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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樱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国庆节属于金色,不是绘画长卷上的金黄颜料,而是滚滚涌动的金色麦浪,一眼望过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溅起喧哗的浪花,一起一伏之间,吞吐出沁脾的馨香。

我对白衬衣有种根深蒂固的偏爱,源自它承载的仪式感。1998年,我上小学六年级。9月份刚开学不久,学校里就紧锣密鼓筹备庆祝国庆节文艺节目汇演,让每个年级和社团报送节目。压轴节目是我所在的校合唱队集体歌唱《今天是你的生日》《歌唱祖国》。那段时间,每天下午放学后集合排练节目,从男、女声部划分,到队形、动作、表情,排练得一丝不苟。几天后,老师下通知让准备演出服装,男女统一白衬衣、黑皮鞋,女生穿蓝色校服裙子,男生穿黑色裤子,还要戴红色领结。

那个周末,放学回家,一上楼我就听到父亲说话的洪亮嗓门,一个箭步便跨进了家门。眼睛盯着桌上的猪蹄、凤爪和糖炒栗子,我顾不上摘下书包,忍不住伸手捏起个栗子。栗子热乎,一捏就开,金黄的栗仁又甜又面,一口气吃完三个,我才想起来问父亲为啥这么早回来。“过节酒店里忙,明早就坐长途车赶回去。”听完后一句,我有些失落。

我把老师让准备服装的事说了,父亲当即答道:“别人有,咱也有,买就是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延后返程,骑着自行车带我直奔华联商厦。平时周末和小伙伴去华联都是闲逛,这次给自己买衣服,我竟有些手足无措。好看的和喜欢的,价格都不便宜。

进退两难之时,导购员走过来,见我个子高、皮肤白,推荐了一款带花边的时尚衬衣,蕾丝边、娃娃领,手腕处绣有小花,试穿后既合身又大方,洋气得很。对着镜子,我踌躇良久,手心里直攥出了汗。父亲站在一旁,似乎窥见我的心思,他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衣架,径直走向收银台,单薄的背影,在灼灼的灯光拂照下拓印下一抹光晕。

“挣钱就是用来花的,花了再挣!回家别给你妈说就行!”那是父母下岗的第三年,日子过得很俭省。父亲在外打工拼命赚钱,经常几个月才回家一趟。他买回什么东西,在母亲面前习惯少说一些价钱。时间久了,母亲也心照不宣。那件美丽的白衬衣,顶家中大半个月的伙食费,却在我的生命里植入一份小女孩的美丽与自信。

去大礼堂彩排那天,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衬衣,站在合唱队伍第一排,被同学羡慕的目光包围,我是说不出的骄傲。然而,我的黑皮鞋被老师点了名。那双鞋子是母亲的,以为穿在脚上并不显眼,凑合一回。晚上回家,我冲母亲大发脾气,把作业本撂在一旁,想着想着,泪水无声地流淌。

母亲转身出了门,回来时已经是22点多,手里拎着一个长方形的鞋盒子。她从盒子里掏出两只女式尖头皮鞋,蹲下身来给我一一穿上,我站在原地,一时间不会走路了。这双鞋明显没怎么穿过,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两只小船,再打量觉得有些可爱。

事后我才知道,那双黑皮鞋是同班同学也是大院邻居芳芳的姥姥的。芳芳个子矮,皮鞋的码数也小,穿上她妈妈的低跟黑皮鞋,走路左右晃荡,用她的话说,幸亏只穿半天,要是穿一天还不知会摔多少跤呢!她姥姥是大学教授,穿衣打扮比女儿还时髦,我穿上她的皮鞋不大不小,就是有些许别扭。

实际上,彩排那天,同学们穿的黑皮鞋也是五花八门,有黑运动鞋、黑休闲鞋,甚至不少男生穿来的是父亲的圆头皮鞋,黑鞋油打得锃亮,却有股臭味,看上去有点滑稽。

那年国庆节放三天假,放假前一天的下午学校举行文艺汇演联欢会。中午提前一节课放学,回家扒拉几口饭,我们前往大礼堂化妆,最后一遍走台。临出门前我给母亲要了5块钱,衬衣没有口袋,我就把钱折叠成四方块,塞到裙子吊带的夹缝里,计划着演出结束后买盒冰淇淋吃。

花边白衬衣、蓝色校服裙,搭配白色长筒袜和黑皮鞋,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长大后回忆起来,那不啻于童年时代的精神底片。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穿校服裙子,裙子洗得几近发白,且上身后有些紧绷,这套三年级时做的裙装已经盛不下如花蕾般膨胀的身体。

不得不说,国庆是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精神时刻,当你站到舞台中央,张口歌唱,内心深处瞬间点燃了一团火焰,向上、炽烈、滚烫,发出耀眼的光芒。被点燃的火焰,把身体烘暖,使人处于一种激越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所有人发出的光汇成一条银光闪闪的蜿蜒绸带,舞台变成了沸腾的海洋,每一朵动人的浪花都是爱的雕刻,回应着这片土地的召唤。

那一刻我顿悟:爱国的表达,不都是伟大的叙事,更多的是小小浪花对海洋的感恩。正如歌词中所唱的,白鸽、金穗、橄榄叶,寓意和平、富足与安宁,攀援歌声的天梯,美好的祝福送达远方。

文艺汇演结束,我们列队离开的时候,礼堂地板上传出的脚步声密如急雨,乱了节奏,特别是那些穿着父亲的黑皮鞋的男同学,趔趔趄趄,脸上的腮红褪了,惹得女同学笑得前仰后合。

走出礼堂大门,我下意识摸了下裙子吊带,“坏了,钱没有了!”我急出了一身汗,扭头跑回去找,很多人正在撤台清场。找完座椅,找后台,跳上舞台来回巡视一圈,最终无果而返。冰淇淋泡汤了,刚才的兴奋劲儿一扫而光。

快到家时,大院门口的摊位前人头攒动,有的称瓜子、花生、芝麻糖,有的等着现做糖葫芦,还有老手艺人扎气球、捏泥人、套圈圈、变魔术,我钻进人群里围观,过了把眼瘾。

那年的国庆节,没有逛街、聚餐、看电影,去趟金牛公园都是件极满足的事。我和女同学相约去书店买书,中途逛了老东门。护城河边上,每人举着一串缠蜜,吃得满心欢喜,一直甜到心里。

后来,芳芳出国读书,毕业后在那里定居、结婚,前些年她生了二胎。也许,她早已忘记了那年国庆文艺汇演的白衬衣与黑皮鞋,忘记了那个夜晚好多同学四处借黑皮鞋的尴尬事,但是,伴随年龄的增长,记忆的倒影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把童年的斑驳往事一点一点拧亮。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