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泰年间,广安有个姓万的樵夫,堪堪三十,前不久妻子离世,膝下无儿无女,如今一个人生活。
一日上山砍柴,前方的树林里忽然闪现出一片金光,直将那片树林照得金光灿灿的,好似满地都是金子铸成的林木,远远望去十分壮观。
樵夫觉得惊奇,便上前查看。离那金光越来越近时,他渐渐听到了里边传出的女子的娇笑声。
樵夫以为是什么达官贵人在这里设宴游乐,于是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最后蹲下躲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观望。
眼前的情景让樵夫这个平凡了半生的人深深感到震惊:原来,是一群少女在此聚会寻乐。逐个望去,没有一个男子,全是艳色绝世的妙龄女郎,随便一个都比当今丽春院的头牌还要美上三分。
少女们团团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席子四周,这张席子金光闪闪,方才樵夫在远处所见的金光便是由此发散而出。
不知为何,在远处时觉得这阵金光十分亮眼,走近了却不觉刺目,柔和的光芒此刻照在人脸上显现出了一种温暖的氛围。
席子上摆满了珍奇佳肴,醇香好酒,令人垂涎欲滴。可少女们却好似对眼前的美味不感兴趣,无人动筷,只是相互说着闲话。
樵夫初时只听见一片女孩子们甜腻的说话声,却是一句也没听清,他又不敢起身走到离她们更近的地方去。
过了一会儿,席间有个头上戴着金步摇的少女站起来说了什么,其他姑娘都听从她的话马上安静了下来。樵夫这次忽然就能听清了,只听那少女接着道:“光是聊天岂不无趣?要不我们玩点别的吧!”
其他少女一致叫好,大家纷纷给出主意,有的说想看蹴鞠,有的说想看看杂技,有的提议行酒令,还有提议投壶的……凡此种种,在樵夫看来实在不可思议,眼前这几位娇弱不堪的少女,竟然不好女红歌舞,反倒对男子玩惯的事物感兴趣。
金步摇少女听了她们的提议,在其间笑得伏下了身子,连连甩手帕道:“你们啊!总是玩不够这些!”笑够了,少女才让众人起身离开席位。
随后,她从嘴里吐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来,那珠子闪着盈盈的光泽,一看便让人觉得比市面上最好的珍珠还要昂贵许多。
那珠子如同一道白光,直直射向了地上的大席子。珠子落地的一瞬,席子忽然迸发出一团耀眼的光芒,樵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待他再度睁眼时,耳边传来少女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他随之望去,原来的席子已经变成了蹴鞠场,场上的人皆为女子。
女子们个个英气挺拔,气势不输男子,只是这些人似乎都按一定比例缩小了,原先席子大小的场地竟也足够她们在里面肆意奔跑。少女们见比赛开始,纷纷重新坐下观赏。
樵夫很少看这些年轻人的娱乐活动,更别说参加了,当下竟也同她们一道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一场精彩的蹴鞠比赛结束后,金步摇少女便说“杂耍的人到了”。接着,原先蹴鞠的一群女子连带场地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换上了一群杂耍的人。
这些技艺高超的杂技人皆是束发,头上扎着灰布巾。樵夫仔细看去,这些人长相十分清秀,唇红齿白的,一时之间竟难以辨别男女。
后来还是场外一位少女拍着手说“姐姐们的表演又长进了”,他才知道这些杂技人也都是女子。
不得不说,今日所见,完完全全颠覆了樵夫以往对于女子的印象。
看了许久的杂耍后,金步摇少女开口道:“光看别人也乏了,咱们这便开始行酒令吧!”
一众少女齐声应道:“听姐姐的!”
接下来的行酒令时间,樵夫很快便有些困倦,他并不懂欣赏高雅,也听不懂姑娘们为何欢笑。
正打算悄悄离去,忽听金步摇少女又开口了:“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且先投壶吧!回去晚了,可是要被娘娘骂的。”众人皆应下。
樵夫仍想再看一眼,便又悄悄挪回了原地蹲着。只见少女们皆站在同一边,而樵夫这一头刚好成了她们的对面。
他藏身的灌木丛前方放了一只细长的琉璃瓶子,瓶身通体碧绿,华贵无比。樵夫心下暗叹,这要是不小心打碎了,岂不损失巨大。
接着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姑娘们用来投壶的东西,竟然是各人头上所戴的簪子,那些簪子上镶嵌的皆是最上乘的珠玉金银,随便拿出一支都抵得上一个普通家庭好几年的开销。
樵夫观摩那些手拿发簪嬉笑作闹的少女,实在难以相信这么小的物件真能投进他面前这个细长的琉璃瓶里去。可正如之前显现的让樵夫震惊的种种,此刻的画面同样让他呆愣在了原地,差点忘了呼吸。
由金步摇少女起头,已经有三个少女稳稳当当地将手里的发簪投进了琉璃瓶里,发簪落到瓶底时发出几声脆响,每次都把藏躲在后边的樵夫吓得以为自己暴露了。
他甚至都没看到发簪被少女抛在空中的画面,接着就听到清脆的叮铃几声,才知道有一位少女已经成功完成了这次投壶。
前三位少女都是顺利的,到第四位少女的时候,旁边的姐妹皆捂嘴偷笑:“这可是心兰妹妹最害怕的活动了。”
那位名叫心兰的少女听了这种话便作出气恼的模样,两道秀眉蹙起:“谁会怕这个啊!”
说着,她使劲扬起右胳膊,挥了几下将手中的发簪狠狠往对面的瓶口扔去。在她扬起胳膊的时候,周围的人怕被她误伤似的,立马向外退出五步远。
樵夫只觉对面忽然一阵强风袭来,直击自己面门,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忽然传来瓶子破裂的声音,感觉还有几块碎片飞到了他身上。
他睁眼瞧去,灌木丛前的琉璃瓶果然已经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地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不仅如此,樵夫还发现自己脚边静静躺着一支白玉簪子,他偷偷捡了起来,塞进衣服里。
对面的少女们见此情景,皆掌不住笑作一团,有的笑弯了腰,有的还用手揉着肚子。那个叫心兰的此时早已羞得掩面,跺了跺脚跑到后头去了。
金步摇少女摇头失笑:“今日也算尽兴了,咱们该回去了。”话毕,原先显现出一大片金光的地方顿时黯淡下去,恢复成最初的样子,那颗能变幻万物的珠子也回到了金步摇少女身上。
“哎呀,怎么少了支簪子?”一名少女在清点方才投壶所用的发簪时,忽然惊叫道。
参加了投壶的几人皆上前认领了属于自己的发簪,只有心兰没有领到。
众人得知心兰的簪子不见了,纷纷四散寻找。金步摇少女带着另一位少女朝着樵夫躲藏的方向走来,也就是原先放着琉璃瓶的地方。
樵夫知道藏不住了,头顶一丛绿草慌忙逃离,将靠近这边的两人皆吓了一跳。
其他人听见动静都跑来询问,那樵夫借着林木的遮挡迅速遁地远去,众人来寻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当是谁,原来是害死发妻的屠夫。没什么好看的,咱走吧!”金步摇少女望着樵夫逃走的方向,面上十分不屑。
少女话音刚落,众人就随她一同消失在原地。在她们离开后,原先设宴的空地瞬间恢复成往日茂密的树林,丝毫看不出片刻以前的热闹。
樵夫离开后不敢在山上久留,直接下山回家了。说来也奇,这段他走过无数遍的山路,也没下雨,今日却一路摔倒。好不容易走到山下,已是鼻青脸肿,身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路上碰到个认识的汉子,汉子跟他开玩笑:“万哥,今儿个空手而归啊!山上是有美娇娘还是母夜叉困住你了啊?”
樵夫一听这话,立马变得面红耳赤,也不回答,加快了脚步就离开。
汉子还在后面笑:“艳福不浅啊!前一个刚送走,马上又有新的补上!是不是啊!啊?哈哈哈哈!”
村里的人知道樵夫家事的,总是常常这样拿他寻开心。
樵夫回到家后,就将那支白玉发簪收了起来。邻居给他送来一封信,原来是世父让他去一下西街,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樵夫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左右不过是那件让他们都难以启齿的“耻辱”。如今他无妻无儿,只身一人,能联系到的亲人也不多,便为了这少得可怜的亲情再走一遭吧。
哪知他前脚刚走,家中立刻便遭了窃贼。此人乃是村里的一个惯偷,方才在窗外看到樵夫将那支白玉簪子藏在柜子最底下,等主人一走,他立马进屋将东西翻出。
看着这簪子的质地,小贼喜得咧嘴直笑。他又趁机搜刮了点樵夫家里其他值钱的物件,这才走出来,准备去典当了手头的东西,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得到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却不料因此而吃了半日的苦头。
樵夫当初偷偷藏起这支簪子,并非是出于贪财的私欲,而是心中有种感觉,这支簪子或许与过世的妻子有某种关联,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他自己都难以言说。
小贼自然不懂这些,他也不会去想,此物或许是樵夫的亡妻遗留下来的珍贵纪念,他只知道这是个能换大钱的好宝贝。
等他兴奋地拿着这支发簪以及其他偷来的物件准备上街典当时,这才开始受到偷东西的“教训”。
这一路上,他不是踩到瓜皮,被人吐痰,被马车撞翻,就是不小心撞上猪肉摊子被屠夫提刀追砍,他终于感到邪门,但并不知是白玉发簪的原因,直至路上摔倒,簪子掉落,他才得以走回寻常路。
凑巧的是,掉在街上的簪子马上就被刚好也路过这里的樵夫看到,他疑惑地捡起,不多时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往当铺走去的小贼,这才知道他偷走了家里的财物。
后来,樵夫回到村里,找到小贼,将簪子在他眼前亮出,本来是希望他悔过的,结果看到小贼恍然大悟般拍了一掌:“就是这玩意儿害得我今天如此倒霉!”
在樵夫疑惑的目光中,小贼详细叙说了他今日如何因为拿了这支簪子而倒大霉的种种经历。最后,又做出万分恐惧的样子对樵夫说:“你快点将这东西拿走,我不要看到它,谁把它拿在手里谁就会有霉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樵夫接到信后来到约好的地点——一个茶楼,世父还没来,樵夫便先找了个空位坐下。
抬眼望去,街上一片热闹繁荣之象,人人皆匆忙赶路,好似多停留一秒钟就会损失什么。
在这样的景象里,一个神色从容的乞丐引起了樵夫的注意。乞丐他不是没见过,往常见过的那些无不是一副皱巴可怜的弱者形象,令人心生同情怜悯,心善且有余钱的见了便会舍予他们几枚铜钱。
而如今这个乞丐,虽然也如同行一样深深垂下头去,衣衫破烂,浑身脏污,但樵夫总觉得他周遭散发出一种沉稳的气质,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虽然破衣烂衫,可却如同一个官至五品、坐在家中悠闲喝茶的大人般,坐在那地上十分地放松舒展,好似乞讨对他来说只是一项特别的娱乐。
路人舍予他钱财,他便立马磕头做出一副感激至极快要哭泣的样子来,直到来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他又恢复成原先从容的状态。
樵夫看了觉得十分有趣,正想出去会会这个乞丐,迎面就撞上匆匆赴约而来的世父。
世父坐下后,跑堂马上送上茶水。他却碰都没碰,眼睛直直看向樵夫,声音颤抖道:“阿林啊,你家那边……最近还安全吧?”
樵夫便是万林,自然知道他的世父在问什么,回道:“前几日有个皮肤黝黑的大块头带着几个人来过,我家怕是也不安全了。”
对面的人听完,紧张更甚,冷汗直下,嘴唇嗫嚅着:“那我儿还有哪里能去?”说完,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十分痛苦的样子。
过不多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后辈的手:“阿林,要不你带他一块儿逃吧!要是路上遇到事儿,也有个人帮他打掩护。”
万林听到这话,心底一阵恶寒:这人是怎么有脸说出口的?让自己带着一个杀人犯逃跑?这是怕他儿子死了没人陪葬吗?真是够歹毒的。要不是看在过世父亲的面上,他早就不想与这一家子来往了。
想到这里,万林有些冷淡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如今也想过安宁的日子,以后没别的事就别联系了,说完就起身要走。
世父见他如此态度,气得冲着他的背影怒吼:“别忘了你们家欠我的债!还有你父亲可是我从小带大的,如今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吗!你将来怎么向他交代!”
旁边的人皆被他的吼声吸引,对着万林指指点点。外人不知道事情的因果,却仍会指责年轻人不知礼数。
万林哪有功夫理他们,昂起头迈着大步就出去了。
他本想借机去看看那个乞丐,但等他出来,原先坐在墙角的乞丐却不见了踪影,他越发觉得今日这趟出行真是万分无趣!
不过,也不算白来,能跟世父把话彻底说开了,撇清关系,以后的日子也就清净了。
此外,他还在路上意外捡到那支出门前刚刚被他藏好的白玉簪子,看到了往当铺前去的小贼,瞬间明白家中已经失窃,心里更是不断往外冒着苦水。
再说方才在茶楼里争论的那件事的主角,便是世父的大儿子,万梅风。
此人从小仗着爹娘的宠爱,无法无天。没有纨绔子弟的家世,却学来人家的一身毛病,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整天跟在贵公子屁股后面欺凌百姓,占别人便宜。
那贵公子有次得到消息,说是赵家新近收来一颗极其罕见的夜明珠。有了这个宝贝,夜间便是没有点灯,室内也能亮如白昼。
传言多少有些夸张,但贵公子图的就是新鲜、好玩,当下就约了朋友一同前往赵家观赏。
他脑子简单,自以为这个两年前随同父亲拜访过的府邸,如今还能轻易让他进来当座上宾。哪里知道自己父亲早跟对方闹掰了,这个当头谁会跟死对头的儿子亲近啊!
果然,当他带着一行人过来,美名其曰探望赵世伯时,赵府的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后,立马将大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叫贵公子等人吃了一鼻子的灰。
贵公子自是觉得在朋友面前颜面尽失,有好心的朋友为他说话,劝他改日再来。但贵公子脾气上来,说今日不能白来,铁定要看到那颗夜明珠才算数。
急于在大哥面前博取表现的万梅风知道机会来了,自告奋勇说他能让大家一睹夜明珠的风采。
众人随他绕到赵府后门,这边虽然也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守卫在看守着,但常年混迹街头的万梅风知道,这边的围墙有一处坍塌了一角,还没来得及修补,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从这个缺口进入赵家。
大家议定,由万梅风进去把夜明珠运出来,等大家欣赏够了,再还回去。听着很简单,可途中却发生了超出所有人意料的事。
万梅风不是第一次进入大户人家偷东西,算是有点经验了,这也是他此次敢于自告奋勇的原因。他将自己打扮成府内小厮的模样,十分自然地行走在庭院里。
或许这人脑子里所有的聪明劲都在这方面了,他在其他下人面前端出各种合理的说法,总算打听到了夜明珠所在的位置。接着便顶替了一个原本要往藏有夜明珠院落去的下人,抱着一摞书就大摇大摆过去了。
好不容易敷衍完主子,他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那个堆满贡品的府库里。拿着他方才顺来的钥匙打开了大门,里面的景象让他这个平凡人家的孩子目瞪口呆,差点忘了正事。
等他四处翻动终于找到那颗会发光的夜明珠时,心中却是大失所望——这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璀璨夺目,还不如旁边的一箱金银珠宝。
失望略过后,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该如何把这玩意儿运出去。
他来之前完全没料到会是如此硕大的一块石头,重得不行,根本无法藏在身上轻易带出去。看这样子估计装进袋里都不好带走,便是勉强能提着袋子走,可若是旁人看到了,也一定会立马知道里面是什么的。
正在他思考如何将东西带出去时,门却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看起来不过四岁大的小女孩。万梅风惊出一身冷汗,拼命打手势让小女孩不要出声。
这孩子便是赵夫人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府中的赵四小姐。万梅风自然不认识,他只怕对方发出什么声音引来旁人,那他今日便要葬身于此了。
那赵四小姐趁着母亲睡午觉,仆人打盹,自己偷偷跑出来玩,四处乱走竟到了这边。
她觉得眼前的万梅风跟平日里逗她玩耍的下人们一样有趣,还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说话。
万梅风眼疾手快,立马捂住了孩子的嘴。哪知一下捂得太紧,孩子快要窒息了,面颊憋得通红,他便赶忙松手。
刚一松手,赵四小姐便哇哇大哭起来,但只哭了一声,就被吓坏的万梅风一掌打晕了。
他此时已经失了理智,光想着这孩子醒来会把他的事说出去,那他可就完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小的人儿给掐死了。
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万梅风,已经到了痴傻的地步,更是毫无悔过之心。他把赵四小姐背在身上,用衣服蒙住,故意拧成看不出人形的形状,匆匆逃离赵府。中途遇到其他下人,他便说是替主子办事。
历经千辛万苦从赵府出来,万梅风只觉得自己再次出来,连天都变了,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
(二)
贵公子看到他立马迎上去,问他要东西。
万梅风脸色难耐,不敢直视他。贵公子领会,同他走到一边。当看到万梅风背上的小女孩后,贵公子脸上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恐。
万梅风不认识小女孩,他却是通过衣着打扮一下就猜到了死者的身份。
他自问的确纨绔,可也只敢欺负一下小人物,哪有胆子敢杀人,还是这种高门大户的后代。
落在官府手里怕还好点,若被以阴邪狠毒出名的赵家人抓住,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万梅风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只希望这位大哥能看在往日的兄弟情上,稍微保一下自己。
可当他看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哥此刻灰败的样子,便多少猜到了结局,顿时语无伦次的:“夜,夜明珠……太,太重了,真的扛不动。”
贵公子眼前一黑:“一颗珠子你扛不动,一个人你倒是能打死了带出来,你说你……”
他想骂几句都找不出个恰切的词来,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掌控,气得狠狠锤了万梅风一拳。
远处的朋友见有情况,想要上前询问。
贵公子吓得赶紧掖好遮挡赵四小姐的布料,给这位小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日后不准在人前说认识我!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说完就拉着他的朋友们走了。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些人回望万梅风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戏谑。
得知没人能帮自己后,万梅风自己赶了辆马车去往郊外。跑了大半天找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就把赵四小姐扔了下去。
可怜的小女孩还未经事就遭此毒手,尸体冰冷地躺在荒郊野外。
赵夫人一觉醒来发现女儿不见后,慌得着人四下寻找,可直把整个赵府翻过来也没看到女儿的身影。
有下人提起曾经见过一位面貌陌生、举止古怪的小厮,赵老爷立马召集全府的下人,可都没找到此人,于是便知那就是混进府内的凶手。
赵老爷立马请来画师,让那位下人和门房配合,画出了万梅风的画像,加上赵老爷又认识那位贵公子,很快便派人去打听了。
贵公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到自己头上来了,吓得把什么都招了。消息传回赵府,赵夫人得知捧在心尖尖上的孩子已经没了,眼睛都快哭瞎了。
赵老爷原本就与贵公子的父亲结下了仇怨,趁此机会决意要好好打压死对头一番。
再说赵四小姐的尸身被抛在荒野,不久就被野狗啃食,等被人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
官府的人接到这案子如临大敌,不仅因为凶手残忍,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更因为这赵家他们得罪不起。
贵公子家的人担心万梅风被赵家先找到,到时候说出些什么不利于自家的话来,急得四处打听万梅风的消息,坚决要比赵家和官府先找到人。
而赵家的确如同他们的死对头所料想的一般,赵老爷想要先抓住万梅风,除了可以亲手惩罚杀死女儿的凶手,更重要的是指使他污蔑那贵公子才是幕后主使,那死对头家还不赶紧倒下。
如此,便有三拨人同时在找万梅风:官府的人、赵家人以及贵公子家的人。
万梅风在事发后连口信都没给家里留,就一个人跑到外县的舅舅家躲了好几天。还是他舅舅给他父亲传信,家里才知道他的藏身之地。
不用说,在万梅风逃离追捕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人了。他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后,只是震惊了会儿,接着就开始为儿子筹划如何躲过这一难。
官府的人能找到万梅风的家,自然也能很快找到他其他亲友的家,那万梅风如今藏身的地方自然也是不安全的。他父亲也正是清楚这一点,因此很快就给儿子写了信,说给他安排了新去处——这便是万林的家。
万林的父母死于一场山火,当时许多人都以为死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其实是万林的父母,以及他世父的儿子,即万梅风的弟弟。
当时世父一家生活十分贫困,迫不得已把小儿子放在弟弟家照顾。万林的父亲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小侄子,以回报哥哥带大他的恩情,没成想却是带着侄子永远离开了他的亲生父母。
万林的父亲对待侄子确实是比对亲儿子还亲,他把万林放在邻居家里,把侄子带在身边照顾,结果却发生了那种意外。
万林的世父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他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了弟弟唯一的儿子身上。
当时万林刚刚成为孤儿,虽然已经有了劳动能力,可终究还是个孩子。世父狠心将他赶了出去,霸占了他的家。万林每次靠近他原来的家,就会被世父狠狠揍一顿,直到他再也不敢回家,去了离家千里远的地方。
万林当时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也知道自家对世父有亏欠,因此虽然搬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安家,可还是陆陆续续给世父寄来信件以及银钱,只是世父从未回过一封。
后来,万梅风杀了人,世父才突然想起这个几乎已经成了陌生人的侄子。他让侄子给他“还债”的方式就是,帮他窝藏自己的杀人犯儿子。
万林刚接到世父来信时,在家中惊喜异常,乐了好一会儿。可当他看清信中的内容时,知道世父联系他是要他做那种事后,心中不禁涌出一股失望。想起世父对父亲的恩情,以及自家欠他的一条人命,最终还是答应了。
那万梅风来到堂弟家里,真真是自然得跟在家里似的,一点都不像逃难的罪犯。万林的妻子有不少金银首饰,不知怎么被万梅风找到了,偷偷拿出去典当,换来的钱还不少,他便整日在外吃喝玩乐,与过去的日子毫无分别。
后来他偷东西的恶行被堂弟发现,可人非但不改,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反倒大喇喇放开了手脚,光明正大地将万林家的东西据为己有,反正能换钱的都被他拿走了。有时看着堂弟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还夸张地取笑他。
直到有天,一群满身煞气的人闯进了万林家里,那万梅风的好日子才宣告到头了。
万林真不知自己这位堂兄得罪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人家竟连这么远的地方都找了过来。要不是万梅风习惯了天天在外玩乐,恐怕就要被那伙人抓走了。
可人家都能找到万林家里来了,说明这个县也已经不安全了。果然,万梅风回来就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他告诉堂弟,现在街上全是重金抓捕他的告示,他根本不敢现身。
万林思索良久,安排他住在山上的一间木屋里。万梅风从小养尊处优的,哪里吃过这种苦。奈何如今死到临头,只能忍住脾气,乖乖上了山。万林则趁着上山砍柴给他送点吃的用的,还免不了要受他点气。
万梅风果然还是吃不了苦,住在山上的第一晚就被野兽的嚎叫吓破了胆,第二天在堂弟过来时就死命拉着他要下山去,万林迫不得已又将堂兄带回了家。
此后,因为家里没几天就会有一拨人来搜查,万梅风只得又回到山上去,实在受不了了才趁着夜色下山回到万林家里喘口气。
如此几番兜兜转转,费尽心思抓捕他的人竟都没料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悠。
此间,万林的世父为了儿子也悄悄来到了这边住下,他不敢直接跑到侄子家里,怕给儿子招来官兵,就时常给万林写信联系。
有时万林会自嘲地想:若非有堂兄这桩事,自己怕是十辈子也收不到世父这么多信。
“帮帮你梅风哥”,这句话,是世父在信中说得最多的一句。
万林在心底嗤笑:什么“没疯”,做出这种事来,明摆着是疯了好吗!若是他的家人被人如此残害,死后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对方狠狠报了这笔仇!
扪心自问,万林觉得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因为堂兄的事,他甚至都被抓去拷问过,那些残忍的刑罚在他身上留下了至今都无法消除的痕迹。
可世父太不把自己当人,只把自己当个没有生命的包庇他儿子罪行的工具,竟然还想让自己带着杀人犯潜逃,这不是让自己也跟着送死吗?
既然对方已经毫无亲情可言,那自己也不必再顾及什么了,该还的已经还了,万林决意跟他们撇清关系。
与世父在茶楼分别后——他自以为是永别,便直接回了家。刚进家门不久,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万林将门打开,眼前赫然是他欲寻找而不得的乞丐。
那乞丐在门开的一瞬间,猛然将里面的人推了进去,然后迅速关上屋门,随后立马拉着人往后门方向去了。
不过片刻,万林家里就来了一帮大汉,一闯进来就四处翻动搜查。万林此时与乞丐躲在邻居家的柴房里,愣愣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显然,这批人与此前抓捕堂兄的人都不一样,不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反倒像市井混混。
等人走了,又过了半个时辰,乞丐才拉着万林慢悠悠地从邻居家里走出来。
“这些人难道是来找我的?”万林摸不着头脑。
“不是抓你,难不成来抓我一个乞丐?”面前衣衫褴褛的长者嗔他一眼。
乞丐告诉万林,在他离开茶楼后,没看到后面那个老汉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那老汉后来到街上叫了一帮混混,一路跟在他后面,就等着给他一顿好打。
万林自然知道乞丐说的老汉是谁。自家虽说对世父家有亏欠,可自己这些年也不好过,一直在尽力弥补,就算是看在亲人的份上,也不至于被世父如此对待。
想到这里,心中已寒了大半,对世父和堂兄更是没了好印象。
好在万梅风也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夜间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不管他是被他父亲藏好了,还是有别的打算,万林都不打算再管,他做了这许多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乞丐见他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不禁舒了口气:“哎!就是嘛!要我说,人呐,就是不能太过在意啥劳什子的世俗教条,吃亏的可都是自己啊!”
万林打量他一身邋里邋遢的扮相,又想起他在乞讨时从容悠闲的模样,心中不禁对此人起了三分敬佩。遂又想到自己亲友甚少,便有了与乞丐相交的打算。
他将这一想法告知乞丐,可对方一口回绝,说不喜与人有太密切的关系,今日前来只是报恩的。
“报什么恩?我们以前认识吗?”
乞丐嘿嘿一笑,回他道:“我能过上今天这般好日子,多亏受了你的启发呢!这不,报恩来了!不然你以为我没事跑到茶楼门口干嘛?向人乞讨的话,云桥不比这好?”
在万林惊讶的神色中,乞丐娓娓道出一段过往。
他曾经也是靠卖力气吃饭的,专在码头帮人卸货,家中还有妻儿每天等他回去。干这行虽说累了点,身上也容易留下伤痕,但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
但后来有个同行跟他抢活干,收入本就少得可怜的他自然不肯相让,结果那同行托关系傍上了一个管事,此后就总是给他使绊子,再后来干脆就断了他的生路,让他再也接不到活儿了。
家里的孩子还病着,等着吃药,妻子见没了指望,匆匆带着孩子改嫁了。
他熬了许久都没有出路,开始自暴自弃,一个人来到河边想要结束生命,却在准备投河时看到一位洗衣的妇人。
他此前在城里倒也见过不少富人家娇美的女眷,却都不如眼前的这个明艳动人。
他顿时感到嫉妒,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这样美的女子为他洗衣?
出于私心,他悄悄跟着妇人回了家。待看到妇人家的情景后,他不禁感到失望:原来他嫉妒的人就是这样一个病弱在床、一身呕吐物的邋遢男子啊!
他实在想不通,这般没用的人为何还会有美人死心塌地跟着他?
好奇之心过甚,他竟一时忘了寻死,接连半月蹲守妇人家,结果眼前出现的景象越发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那妇人虽然打扮朴素,可似乎并不缺钱,每当家里急需花钱的时候,她总能拿出些金银首饰来典当换钱。那些首饰华贵精致,普通人家的女儿是断断拿不出来的,他便猜测那妇人曾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离开妇人家后,他开始回顾起自己的过往。他想,过去很可能是自己钻入死胡同了,自己如此卖力谋生却换来食不果腹以及妻儿的离开,而有人却什么也不做,反倒过得潇洒舒服。
他初时也羡慕那个躺在床上的男子,能得一位有钱貌美的妻子照顾,但他自知没有这样的妻子可以依靠。
后来,他在云桥底下游逛的时候,看到那些或坐或躺的乞丐,忽地就想到了妇人家里也是这般躺着等人照顾的男子,他心中便有了主意。
果然,不过两月,他当乞丐后的生活水平就渐渐提高了上来,后来甚至远远超出曾经当搬运工的时候,关键是过程轻松多了。
有了之前的经历,他再也没有在谋生的时候露出过一副用力过度、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虽是乞讨,会扮得浑身破烂脏污,似乎与其他乞丐无异,但他学会了通过观察路人的举止打扮来判断对方会不会大方施舍,有时便会主动上前,慢慢地就找到了规律,手里边攒到的钱也越来越多。
如今在街角买了一幢房屋,重新娶了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还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日子过得要多舒适有多舒适。
万林在听乞丐讲述的时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十分不自在。他并不是嫉妒乞丐过上了好日子,而是因为知道了乞丐所说的河边洗衣的妇人就是他的亡妻。
说起来,这一阵子除了堂兄的事,就属这一件算得上他心头的一大痛苦。
那乞丐就像看穿了他似的,在表示了一番道谢后,还故意问起万林的夫人。
万林更是尴尬,但他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妻子,如今在旁人面前受点轻慢也是该他的,便在乞丐面前坦陈了妻子已经不在的事实。
他的妻子名叫绣绣,的确如乞丐猜测的那般,本家是个高门大户,若非妻子执意要嫁,这样的亲事他根本不敢想。
绣绣嫁过来后,便与他过上了平凡的农家生活,可却从未抱怨过什么,总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操持家事。
绣绣就如她的名字一般,绣活十分精致,当初她还劝万林将自己所绣的东西拿出去卖,这样家里便能过得轻松许多。
可万林最看不上市井小贩,哪里肯做这事。非但如此,妻子劝得多了,他还生起气来,拿起剪刀一把绞烂了妻子费心费力做好的绣品。
即便是如此,绣绣也没有与他闹过脾气,仍旧认真做好家务,照顾好丈夫的衣食起居。而万林则仍是日日扛一把斧头进山,结果有天不慎被豺狼咬伤,若非刚好有人路过相助,他只怕已经没了性命。
负伤后的万林越发什么也不做了,吃喝拉撒全由妻子照理,也就是乞丐当初在外边看到的那样:万林日日瘫在床上等着妻子服侍,浑然一副大爷的样子。
这样的情景不但引发了乞丐的嫉妒,也招来了村里许多人的闲话。单身汉们垂涎绣绣的美色,趁着万林重伤不便,许多事情都需要妻子外出处理,便借机与她亲近。
渐渐的,便是躺在床上的万林也听到了闲言碎语。起初,他也是秉着相信妻子的信念。然而日子久了,他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人,妻子不在时更是孤独到了极致,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对妻子也有了恶意的揣测。但看着妻子日日辛劳的付出,他又有些自责。
如此一来二去的,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拉锯,直至有个无赖出现,直接将事情推上了高潮。
村里有个和他一样姓氏的老头,万林以前因为世父的原因离家千里来到这里安家,竟会因为这样小小的巧合而感动,那老头待他也算照顾,万林便渐渐与他亲近起来。
那日,万老头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便是这个无赖。恰逢老头说家里没了米粮,要去万林家借点。
那无赖早就知道万林有个仙女般的爱妻,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如今有了亲近美人的机会,又怎会错过?于是主动提出帮老头走一趟。
万林此时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但可以下地走路,还能上山砍上小两捆柴,这些当然都是绣绣的功劳。
那无赖以为万林还在里间养伤,大摇大摆进到他家里找绣绣。万林一进家门看到的就是这两人扭抱在一起。
实则是无赖要对绣绣强硬上手,但万林心里本就有点想法,此时在他眼中就是这对男女背着他偷情。他念及绣绣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还是想保全各自的名声,只打算先把无赖赶走。
谁知那无赖的脸皮真真是厚如城墙,见好事被撞破,他也不急着逃跑,还抓着绣绣的手,向万林挑衅道:“听说你们成亲许久都没有孩子,真的万兄,要实在不行就把机会让给旁人吧!”
寻常男子听了这种话早就受不住了,万林此时也是面如土色,可他念着妻子的好,就打算原谅她这一次。那无赖见万林没种,自觉无趣,就离开了。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无赖不断前来挑拨,夫妇二人也曾闹过矛盾,但好歹还算把家庭维持了下去,直至前段时间……
(三)
万老头有个女儿翠翠,与绣绣关系还不错,两人有空就约在一起做点绣活儿。翠翠有天来到绣绣家里求药,说是身上起了不少疹子。
绣绣出嫁时从娘家带了不少好东西出来,除了珠宝首饰还有治疗各种疾病的良药,家里原是担心她在夫家生了病不便就医,可绣绣嫁过来后倒是没怎么生病,许多药都被好心拿去帮助旁人了。
善良的绣绣查看了好友身上的情况,便在家里烧了一锅热水,加了点药物准备让她泡一泡。
忙碌的过程中不慎弄湿了衣裳,绣绣便在病人泡药浴的时候准备换一身。
翠翠看到好友一身雪白的肌肤十分羡慕,正要开口夸奖一二,又看到绣绣左胸上有一颗红痣,就如皑皑白雪上的一株红梅,妖艳至极,引人采撷。
回家后,翠翠跟母亲聊天时提起此事,不料被正在家中的无赖听去。那无赖正愁万林是个软骨头没意思,如今自以为有了妙计让万林与其妻彻底决裂。
他趁着万林在家,故意跑到屋外高声与人说话,说他与万林家的美妇已经相好有一段时间了,又说美妇如何如何不舍他。那人不信,无赖便说出万林妻子胸上有颗红痣的特征来。
这话终于引起了屋内端坐的万林的重视,他自觉给过妻子机会了,可到头来却成了外人的笑话。
这个时段,他正为堂兄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妻子却还来添乱,这让万林彻底没了耐心与理智,他再也坐不住,立刻找到妻子责骂一通,险些要动手。
绣绣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苍白地同丈夫解释,奈何没有半点作用。
万林说感念夫妻最后的一点情分,会给她一纸休书,让她自己回娘家去。
绣绣知道没了回旋的余地,痛苦万分的她当着丈夫的面投河自尽了。
无赖没有料到万林的妻子竟是个贞洁烈妇,见万林失去一个这么好的妻子,他兴奋到扭曲,还与人说那万林是个大傻瓜,他随口开个玩笑就让他如此大动干戈,自己把自己搞得家破人亡。
这些话辗转传到万林耳中,他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妻子,可妻子却因为他的愚蠢而断送了性命,他顿时觉得自己与堂兄没什么差别了,都是又蠢又坏的杀人犯。
一时之间,万林成了村里的笑话。尤其是原先嫉妒他的人,此时笑得最大声,一见到万林就要拿这事取笑他几句。
万林在乞丐面前将自己这段痛苦难堪的过往陈述出来后,整个人已经灰了一半,之后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乞丐气他不争气,如此好命的日子却让他过成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夫,却有如此贤妻,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呢!
可事已至此,乞丐也知万林已经悔过,便不好再火上浇油,只是说了些好话安慰他。末了,又拿出一袋银两交予万林。
万林不解。
乞丐如实告知,他有天在街上看见一名少女跟着一位姓宋的商人,那少女看着与万林的妻子有七八分相似,很可能是亲人,且看那少女的样子,不像是自愿,许是被商人强占。
乞丐的意思是,让万林去为少女赎身,也算是为自己赎罪,又怕万林没钱,便赠予他这袋银两。
万林对着乞丐深深作了个揖以表谢意,又问了商人的信息,便拿着银两匆匆赶往商人家。
再说乞丐看到的那位少女,其实并非绣绣的什么亲人,而正是绣绣本人。
当初,在她投河自尽后,灵魂来到地府,判官发现她身上有极大的冤屈,特许她返回阳世。
但绣绣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拒绝了。判官以为她不想以曾经的身份当人,便让她投到另外的家庭。
绣绣提出想去一个平凡的家里,判官劝她再三思量。但绣绣心意已决,认为既然如上一世般优厚的条件都无法获取幸福,那不如平凡点好,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判官只得依她,让绣绣投到一个十分普通的农户家里。
这家农户的女儿前不久刚刚病逝,还没准备好安葬,有一天忽然就见女儿自己起来了,身体也与正常人无异,全家皆欣喜若狂。
绣绣投到这一家后,每天都需要干各种农活,但她十分适应这种日子,父母皆觉得女儿勤快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没多久,有个媒人来提亲。男方家境殷实,正准备考取功名。农户夫妇觉得可靠,便要为女儿定下这门亲事。
但绣绣不愿意,故意在脸上涂上星星点点的墨汁,如同天生的黑斑一样,然后顶着这张脸走到媒人面前。媒人看了心中不喜,推说有事就先行离开了,这门亲事最终告吹。
没了嫁人的担忧,绣绣便能一心一意与父母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农户有个侄子知道绣绣的美貌,就开始打起了她的主意,想要将她卖给一个姓宋的商人。
绣绣对此浑然不知,一日外出竟生生被抓走,带到了那个商人面前。商人看见她的真面目十分喜欢,马上就讨她做了小妾。农户夫妇求助无门,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狼入虎口。
万林通过乞丐给的信息,很快就找到了商人的住处。那商人听说他的来由,又掂了掂他递来的一袋银两,立马哈哈大笑,嘲笑万林是个穷鬼,还想跟他抢美人,笑够了就将那袋银两狠狠砸到万林脸上,让他滚远点。
万林没想到商人如此无耻,看来正面交易是不太可能的,他只能另想办法。
在商人的住处外边候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他带着小妾出门。万林在暗中观察商人旁边的女子,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妻子,一想到妻子因他而死,他顿时悲伤更甚。
商人先是领着绣绣去了成衣铺,准备给她置办几身衣裳,好博取美人的欢心。
看着绣绣随同侍女走去另一个房间试衣,商人心痒难耐。不知为何,他无法靠近这个美人,只要他一起邪念,想要近身,身下那处便会突然如遭针扎似的疼痛难忍,他便只能哀嚎着远离。
趁着商人在楼下等候,万林悄悄混入人群,跟着绣绣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听着绣绣在里间与人交谈的声音,他更加觉得亲切,这分明就是妻子的声音啊!
紧接着,他听到了另外一道女声,越听越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万林戳破窗户纸想看看里间的情况,可他刚要通过那个戳破的小洞往里张望,就见一根细长的筷子从小洞那头伸了出来,幸好他闪躲及时,要不只怕已经成了“独眼龙”。
万林惊魂未定,轻轻靠着屋门喘息。可下一秒,屋门就自动打开了,他顺势跌一跤摔进屋去。察觉到里面的女子们皆衣着完整,他才敢慢慢抬起眼来。
只见绣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中尚存几分怨念。而另一位女子,却更让万林惊讶——这不是那天在山上看到的金步摇少女吗!
万林其实在当天目睹了那场盛宴之后,便已经知道那群少女乃是仙子。
金步摇少女见他呆愣的样子,冷不丁将手中的帕子向他甩过去。万林的脸接触到帕子,仿佛挨了一个大汉的铁掌般,瞬间肿得老高,轻轻碰一下就疼得他满地打滚。
绣绣方才还在心底对昔日的丈夫怀有怨恨,此时看到丈夫挨打受痛的样子,却忽然心疼起来,连忙跑过去安抚他。
金步摇少女摇摇头:“你啊!还是心软!一个巴掌,算是便宜他了!”
万林听了这话,心中更加确信眼前人就是妻子绣绣。但他不知道早已下葬的妻子为何会与商人在一起,模样也有些变化。
绣绣终是不忍,便将自己死后投生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他。
万林挨了巴掌,不敢看那金步摇少女,只能悄悄问妻子。
绣绣看着丈夫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好笑,以前都是自己一贯顺着他,又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但自己又没做亏心事,说句话还用得着畏首畏尾的,便仍是用平时讲话的音量,跟他说明了自己是如何与仙子们相识的。
原来,绣绣当初投河死后,灵魂还在凡间飘了三日,不觉飘到了一处仙岛,遇见了一群仙子。
仙子们得知了绣绣的冤情,纷纷为她感到不平,又见她的绣活儿十分之好,遂更加喜欢她,彼此以姐妹相称。在绣绣重新投生做人后,仙子们仍旧与她来往,如同亲人。
万林听说了妻子的种种经历,心中悔恨交加,若不是他一时鬼迷心窍,绣绣的灵魂又何苦四处漂泊,还白白被这种恶心的商人糟蹋。
绣绣向他解释自己并没有被商人侮辱。说完,又恼他一眼,说信不信随他。
万林立马重重地点头,连连说自己相信。
若是连枕边人的话都不信了,那夫妻之间也即将分崩离析。这是他们二人过去用生命换来的教训。
误会既已解开,万林鼓起勇气劝妻子随自己回家,这次他一定会好好待她。
绣绣回他说,还需要再完成眼下这件事,她才能安心。
万林问她什么事。
绣绣让他什么都别管,只需坐等看戏。
商人在楼下等了许久,都不见小妾出来,便要亲自上去找人。刚要上楼,就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娇滴滴的女子撞到了一边,女子立马双手掩面哭泣。
商人觉得莫名其妙,还没问出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粗噶的叫骂:“好你个宋文清!还敢背着我在外面沾花惹草!”
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带着两名侍女怒气冲冲走过来,一看就是要教训人的态势。方才装哭的女子在妇人出现的那一刻就转身逃走了,此时楼下的客人皆围着商人看热闹。
原来,商人能有如今的好日子全靠妻子的资助,但在家中总是被妻子管得太严。这次趁着做生意出远门,遂淫心大起,四处搜刮良家女子放到住处供他玩弄,绣绣也是其中之一。
当初刚被抓来时,绣绣本可以让仙子们帮助她逃跑的,但当她发现这里还有一群无辜女子被关押起来时,忽然起了整垮商人、救出大家的心思。
她探听到商人十分害怕他远在老家的妻子,便偷偷给妇人寄去一封揭发商人借着正事寻花问柳的信。
一同被抓来的女子中,绣绣容貌最美,也最听话,因此商人独独会带她出来,于是她趁机设下这出好戏。
不仅如此,她还报官了,此时商人的那个临时住处怕是已经被查封了。
万林看着妻子的这番作为,心中惭愧至极,自己的胸怀还不如女子。他心胸狭窄,只会为别人的三言两语拿自己的家人出气,连对自家人都没有基本的爱意与信任,又何来多余的善心去帮助旁人?
等绣绣处理完一切向他走来时,万林有些不敢看她,遂又想通了什么,轻轻执起妻子的双手,放在胸前,犹如握着一块稀世珍宝,对妻子道:“我们回家吧!”
夫妻二人重修旧好,看好他们的村民纷纷为他们送上由衷的祝福。而当初蓄意破坏他们感情的无赖,听说在外边犯了事,已经许久没回来了,生死未卜。
就在万林夫妇以为终于可以过上清静日子时,灾厄又一次悄悄光顾。
一天中午,绣绣烧好洗澡水,准备清洗一下外出沾染上的尘土,却在宽衣解带时瞥见窗户外边的人影。
她放声尖叫,万林立刻冲进来。见妻子没事,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听到妻子所言,他马上追出去,可什么人也没看到。
绣绣受了惊吓,脸色苍白地缩在丈夫怀里,直到万林保证说自己会守在外面,她才敢再次脱衣服洗澡。
此后,绣绣每次洗澡或是换衣服,万林都会在外边守着。如此,倒是确实没了偷看的人影。
一天傍晚,万林上山许久还未归来,绣绣在家门口望眼欲穿,已经备好饭菜的她无聊得开始打起盹来。
忽然,她感觉有人走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者向她走来。
这样的老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但绣绣丝毫不觉得亲切,反倒觉得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那老人见她要逃,立马往后挥挥手,随即一个年轻些的男子拿着麻袋冲了出来。
绣绣一眼认出他是丈夫的堂兄万梅风,也是如今被许多人抻长手脚想要抓捕的杀人犯。
至于这个老人,自然也就是万梅风的父亲。
这段时间,他带着杀人犯儿子东躲西藏的,这种过街老鼠的日子父子俩终归是受够了,于是又想到来万林这里讨便宜。
恰逢听说万林的妻子死而复生,他便认定万林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神通,于是便想到要绑架万林的妻子,以此威逼万林出手相帮。
只是这俩坏家伙打错了主意,有神通的哪里是万林,而恰恰是他们准备要绑的绣绣。
绣绣跑进屋后,还来不及关上门,就被万梅风大力往里推开试图进入。
电光石火之间,万梅风被屋顶一块瓦片击中了脑袋,顿时感觉如同头顶千斤,剧痛无比,他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接下来血流不止的场面了,但还来不及抬头查看是谁在偷袭他,就痛晕了过去。
至于他身后的亲爹,不知什么时候也晕倒在地,怀里还抱着一片瓦,胸前一片红肿。
等万梅风再次醒来,就是在官府一行人的手下,他想摸摸脑袋的痛处却够不到。
与昏过去以前的预料不同,在如此沉重的一击之下,头顶居然没有开花,只是头上出来一个高达二十厘米的肿包,轻轻摸一下就传来尖锐的痛楚。
审判他的人发现了这个特点,连刑具都免了,只需拍两下这个肿包,他就什么都招了。
如此严重的损伤,却并不致人死亡,只会叫他痛苦不堪,更恨不得当场撞柱而亡。而他的父亲也被拷在一旁,看见娇宠到大的儿子受到如此折磨,终是不忍再看,刚醒过来又撞墙昏过去。
回到之前的场景,万林家里,在两个披着亲人外衣的禽兽刚刚昏过去后,男主人也匆匆赶到了家里。
万林方才在路上就听到了妻子的喊叫,遂立刻将身上的重物都抛在地上,十万火急地往家里冲。幸好妻子这次没有因为他的疏忽而受到伤害,不然他怕是再也没有与妻子相守到老的机会了。
屋内,心兰伸出一只脚点点地上的万梅风,明明看着是十分轻巧的力道,可昏迷中的人竟发出丝丝痛苦的呻吟,好似身上有千斤顶压着他似的。心兰满意地笑笑,遂收回了脚。
万林跑回家中,喘息未定,看着面前多出来的少女,很快就辨认出她是那日山上的仙子之一,当时听别的仙子喊她心兰。
想起她只用一支小小的发簪就将琉璃瓶击碎的力道,万林看向地上被瓦片击晕的两人不禁有些同情。
正如万林所想,来人正是心兰。她比别的仙子更加活泼爱闹,连日来找了绣绣多次,都是趁着万林不在家的时候,只因众仙子念及绣绣上一世的事情皆不喜万林。
前几日心兰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两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因此她特意守在绣绣身边,结果还真叫她抓到了。
“道谢就不必了,请你记住对绣绣的诺言,不然地上的两人就是你的下场!”万林感激的话还没出口,心兰留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万林脸色有些难看,绣绣安慰他说那些只是姐妹们的戏言,让他不必介怀。
万林又想到什么,连忙跑进里屋拿出一支白玉簪子来,当初这支簪子意外落到他脚边,他顺手捡起,一直保存在家里。先前差点被小贼拿去典当,现在终于有机会物归原主,可原主却走了,下次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绣绣拿起那支簪子,端详两秒后,立刻笑得伏在丈夫怀里。
万林见妻子如此少见地开怀大笑,便知这簪子多半也是那些仙子捉弄人的工具。
绣绣告诉他,这簪子是白虫变的,乃是活物,只有仙子们自己能当成簪子正常使用,凡人捡到若是一直带在身上,那可是要吃尽苦头的。
万林听她说是虫子,吓得丢到了地上,那簪子磕到地上没有丝毫损坏,不知是否是他看花眼,簪子好似真的变成一条白色的虫子在地上蠕动。
复又想起他当初捡到这支簪子后,在下山的途中一路摔得鼻青脸肿的,以及小贼拿它去典当的路上遭遇的各种意外,终是相信此等仙子之物,凡人确实无法使用。
绣绣不紧不慢蹲下身来捡起那条“白虫”,“白虫”到了她手上,一瞬间又化作了一支莹润的白玉发簪,绣绣让丈夫给自己戴上。
万林颤颤巍巍的,为了妻子还是鼓起勇气拿起发簪,轻轻为她插在了头上。
“好看吗?”绣绣用手抚过发簪的位置,娇笑着问丈夫。
“我的娘子自然是最好看的!就算你满头虫子,在我心里也是最好看的!”
绣绣听了这话,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自己插满一头白虫的模样,未免太过恐怖,不禁恼了丈夫一眼。
万林看着妻子灵动的面庞,发自内心觉得,就算她将来变得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牙齿都掉光了,在自己看来也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