就将她卖给那些淫虐成性的富人换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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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电闪雷鸣,忽而下起瓢泼大雨。农户一家子难得全都聚在屋里歇息,和父闲下来才发现自己最珍视的宝贝不见了。

家里本就没多少东西,很快,在内室找不到宝贝的他就出来了,把小蝶给叫了过去。

小蝶听着父亲的命令很是不喜,就为了拿个哨子,让她冒这么大雨上山去找,这要是淋雨患上风寒,二老又不舍得送她去找大夫,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真不知阿爹怎么想的……”

小蝶不敢将心里话说出,面上也不做表示。

和父见她一直站着发傻,气得厉声责骂,非要让她去做这件事。

和母的性情比和父稍微温和些,看这动静,也赶紧过来劝说丈夫。

可当得知是那个鸟形陶哨的事,平日温润的脸此时也立刻冷了下来,改为劝女儿按她爹说的去做。

小蝶看了看阿弟那屋,房门紧闭,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起来呢!回过头来对上父母的怒气,她心里觉得委屈不已,可也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

这鸟形陶哨对和家十分重要,说是“传家之宝”也不为过。再说得确切些,该是对和家除了小蝶以外的那三个人很重要。

这哨子的材质本身很普通,又不是什么金银玉器,贵重之处在于将它出手的人——此乃曾经一个被和父在田埂上救下的高官所赠。

自高官苏醒离开后,和家的人再也没同他见过面,但和父和母却将此信物当成了家族翻身的底牌。

尤其是和父,这个平凡的农夫不但身上有劲儿,脑子里还时常有些弯弯绕绕,一直想着该如何在将来为自己儿子谋出路时用好手里这张底牌。

那位获救的高官这么久也没来报恩,甚至连个书信也没来一封,其意不言而喻。但农户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却仍旧对此抱有满满的期待,指望靠这个飞黄腾达。

小蝶曾经委婉地劝过父母放弃,可二老非但不听,还骂她坏心,不希望弟弟好。久而久之,小蝶也就学会了闭嘴。

然而在这种家庭里,有些事不是她主动远离,就真的可以不沾腥的,麻烦事还会主动找上她。这不,一遇到点问题就来找她了。

好说歹说,才商量好等雨势小些再让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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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原本的打算是,让女儿冒雨上山去把东西取回来,等她回来,雨也停了,正好跟着他们一块儿出去干活。奈何这死丫头不听,就想着偷懒,她娘也跟着帮腔,最终只能各退一步。

往常的大雨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日这场却下了许久,下得和父愈发不耐烦,瞪着端坐在一旁补衣服的女儿连连叹气。

虽说他们几个天天下地,几乎没有停歇,可也仅够维持全家生活。外人若是看到他这副样子,只怕还以为是什么一刻值千金的宰相皇帝呢!

等雨势如愿小些后,和父就支起一把破伞推着女儿赶紧出门了。

雨天山路不好走,小蝶花了比平日多上数倍的时间才走到山上的一处木屋,这便是她们家原来住的地方。

“阿爹见我这么久不回去,这会儿肯定在家生着气……”四处翻找了许久也没见着那哨子的踪影,小蝶心里不禁打起了小鼓,颇为不安。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和父曾经偷偷摸摸在堂前抠挖的身影,顿时有了主意。

来到往常做饭的简陋灶台旁蹲下,小蝶拿了一根木棍轻轻戳弄角落,果然捣出个小洞,一个小小的陶哨掉了出来。

这么个小玩意儿还真是让她好找啊!要不是她那次无意中发现父亲异样的举动,今日是找到天黑也找不着这东西了。

小蝶回想起那日父亲的样子,仍是觉得迷惑:阿爹那日貌似是得罪了人,生怕人家夜晚来寻仇报复,连“传家宝”都藏得这般隐秘,也不知究竟对人家做了什么缺德事,怕成这样……

小蝶拿起哨子塞进怀里放好,看着外边雨也几乎停了,就将伞收了起来,准备下山。

新家附近居民闲谈的“妖怪传闻”,她自然也听到了些,却只觉得好笑——他们家都在山上住这么多年了,哪来什么妖怪啊!民众真是无聊!

然而这些话她一句也不敢和别人说——不知为何,和父严令禁止他们向外人提起自家是从卧牛山那边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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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从木屋出来后,就这么一边赶路一边胡思乱想着。走到来时的小路路口,却忽然发现路没了。

难道是被雨水冲刷得变形了?不对不对,这往下一看还是个崖壁……

小蝶百思不得其解,当初和父建造木屋时特地选了这块地方,图的就是下山便捷,这边的路她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如今却好似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她怎么不知自家建在了一个悬崖边上。

感觉奇奇怪怪的,迫不得已,她只能转身朝着另外一条小路下山。可走着走着,她发现这条路并不是下山的,而是往山林深处去了。

左右两边皆是繁盛的草木,恍若两道天然的绿色墙壁。且四周气氛诡异,令人头皮发麻。可此时除了继续向前,她也别无选择,总不能回头往悬崖那边走……

正午时分,和父气喘如牛回到家。平日里他是绝不会在这个空当回来的,如今皆是因为心中过于挂念“传家宝”的下落,实在没法专心干活,这才急匆匆又跑回了家。

“这死丫头,我就知道她惯会偷懒的!赖在山上睡大觉呢吧!”和父愤愤骂道。

和母也在一旁有些不快,忽然,她眼睛一亮:“哎那不是回来了嘛?”

二老看到小蝶的身影,立刻脚下生风飞奔过去,当然不是出于关心孩子,而是挂念“传家宝”。

小蝶自知这么晚才归来,免不了又要挨一通骂。但念起方才的奇异经历,她更觉委屈难耐,眼眶一热,却在落下泪水前还是生生忍住了,她心底里还对家人抱有一丝念想。

迎上双亲急切的目光,她缓缓从怀里掏出包好的哨子。还不等他们欢呼,又自顾自走到一旁,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家中唯一的一张矮桌上。

听见“哐啷”一声响,二老都疑惑地转过头来。等他们看到打开的包裹里亮闪闪的各色珠宝后,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震惊而贪婪的神情。

手脚比脑子反应更快,还没问清楚就先上手触摸,边摸边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

听到动静,里屋的人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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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阿姐,这是哪位大人送的呀?”和屹欢尖声叫道。

听见“大人”二字,和父立刻想起他救过的高官,连忙问起,可却得到了否认。

“就是一位大师,她现今住在咱家的木屋,这些……是她给的租金。”

小蝶说这话时有些打颤,她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而今日面对家人却隐瞒了真相。

深知这三人心性的她很清楚,如果将真相和盘托出,他们很可能会因自身的贪婪而丧命。虽然这三人没把她当真正的家人,可她却不希望他们遭遇任何危险。

“什么样的大师呀?阿姐,咱下次再去拜见一下吧!”家中最小最受宠的孩子扯着小蝶的衣袖叽叽喳喳。

果然,话一出口,立刻得到了二老的赞同,纷纷说要放下地里的活,全家一块儿上山拜见“大师”。

小蝶听得冷汗直流,慌忙寻了个借口:“呃……大师平日需得闭关修炼,若是打扰到她就不好了……”

好在,她这么说了以后,其他三人也就放弃了上山的念头。

小蝶喘了口气,同时心底也有几分失落——这个家居然没人发现她的样貌变了!

无需多用心的人也能发现,小蝶如今的模样比早上出门前要显得成熟许多。原先还透着少女的稚嫩,现在却已有了少妇之态。因她本就生得五官精致,如今虽然年纪稍长,但仍是好看的。

和家两位男子平日就极少会认真看她,今日更不用说,连小蝶胸前被血迹濡湿成了暗红色的一块都没注意到,或说看到了也懒得过问。

只有和母看出女儿有一点异样,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且很快就跟那对父子一块儿沉浸在了突然发财的惊喜中。

由俭入奢比想象中还要容易迅速,人的性情也随之发生剧变。

原本小蝶带回这些财宝,是希望家里能过得轻松一些,尤其是能够为阿弟的未来铺路,这也是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

然而和父一有钱就忘了本,田地全部荒废,整天上街东逛逛西看看,每次都带回不少好东西。给儿子的礼物最昂贵,给女儿的只是意思意思——若非这袋财宝是小蝶带回来的,只怕连一角布料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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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那袋财宝就见了底,速度之快让小蝶瞠目结舌。原本按她们家的花销用度,这足足可以花上好多年才是,结果这么快就用光了。听说光给阿弟买行头和滋补品就花了大半……

钱没了,要由奢入俭?那是万万不能的!三人异口同声说要再上山拜见“大师”。

和父想要自己亲自上,他想着若是自己去,肯定比小丫头会讲话,到时就能带回更多的金银珠宝。

他早已在城区看中了一幢房屋,还有儿子将来要去的书院,等这次他从卧牛山回来,就将这些大事一次办好!

小蝶再次慌了神,急忙将上次的借口又搬出来。见和父仍不动摇,她谎称那“大师”耐性不太足,怕是会伤人。

和父却是忽然信了,他想着,能随意拿出这么多钱财的大师,确实不该是他们这些平凡人所能轻易靠近的。

眼珠子转了转,他重新将目光投到女儿身上,提出这次还是让小蝶代全家人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小蝶无力地点了点头,最终她独自挎着母亲连夜缝补出来的一只超大超结实的布袋上了卧牛山。

这次归来,她不负众望,带回比上次还要多出数倍的珠宝。

此番家里人终于眼神正常了一次,看到了小蝶的变化——头上长了几缕白丝,脸上四处分散着零星的黄斑,眼角好几道细纹,嘴角也有些下垂,谁能相信这是十几岁的少女?

实际上,小蝶此时的年纪,要比她外表显露出来的还要年长得多。只是她不怎么显老,否则若是按照真实年纪,她此刻比自己的母亲也年轻不了多少了。

当然,若是这么明显的变化都看不到,那小蝶本人估计都会以为家人忽然全盲了。

一开始,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和父还有些没认出来,可一看到小蝶手里挎着的那只大布袋,他就立刻确定了这是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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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情于理,家人都会对她的容貌感到疑惑而发问,小蝶干脆主动开口:“大师……她修炼需要一些……东西……我就……这样了。”

在心里整理了无数遍的理由说出来还是磕磕绊绊的,本来还怕家人不信而遭到质问,没想到三人见她如此说了就只是随意应了一声,让她好好歇息,接着就朝那一大袋珠宝一涌而上,留下她在原地发愣。

这回可真住进城里了,和父给全家人都换了身一看就是暴发户的行头,巴不得在身上所有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金银饰物。花起钱来也是丝毫不心疼,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反正花光了还能再上山去取。

住在附近的人家都对这家人好奇不已,有善于交际的人主动上前与和父攀谈,言语之间全是讨好客气。

和父自以为高人一等,说话也是鼻孔朝天。有一回说到兴头上,差点把自家的秘密给泄露出去,关键时刻幸亏小儿子出来及时岔开了话头。

没有计划盘算而只是一味地往外消费,便是浩大的国库也有被败光的一天。小蝶也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近来搬到城里住后,她们一家都不怎么干活了,家里请了好些仆人使唤。

除了她,家里其他人倒是适应得很,仿佛天生就是继承了好几代家业的富家子弟。

没事做的日子,小蝶却是有些惴惴不安,她也不像弟弟一般时常出外结交各路朋友花天酒地,无聊了便只和仆人们一起做做家务绣绣花,心里却总觉得日子不如过去贫穷时来得有滋有味。

听到父亲的呼唤时,她正和一个仆人在一块浇花。

再次接到父亲让她上卧牛山的命令,小蝶饶是知晓家里人的财迷心窍,此时还是大为震惊。

比这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此次她是真的无法再替家人带回什么财宝了——她如今的真实年岁说明了一切。这次要再去,只怕是有去无回,彻底天人永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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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看她支支吾吾半天不吭声,来了脾气,劈头就骂,可往日一向乖巧的闺女此刻仍是干杵着不动。

发达后的和父,这段日子被外面的人哄得早忘了自己原先是谁,脾气愈发坏起来。见女儿违背他的命令,登时踢了一脚旁边的花盆。

本想冲着小蝶踢过去的,却踢歪了些,砸到了仆人脚边。那仆人吓得不敢出声,畏畏缩缩躲远了。

若要按照和父原本的急性子,早就撇下女儿自己上山去找“大师”了,但如今在富贵乡里滋养过的他,比之前要惜命得多。

小蝶上次说的话他可都还记着:“大师”脾气不好,就怕一不留神迁怒了来人。所以他不敢以身涉险,还是要让女儿替全家人受着。

和家的小儿子这个点一如既往不在家,二老只当他是在书院接受知识的熏陶,哪知他早就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学坏了,天天换地方玩。

和母正在房中替儿子整理新做的衣裳,听见丈夫的骂声,她便坐不住出来了。

曾经的和母算是这个家唯一一个对小蝶还有点慈爱的人,而搬到城里后,却连这么点慈爱都没了,对着这个全家的恩人也是愈发不耐烦起来。

“小蝶!怎的又惹你阿爹生气!”和母一露面就是这句话,叫小蝶更加觉得委屈。

面前的两个人将世上最难听的话都用在自己的亲女儿身上。泪眼迷蒙间,小蝶仿佛看到两个披着双亲人皮的恶魔在疯狂吸食她的血肉,比山上那位还要恐怖。

最终,她没了力气再去反驳什么。纵然这次平安归来,这般日子,她也不想再过了。

“既然你们这么想要喝我的血,那就拿去吧!”小蝶在山上面对那位妖艳多姿的“大师”时,就这么心灰意冷地想着。最终决定,这次要用自己余下的寿命让那几个贪得无厌的牲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过了整整一天,和家才发现自己派出去取财宝的人没回来。若是寻常人家,女儿半日不归,早就急着出去找了。

但和父和母对此一向心安,此次若非是记挂那些财宝,估计女儿在外游荡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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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死丫头,该不是拿了东西自己跑了!”和父心思阴暗,颇为忧虑。

又等了半日,他实在没了耐心,主要是外边还有几个小弟在等着他,一出去就得花钱,现在没钱可不行。

于是,他自个垮了个大布袋上卧牛山去了。

路人看着这个浑身珠光宝气,胳膊上却挂了一只乞丐用的破旧布袋,皆觉惊奇而频频回头细瞧,但很快就被和父可怖的眼神吓退了。

来到半年前才住过的小木屋外,心急的和父丝毫没发觉周遭的诡异之感,一心想要赶紧拿到珠宝好去换钱。

由于顾及自己的性命,怕打扰到“大师”修炼,他便只在门口叫唤了几声。

可过了好一会儿,里边都没传出什么动静,更别说是“大师”的人影了。

他正打算推门而入,门却忽然自己开了,他朝里跌一跤摔了进去,几块石头一样硬邦邦的东西磕得他痛呼起来。

正打算把“石头”扔开,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手里攥着的是金块儿!

他就着趴在地上的狼狈样抬头看向屋内,面前竟然铺满了金子,且高高垒起有桌子那般高,这简直是真正的金屋啊!

和父满眼金光,朝着金子堆就扑了过去,早就忘了自己来这干嘛的,也不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什么奇怪。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身后的屋门忽然自动关上了,任凭谁也打不开来。

紧接着,这间金屋就传出了烈火熊熊燃烧以及一位老人痛苦的呼救声。

奇异的是,从木屋外边朝里看并无异样,屋内还是那几件落满灰尘的破旧家具,只是不知为何里面会传出大火燃烧的声音,间或夹杂着苍老的人声。

再说和母见丈夫这么久不回来,终于起了疑心,便也要上山去一探究竟,随后也落入了同样的境地。

和家还剩个小皇帝似的独子,见家里人一个两个都不回来,他更是坐不住,也憨傻憨傻地跑上山去。结果不出意外的,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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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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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芳阁门口,一个个娇花似的姑娘扭腰甩帕,殷勤地招徕着路人。

忽然,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从这座溢满脂粉香气的楼阁传出。听到的人皆觉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抻长了脖颈努力向前张望。

众人都在心里猜测:听这动静,别是闹出人命了吧!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里面才渐渐安静下来。但眼尖的路人们可都发现了,有官府的人悄悄从后门进去了。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偷偷摸摸了事,不愧是连各位大人都爱去的销魂之地。

“咋的了这是?又是哪些个大少爷为了里边的姑娘争个你死我活?”不敢进去的路人向门口的小伙计打听。

“了不得咯!俺来寻芳阁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儿!说出来您都不信,有个看起来站都站不稳的老阿婆居然杀人了!”

伙计也是刚从里面忙完出来,惊出一身冷汗。

“老人家?说笑呢……不是,老阿婆?女客人?为里面的姑娘杀人了?”果然,行人一听了这话就疑惑重重。

“诶不是不是,不是为了咱的姑娘,为她那个相公来的。虽说喜欢咱寻芳阁姑娘的多了去了,但把命给玩没的还是头一次见!

这老阿婆比那些个纨绔的富家公子还勇猛哪,不管不顾地闯进去砸碎了花瓶,捡起一块碎片就捅向那老头,姑娘们全都被她吓傻了……

诶你说她相公跟她年纪也差不多,看着多跑两步路都要散架的身子骨,咋上咱这儿来了……哎呀看来啊,还得是咱寻芳阁的姑娘魅力大!大叔,您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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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说着说着就开始拉客,家中已有四个孩子的行人老脸一红,赶紧走开了。开什么玩笑,血淋淋的教训就摆在眼前,若是被家里那个母夜叉发现,他只怕比里面那个老头死得还惨!

由于闹事的地方比较引人注目,这一命案很快就经由民众的嘴巴大肆扩散。不久,就有这件命案主角的相关信息传出。

据说,杀人的乃是以前洪福街上的“豆腐西施”——当然,这都是老阿婆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容颜衰老、美丽不再的她跑到寻芳阁杀了自己的相公,原因昭然若揭。

此外,老阿婆至今没有孩子。据邻居说曾经也怀上过,都快生了。结果突逢意外没保住,人还差点没了。此后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听闻的民众有的为老阿婆感到惋惜,明明她可以有一个更美好的人生。也有不少人对她的做法表示不解甚至愤怒,认为再怎么样也不该杀人,杀的还是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相公……

不管怎样,悲剧既已酿成便无法挽回。老阿婆用捅了亲夫的碎片复又狠狠扎入了自己的脖子,不留丝毫余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任凭世人在身后如何言说。

洪福街上,有个头上扎着两个揪揪的小女孩,正和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说话,手舞足蹈的,看起来很是兴奋。

而她对面的汉子反倒一脸紧张,好似老天派给他一件如何艰难的差事一般。

小女孩名叫忍冬,身世也如同名字一般,凄寒交错。亲生父亲在她还没出世时就落下这对可怜母子走了,而她的母亲却是在她六岁那年一睡不醒。

当时的忍冬就睡在旁边,醒来后就发现母亲去世了。那会儿她还未知事,见母亲不醒,便一直摇晃胳膊喊叫,后又喊来邻居过来看。

众人看了皆为这般大的小孩子遭受如此厄运而感到悲切,有热心肠的便暂时将她接到自家住着,等她家里的亲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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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果然等到了忍冬的亲姑母,原以为小女孩该有个新家了,怎奈却是落入了另一个冰寒之地。那一家子连饭都不让她吃饱,却老使唤这么个小孩子干各种杂活。

吃不饱的忍冬有一天在从外面提水回来的路上晕倒,幸得一位老阿婆的救助。

老阿婆没有自己的孩子,丈夫又时常不着家,她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屋子寂寞不已。

偶然在路边发现昏倒的忍冬后就带她回了家,给她做了好吃的,吃完又塞了几个大面饼让她藏在身上带回家去吃,别给她那坏心的亲人们瞧见了。

小忍冬很懂事,临走前连连感谢这位待她极好的婆婆,还说以后会常来看她。

此后,忍冬被姑母他们派到这边干活时,就会偷偷跑来老阿婆这里,同她说上会儿话。

老阿婆总说:“如果我也有你这么乖巧的孩子,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忍冬不太明白大人的生活,她来了这么多次,都没见过老阿婆的丈夫,难道是跟自己的爹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童言无忌,忍冬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老阿婆听了却是泪流满面,她心想:“这孩子说得不错,相公如今对自己这般疏离,白天一整天都见不到人,跟他去了又有什么差别……”

这段日子有了忍冬的陪伴,老阿婆的脸色好了很多。忍冬年纪虽小,但心思澄明,常常能读懂这位婆婆的心声。

“小冬你看这胭脂,色泽多好呀!留给你长大后用。快,拿着!”老阿婆有天拿了盒胭脂要塞给忍冬。

忍冬心里有些疑惑,昨日老阿婆买了这盒胭脂回来还眉飞色舞地说着要开始打扮自己。当时忍冬还在一边为她开心,怎么今日就要将胭脂送人,难不成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她立刻想到老阿婆那个白天从不出现的相公。

她摆摆手推却道:“小冬不要,这胭脂抹在婆婆脸上才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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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婆听了心中又是一痛:“婆婆年岁大了,这些都是小姑娘用的玩意儿。唉,都怪我昨日没想清楚……”她欲言又止,关键处转换话头,“小冬啊,你拿着!别跟婆婆客气!”说着又要塞过来。

忍冬这回接下了,还顺势握住了老阿婆枯槁般的手:“婆婆,我以前常听娘亲说,‘人皆有爱美之心’,又不是只有十几二十的姐姐们才能打扮,婆婆涂抹起来,定然也有别样的美丽!”

这么小的孩子却这么会说话,老阿婆红了眼眶:“你要是我的孩子,那该多好呀!婆婆谢谢小冬!只是啊,这东西婆婆现在用不到了,你就当给婆婆收着,等婆婆要用的时候再找你拿,好吗?”

送走忍冬后,婆婆又在家里独自垂泪。

昨天夜里,她将新买来的胭脂涂抹在脸上,本想给相公一个惊喜的,哪知却遭到了一通辱骂,言语间全是被她如此鬼样吓到的不满,且越骂越难听,后面的话,老阿婆都不太敢回忆。

“丑妇!家里是没镜子给你照了吗!非得搞成这般鬼样子,想吓死我不成!”

“瞧瞧你这脸皮,有哪个正常男子愿意亲近你?也就是我,还愿意回这个家!”

“丑妇!你再给我拉扯一下试试!没想到你如今竟如此恶心!”

“我这几十年来疏远你?你还有脸质问我?连个蛋也生不出!我早巴不得你死,我好另娶贤妻!”

一声声恶毒的咒骂回荡在耳边,导致老阿婆隔天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若非还惦记着给忍冬做吃的,她只怕会如以前无数个日子般一直在门口呆坐到天黑。

她想不明白,自己年轻时也生就一副好美貌,人称“豆腐西施”。可年老色衰的道理谁人不知,又不是她的错。

何况她自那场大难后,身体每况愈下,衰老的速度也比旁人快,慢慢的就遭到了相公的嫌弃。

期间,她也想了各种办法补救,可无一不是做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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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辈子过去,她也该心死了。可昨日上街,路过那脂粉铺子,看见年轻的姑娘们站在一块儿娇笑着,她顿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来,双腿也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

原本只是打算随便看看,可那店家热情得很,一直拉着她介绍店里的东西。

初时还以为老阿婆是买了送女儿儿媳的,遭到否认后,细致的店家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比方才还要殷勤起来,把老阿婆夸上了天,说她这个年纪抹点儿脂粉打扮打扮自己,让自己开心开心又有何不好。

周围的姑娘们这时都围了过来,老阿婆看到她们青春活力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生怕别人嘲笑她不知年岁。

没想到姑娘们听到店家让老阿婆打扮自己的话时,纷纷表露赞同,说出来的话也很温暖人心。

“婆婆,我来教您怎么涂才好看……”

“婆婆,您用这个色会显得您更加光彩照人……”

“光搽点脂粉哪够哇?婆婆,一会儿我们要去刘家成衣铺那儿取衣裳,要不您跟我们一块儿过去做一身……”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叫老阿婆的一颗心如在蜜罐里泡着,她好久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大家的话让她重新拾起了勇气,准备再次好好打扮下自己。但今日出来带的银钱不多,况且也不知效果如何,她便只买了一盒胭脂回去。

原本想给相公一个惊喜,没成想却成了他嘴里的“惊吓”,还遭到许多责骂,老阿婆心里十分受伤。

难道自己就要顶着如此面貌,过着一辈子被相公嫌弃的日子吗?她虽是心有不甘,可又没别的法子。

这天,她算着小丫头来的时辰,已经在煮着她最爱的蘑菇汤了。浓郁的香气飘散到了屋外,引来了馋嘴的青年。

“老婶子,又做什么好吃的了?”一个圆脸青年憨笑着进门。

他进屋后随意扫了眼,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接着说道:“老爷子又出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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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婆没搭理他,还在忙着手里的活儿。这青年隔三差五就要过来蹭吃蹭喝,她都习惯了,但忍冬来了待的时间可不长,她得尽快做好这一锅汤。

青年也不生气,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宛如在家里一般舒适自在。一边看着老阿婆忙碌,一边发泄似的吐着苦水:

“唉!这段日子可真晦气!好多在咱们赌坊欠了债不还的,一打听,人都没了,这不是让咱难办嘛!”

老阿婆仍是不语,青年也似乎习惯了,又说道:

“其中有一个啊,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一身豪气的打扮,看着人模狗样的,我们还当是哪家的少爷。呃……姓和,好像没听过康禾有姓和的大户啊,估计是外地新迁来的。

这小子每次出手也大气,我们也不怕他不认账,大不了去他家讨。哪知这小子欠了一屁股债后过了好几日没来,等我们去他家,发现里面一个人,不,连个物件都没有。老婶子您说奇不奇,那么大的房子,真是个空屋!啥也没有!”

顿了顿,他接着道:“听周围人说,这家是最近才搬来的,阔得很,衣食住行样样皆是上乘。

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呃不,连同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照理说这么大动静,周围都该有人看到的,可附近人都说没见过他们搬家,就是忽然变成了空屋……

诶,这可邪门儿了!这段日子我们去上门讨债,有好几个都是这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个弟兄发现,这几个家伙都被人看到过去往卧牛山的路上,该不会真被卧牛山的妖怪给吃了……

诶嘿嘿,我猜啊,这些要钱不要命的人,多半是跟妖怪做了交易,拿性命去换了钱财,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突然那么多暴发户了。

诶他们自己死了不要紧,我们这些被派出来追债的可不好交差哇!真是倒了血霉!下回得学着分辨那些暴发户才行……”

青年还在一个劲地说着,浑然没注意到老阿婆走过来了。

“你说,拿……性命跟妖怪交易,只能换到银子吗?”老阿婆冷不丁出声,着实让青年吓得心惊胆战。

他跌在地上还来不及起身,就这么一直呆呆地打量着面前的老人。

“诶不是,老婶子,您可别做傻事。卧牛山哎!有多少常年习武的壮汉都不敢涉足的地方,您要什么……”

老阿婆打断了他,慢悠悠出声道:“小伙子不是要喝汤吗,来,给你盛一碗。”

青年一想到美味,便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立马从地上起来蹦跶着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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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这天也是开开心心地来找老阿婆了,却不期然看到屋门上一把大锁挂着。

这可奇了,老阿婆平日都不爱出门,何况都说好今日要给自己做蘑菇汤的,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小丫头!哎!就是你!快过来!婆婆有东西给你!”

听到声音,忍冬扭过头去看,原来是邻居家的一位老伯。老伯把她叫过去后,就端出一大盆蘑菇汤来让她趁热喝。

对于忍冬一直询问老阿婆去了哪里的事,老伯也露出了些许疑惑。老阿婆方才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但也没说清楚去做什么,只是托他把这盆汤给待会来的小丫头喝了。

不知为何,忍冬当天回去后就格外担心起老阿婆来。两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早已相处得如同亲祖孙一般。若是老阿婆出了什么事,她会像失去父母那般痛苦难过。

隔天,忍冬带着那盒胭脂又去了老阿婆家,结果同样看到已经锁上的大门,而且去问那位邻居家的老伯得知,老阿婆今天并没有给她留吃的。

忍冬倒不是为了吃的挂神,而是想到,一向最为挂念她吃没吃饱的婆婆,这两日却是忙得连面都没露,今日更是连饭食都没空做,只怕是真的遭遇了什么祸患。

可她一个没什么力量的小孩子,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要去哪里找老阿婆,只得闷闷回了姑母家。

姑母家这会儿分外热闹,刚回来的姑丈正在自己妻子以及四个孩子面前津津乐道着他今日的所见所闻。

平日姑母看见忍冬这么晚才提水回来都会说两句的,今日却无暇顾她,而是兴致勃勃地听着自己的丈夫说话。

“呵!我后来打听到了,那杀人的老太婆啊,竟然就住在我们这一带,好像是九河边儿上的……”

忍冬正打算离去,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登时脑袋里嗡嗡乱响:“该不会是婆婆吧!”

第二天一早,她飞快地拎着水桶冲了出去。姑母厉声骂她:“后面有鬼追你吗!要给我磕坏了桶,仔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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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头也没回,一口气跑到老阿婆家门口。

这个时辰,许多人家都还没起来,原本这也不是她往日来见婆婆的时辰,但她实在忧心,便忍不住过来看看。

一个圆脸的青年路过,眼下还带着乌青,似乎也没睡好。他看到一个眼熟的孩子在老阿婆家门前张望,就向她走了过来。

看到忍冬转过头来的样子,青年认出她是时常来老阿婆家的小丫头。

“你也很舍不得婆婆吧!唉!那么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我可爱吃她做的东西了……”青年自顾自说着。

亲耳听到预料中的噩耗,忍冬心里彻底凉了。婆婆真的不在了,她又要过上孤苦伶仃的生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晚上,忍冬偶然听到姑丈说要把她卖掉,吓得偷偷跑了出来。

如今待她最好的婆婆也不在了,她不知还有哪里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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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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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流浪了两天,在看到舞枪弄棍的大汉十分威猛的样子后,忍冬顿时羡慕不已,也想要变得那么厉害,觉得这样就没人敢欺负自己了。

大汉名叫席勇,摸惯了刀枪的粗手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以前倒是也有几个路人看了他的表演想要拜他为师的,都被他笑着拒绝了。

而如今这么点大的小丫头来求他,看着她瘦弱不堪的身体和破旧的衣裳,席勇忽然就不忍心了,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可也不知该怎么答应。

忍冬见他不吱声,就当他答应了,一声声欢快地喊着“师父”,让席勇听了脖子红了半截。

知道小徒儿的悲惨身世后,席勇义不容辞地当起了忍冬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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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第一次照顾这么小的孩子,他也是手足无措的,只想着尽可能弄些好点的吃穿给忍冬。自己平日吃的用的马虎些也就罢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在基本的衣食方面委屈了她。

“小二哥,你们这儿有那个……卤鸭吗?”席勇来到万福楼,想在这儿给小徒弟买份像样的见面礼。

小二发现是新面孔,立马来了精神,不但详细介绍了卤鸭,且十分热情地向他推荐了店里的各种招牌菜品。

席勇拎着热气腾腾的美味出了店重新回到街上,在小摊那里又分别买了糖画和拨浪鼓,想着这样就算准备齐全了,小丫头看了肯定高兴得跳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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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勇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她也很喜欢懂事伶俐的忍冬。看到孩子吃得满嘴流油的开心样,母子俩都笑了。

“忍冬这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娘死在自己身旁,她该有多难受呀!”近来,席母跟儿子聊天时总少不了要提起家里新来的小丫头,言语间充满了疼惜。

“对了,她爹又去哪儿了呢?”

“忍冬说她的娘亲从小告诉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兴许是去了边关吧!但我昨儿个见她蹲在墙角哭,问谁欺负她了,我去教训那人。

忍冬说有别家的小孩说她爹是被卧牛山的妖怪抓走了,怪不得咧!原本这丫头还抱着她爹能回来的期望,如今听了这话,等于连个盼头都没了。”席勇一边叹气一边说着。

“哦……难怪了,她这两天吃饭都不像以前那般高兴了……勇子,你想想办法,跟孩子说说啊?”席母寻思道。

“娘您不知道,忍冬听了那孩子的话,就说要去卧牛山找她爹。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山上的危险,儿这回可没法再纵容她了。”

席勇虽是如此回答自己的母亲,可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哄小徒弟的主意,仍是愁眉苦脸。

这天,席勇没出街表演,他想到小徒弟的心事,便打算在家里教教她,除了武艺技法,还有为人处世的一些基本道理,顺便谈谈心,让这丫头想开点。

没想到正当他兴致满满地在屋外的空地上叫唤着忍冬时,却发现无人应答。

他今早便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往常自己的小徒弟都是紧贴在自己屁股后头的,这让他心里颇为熨帖。如今一下子少了个小尾巴,还挺不适应的。

见没人回答,他又进屋去寻。结果里里外外都没找见人,席母也说没看到她。

这下子席勇彻底慌了。电光石火间,他猛然想到一个地方,跟老母亲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跑出了家门。

好几日没有人类涉足的卧牛山上,花妖安安静静在修炼。原本她是峭壁上生长的一株稀有花朵,因着环境恶劣,险些活不下来。

一日,有位樵夫来悬崖边采草药看到了她,觉着新奇,便一块儿连根采下带回家里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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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个环境后,花妖果然长得越来越好,原先身上被浊气腐坏的地方也渐渐愈合,开始有了力量重新修行。

感念樵夫的救命以及照顾之恩,花妖恢复法力后也没有离开,想着报完恩情再走。

倒不是她有意诅咒自己的恩人遭遇祸患,只是这樵夫性子火爆,极易与人发生冲突。可能本性不坏,但说出来的话却容易让人误解。

果然,厄运很快随之降临。

樵夫在与一位农户的激烈骂战中被对方用自己的斧子砍死,父母早逝的他,如今家中仅他一人。何况又是在这偌大的深山里,悄悄让一个人消失也不是什么难事。

杀人的农户将人草草掩埋后,惊慌失措地逃回了家,没几日便收拾东西带着一家人搬下山去了,自以为不告诉别人自家的来由就能躲一辈子。

花妖当时在院子里独自待了两日才反应过来,以前樵夫也有过彻夜不归的时候,但这次却叫她有些心神不安。

她现出原形漫山遍野去找,循着熟悉的气味才找到了恩人的尸首。

杀人凶手实在毫无人性,将恩人的身体砍得惨不忍睹。花妖没有亲人,此刻却如遭丧父之痛。一时间怒火中烧,施法将整座山脉以毒气罩住。

原是想为恩人报仇,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

可当她发现杀害恩人的真凶早已下山时,那些剩下的山民也已在她的魔爪下死的死,逃的逃,顿时让她起了恻隐之心以及些微的悔意,后来便撤了毒气。

然而卧牛山有妖怪的事早就传出去了,纵然她此刻不再打算危害无辜人士,人类也不敢再靠近这边了。

由于前段时间消耗法力过度,花妖进入了一段休眠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位少女的来临惊扰了她。

花妖本可以离开这座山,去往灵气更浓郁的地方修行,但她念着这里不但是恩人的故居,也是仇人曾经住过的地方,搞不好在这里守株待兔还有望抓到人,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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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完全做好准备的花妖发现,今日前来的少女正是仇人的女儿。一看到少女的面容,她就克制不住久未发泄的雷霆之怒。

正当她要施法结果了那位少女的小命时,眼前又浮现出往日那些无辜山民在她手里惨死时的模样和凄惨的叫唤。

最终,她还是收了手,打算按照自己以前的习惯来,就是在留下少女一条命的同时,还让对方自己也付出点代价。

正好,花妖这段时期还比较虚弱,急需各种灵力滋补,便主动露面,与少女做了交易——以少女需要的财宝换走了她的一部分年寿以及美貌。

与花妖不同,少女一心想着解决家庭危机,对于自己少活十几年,以及失去点从不看重的容貌,她并没有过度哀伤,反而是家人的忽视总是让她黯然伤神。

而花妖走这步路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主要原因,就是引诱真正的杀人凶手——农户亲自露面。

纵是身为妖物的她,也懂凡人的一些伦常礼仪,却万万没想到一连三次都是少女自己以身交易。

她早知人类的贪婪没有限度,那些用少女的年寿换取的财宝很快就会被她们家消耗一空,可那消耗的速度还是大大超出了花妖的预料。

且按说少女前两次从卧牛山回去后,她的家人理应能看到她的改变,怎会还让她继续来送死?这一点连花妖都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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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就该那个农户露面了,没成想一直是少女自己来,足足拖了半年时间。

不过好在,最后那农户还是落到了她手里。

至于农户以及他妻儿的结局,却是花妖和少女第三次交易的结果。

由于第二次换的财宝过多,花妖从少女身上拿走的年寿也更多了。这次交易后,少女已经年过五旬,只是由于本身不那么显老,看起来还像三四十的妇人。

而花妖却已经完全吸取了她的美貌,逐渐长得和原来的少女一样动人,修为也逐渐得到回升。

看着苍老的少女,花妖想着下一次肯定是农户或者其他人来了,可结果却让她失望,来的还是少女。

少女这次却不是来取财宝的,她带着满腔的怨愤和失望对花妖说,无论要她的什么都好,只求能让她的家人统统付出沉痛的代价!

虽然少女没说,但经过前两次交易,花妖多少能想象到这家人日常相处的样子。

最后,她提出,要少女把自己的灵魂交予她,而她自会帮少女完成她的心愿——当然,花妖不会告诉少女,她俩的愿望是一致的。

在少女第一次回到卧牛山时,花妖就发现,这个凡人自有一股独特的力量,灵魂中似有柔和醉人的芳香在涌动。

花妖不懂人类的赤子之心有多宝贵,也不知这位少女为了家人而长期无怨无悔的付出和隐忍,只知道这样的人儿对她的修行来说乃是一味大补。

但如此纯净澄澈的灵魂,若是强硬地收取,只会令其大为受损,于提升修行的效果也不大,只有对方心甘情愿交付出来,方为上佳。

遗憾的是,自从与这位少女交易过后,花妖很久都没遇到过这样的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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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她恶心的便是少女的那三位家人,白白浪费她的功夫。虽是主动送上门来,可花妖仍是觉得处理起来麻烦。

若非为了恩人报仇,以及与少女的交易,像这样的人类,她只会干脆利落地把他们都扔到悬崖底下摔死。

然而为了让这几人在无尽的后悔以及身体的剧痛下悲惨死去,她只得设了个局,迷惑这三个人,让他们自食恶果。

其实,这三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对花妖有很大裨益的东西,且浑身浊臭冲天,让她惯为敏锐的花身巴不得离远些。

也就那个最小的少年还能吸出几缕元阳,但这半大的孩子能起的效用太过于微弱,还支撑不了她片刻的修炼。

解决完农户一家后,没多久就来了个老阿婆。

花妖见了都疑惑,难道有关自己的传闻竟然已经飘到这等老人家耳朵里了吗?让她不辞劳苦拖着一副残躯爬上山来。

对着老阿婆上下扫视几遍后,花妖确认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且她对于过去害死了许多山民还耿耿于怀,如今更不想去残害一个老人家,最终便只用一堵高高的土墙拦住了老阿婆的去路,硬是逼着她回去了。

仅仅是这般,也花费了许多时间。花妖从未见过这般顽固的老人,明明前路都堵死了,她还久久不肯离去,一直往大山深处呼喊,生怕喊不出妖魔鬼怪来抓她进去。

花妖就这么远远看着这位老人家,直到黄昏时分,坐在地上苦等无果的老人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摸索着下山了。

看着那老阿婆失望的神色,仿佛于她而言天都塌了,花妖也不知这人究竟为了什么而来,这么一把年纪还如此执着。

她懒得耗费灵力去探究,更不会平白无故施舍善心,自然也就一直没有露面。公平交易,拿到自己应得的东西,是她的处事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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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更不会知道,这老阿婆前脚失落而归,后脚就在家里想要上吊自尽,奈何拿出了绳子却抛不上房梁,叫她求死不得,独自伤怀。

原本这段时间,她因为有个小丫头来找自己的原因,心情稍有好转,连带着面对时常不着家的相公也微微自信了起来,行为上比以前也大胆了些。

可此生最后一次付出的满腔热情终于还是被那负心汉给浇灭了,隔天她就拖着负心汉共赴黄泉了。

这段日子倒也还有零零散散几个凡人,听到风声,为求红尘完满而不顾性命之忧上山来与花妖交易的,花妖自然不会拒绝。

今日却是有些特别,有个幼小的孩子来了。

瞧着这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小姑娘,花妖竟也有些不忍。说实在话,这样纯净无暇的灵魂,对她的吸引力是极大的。人类的小孩子并不都这样,花妖猜测或许是今日这位经历独特些。

却说席勇急急忙忙奔上卧牛山来找他的小徒弟,越走却越让他感到惊奇:

这不就是一座普通的大山吗?哪有那些人说的那么恐怖,什么瘴气、猛兽、妖怪的……

他都走到山林深处了,除了见到几只见了他撒腿就跑的山鸡黄鼠狼,听到几声鸟叫,那些鬼啊怪的连个影都没有,看来传闻都是那些闲人瞎编出来消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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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就安定了些,小徒弟没被妖怪吃了就好,但也需尽快找到人。就怕她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跌伤了滚落山崖什么的,这些倒是有可能。

在山里走了一个多时辰,没找到人的席勇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原先走过的地方。他又渴又累,便想循着水声去找水源。

不多时,他找到一汪清甜的泉水。咕咚咕咚喝个够后,他抬起头来打量,发现这边鸟语花香,林木郁郁葱葱,还有如此甘泉,若是在这安家似乎也不错。

正在随心畅想着,走了几步路还真看到一幢木屋。

其实席勇刚上山不久时就从这边路过,粗枝大叶的他急起来更是如无头苍蝇般,这么一间房屋都生生错过,跑到前头去找了。

如今终于发现可能有人出现的地方,席勇心中燃起希望。

走到屋外叩了叩门,许久无人应答,于是他便试探着轻轻推开门。

虽他是个粗人,也懂这些基本的礼节,如此贸然闯入别人的家里,还是让他颇为惶恐的。只是现如今着急寻人,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刚一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席勇大喜——小徒弟原来躺在这儿睡觉呢!

他放慢脚步上前,生怕把人吵醒。本想轻轻将人背起带回家去,可小徒弟却在这时醒来了。

忍冬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最亲近的师父,立刻哭着扑到他怀里。

在下山的路上,忍冬说故事般将方才的离奇经历都一股脑告诉了席勇。若非此前听过有关卧牛山妖怪传闻无数遍,否则席勇都当自己的小徒弟是没睡醒说梦话呢!

孩子今日所说的事,跟那街上的说书先生讲的一般,听得席勇一愣一愣的,下山的时候好几次因为分神差点跌跤。

忍冬虽然是个孩子,可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方才的经历犹在眼前,她记得一清二楚。虽然表达上还有所欠缺,但大致的经过是让席勇听懂了。

原来,刚刚忍冬独自一人上山来,和那些先行者一般,很快就发现了这间木屋。进门后的景象让她如在梦里,至今让她回味——木屋里有她的爹娘,一个在烧饭,一个在缝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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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走过去,发现娘亲手里的衣服正适合自己穿,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她上前想要触碰,但眼前人却立时如泡沫般消散了,无论她怎么挥手都抓不住一丝一毫。

急得快哭的小姑娘见娘亲没了,又转过去找爹。说来奇怪,虽然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爹,可眼前的男子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加上娘亲刚刚也在这,便让她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亲爹了。

只是这个爹看起来比娘亲要苍老许多,而且看他烧的饭菜似乎也不是家乡这边吃惯的,甚至有些忍冬都没见过。

她又上前想要触碰父亲,这一回面前的人没再消失,可忍冬发现自己根本碰不到他,就好像只是影子一般。

紧接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爹端着做好的吃食放到一旁的矮桌上。那桌子旁边不知何时围坐了一个妇人和两个少年,那两个少年都比忍冬年长不少。

忍冬面对此情此景大哭大喊,可她嘴里的“爹”却浑然不觉,他们一家人正在开开心心地享用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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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忍冬比同龄人懂事,可眼前的一切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根本无从思考。

就在她哭着发愣的时候,一位穿着艳丽衣裳、美得像花儿一样的大姐姐出现了,问她想不想去找自己的父亲。

忍冬刚要回答,屋外突然传来一声苍老却十分有劲的男音:“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忍冬刚要偏头去看,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就昏倒在地。

中途她曾醒来一次,听见屋里还有动静,害怕的她便眯缝着眼睛偷看,只见一位白胡子快拖到腿上的伯伯拿着一个大葫芦摇晃,忍冬似乎听到了水声。

那位伯伯还对着葫芦说:“你就在这里面好好待着吧!对你也有点益处。”

说完这句话,伯伯挥了一下手边的白毛拂尘——忍冬眯眼看得不仔细,只知道那东西和伯伯的白胡子一个颜色,心想该不会是用他胡子做的吧,可真稀奇!

不等她多想,原本侧对着她的伯伯忽然转过身来,冲她笑了一笑。

忍冬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吓得牙齿都在发颤。面前的人见她如此害怕,便不再逗她,又向忍冬打了一道法术,让她睡过去了。等她再次醒来,就是在自己师父的怀里了。

听着小徒弟断断续续的讲述,席勇便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来这卧牛山有妖怪不假,这次自己的徒儿还险遭毒手,幸而关键之时有位道长相救。

至于妖怪让小徒儿看到的那些景象,忍冬自己不太明白,席勇一个大人自是懂的。

原来,忍冬的亲生父亲并非去了边关,也并没有死,只是和别人组成了家庭,抛下了忍冬母女。

一想到忍冬不顾性命危险也要上山来寻自己的父亲,席勇就一阵恼怒——这样的男子真不配当忍冬的爹。

当然,这些话他现在不会告诉忍冬,等她长大后自然会懂,而自己如今的职责,便是要好好抚养忍冬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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