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治学如同扮演警察、律师、法官,抽丝剥茧、慎之又慎,全因对历史这门学问的敬畏
说起宋朝,你会想到什么?是繁华富丽的汴京、风雅灵动的诗词,还是积贫积弱的国力、屡战屡败的外交?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矛盾复杂的朝代之一,两宋三百年的真实面貌在众说纷纭中若隐若现,留下无数谜团。
宋代士大夫宣称,“宋三百余年,外无汉王氏之患,内无唐武、韦之祸,岂不卓然而可尚哉。”事实真的如此吗?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吴铮强所著《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告诉我们,宫廷斗争贯穿于中国君主专制史,被正史掩盖回避的宋朝宫斗也不例外,甚至波诡云谲。
一部《宋史》,在吴铮强眼里,就像一本破绽百出的案件卷宗。在风雅宋朝的背面,有欲盖弥彰的自导自演,有粉饰太平的杜撰加工,有刻意经营的轻描淡写,皇子、后妃、宦官、外戚、宗室、权臣无一缺席这场“权力的游戏”,吴铮强深挖史料,一窥“官家”隐藏的心事。
为历史“破案”,要大胆推理,更要谨慎求证。吴铮强拆穿历史的一句句谎言,再尽力给出合乎史实与逻辑的解释——“庆历八年宫变是宋仁宗和张贵妃自己策划的”“宋仁宗是一生都受女性控制的皇帝”“女性贯穿着宋朝政治”……“不要太相信那本书。”面对南宋李焘的编年体史书《续资治通鉴长编》,吴铮强说,“我们要看到他在拼命暗示我们的东西。”
台州学院特聘教授张呈忠认为,历史写作要“学术性和通俗性兼具”,对于史料的运用和解读,要“有一种彻底的批判”。治学如同扮演警察、律师、法官,抽丝剥茧、慎之又慎,全因对历史这门学问的敬畏。
嘉宾:吴铮强(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呈忠(台州学院特聘教授)
主持:高渊(解放日报特聘首席记者、高级编辑)
残酷但还算文明的宋朝宫斗
高渊:宋朝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很多人都说,如果能穿越,就要穿越去宋朝。你写宋朝的宫廷政治,是想写宋朝的“阴暗面”吗?
吴铮强:宋朝确实有它很辉煌的一面,特别是经济和文化方面。很多人都想穿越到宋朝,我也同意这个观点,宋朝开创了中国的科举社会,中国人喜欢读书的传统就是宋朝开创的。
我并没有强调宋朝的辉煌,但这本书的初衷也不是要揭示它的黑暗面。它的缘起是做一个音频节目,我本来想把史书上有意思的故事讲述一下,但整理后发现,并不是史书上写的那么回事,我就花了一些时间,形成了这个书稿,其实是推翻了史书上的一些描述。
但哪怕我描述的面貌都是准确的,去跟汉朝、唐朝比的话,宋朝宫廷政治虽然也有残酷激烈的一面,但总体是比较文明的,至少没有发生内战。
高渊:你觉得宋朝的宫斗,跟以前或以后的朝代相比,主要的区别在哪里?
吴铮强:由于士大夫崛起、儒家文化复兴,宋朝宫廷政治的权力格局和前朝类似,但伦理规范上受到了儒家文化的约束。
像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直接杀了他的哥哥,逼他的父亲退位,这其实是凶杀。到了宋朝,虽然我们认为宋太宗害死了他的兄长宋太祖,但史书上不承认这一点,史书是“太祖禅让”、“正常死亡”,所以哪怕有谋杀,方式也不会像李世民那样野蛮,我们推测是下毒、暗杀等。
跟后世比,宋朝出现的程朱理学,到了明清成了正统思想。明清两个王朝受儒家文化的约束更深,像我们很熟悉的雍正夺嫡故事,也是相对比较规范的皇位传承。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宋朝是一个过渡时期。
高渊:宋朝什么时候开始称皇帝为“官家”的?
吴铮强:宋朝从一开始就称皇帝为“官家”。肯定宋朝的学者认为,“官家”是把皇帝作为一个职业称呼的,有点将皇帝的角色职业化,甚至有人认为它有“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的意思,有些文章也把它和士大夫政治联系起来。我未必完全同意这种观点,但可能有一定道理。
我要补充一点,这个称呼有限定范围的,在臣僚、官员作为第二人称面对皇帝的时候,仍然称“陛下”,不可能称“官家”。称“官家”是两种场合,一种是后宫里,皇后、太后面对面称皇帝为“官家”,一种是士大夫称皇帝,第三人称讲“官家”。
如果要推测的话,它可能是五代留下来的,因为那时候传统文化比较衰弱,那是一个武将王朝,武将跟皇帝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就是“哥们”,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形成了“官家”的称呼。
大胆而谨慎的历史考证
高渊:这本书的细节考证很有意思,张老师也是宋史专家,书中最让你脑洞大开的内容是什么?
张呈忠:对研究者来说,宫廷政治是最难的,因为宫廷里面很多事情都是通过私下的,甚至是密谋的方式来进行,留下来的记载很少。“斧声烛影”这四个字特别能体现宫廷政治的特点,所有东西都是在朦胧状态下,我们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但又很难说什么是真实的。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书中讲宋哲宗的继位,有人说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继位过程,也有人说里面有很多权力斗争。假如宋哲宗继位没有阴谋,为什么又会引起那么多波澜?假如当时就有很多斗争,为什么哲宗继位本身又那么平稳?吴老师给出了比较合理的逻辑,不光是神宗的想法,还有宰相的态度、高氏的垂帘诉求,以及很多皇室成员夹杂其中,大家都在借机做文章,才使这件事变得非常复杂。
高渊:吴老师自己比较得意哪个细节的考证?
吴铮强:脑洞最大的是庆历八年宫变,我通过历史记载重新梳理,希望能给出一个合理的推断。有一点我蛮有把握,就是对正史叙述的否定,史书现在提供的说法肯定是有问题的,我要在这个基础上,重新给它一个解释,目前只能给到合理解释的范围内。
在传统叙述中,庆历八年宫变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刺杀事件。那天晚上皇帝跟曹皇后在一起,正史记载有人要来刺杀皇帝,曹皇后保护了皇帝,来刺杀的人是皇帝的护卫。对这种说法,好像没人怀疑过,但你琢磨一下,完全不合理。
仁宗是拒绝跟曹皇后生育的,他和曹皇后晚上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史书上有个情节,当刺杀发生的时候,皇帝夺门而逃,皇后去保护皇帝,这个情节也不合理,哪里有皇后保护皇帝的?接下来,仁宗最宠爱的张贵妃就出现了,张贵妃保护一个宫女,但曹皇后一定要把她杀掉。我认为这次刺杀,是张贵妃和仁宗自己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拒绝跟曹皇后同房。
对这个推断,很多读者觉得太离谱了,坦率说我也觉得离谱,我很愿意接受一个推翻了我、更加合理的解释。
高渊:大家普遍认为宋仁宗是一个仁慈的好皇帝,看了这本书,我觉得仁宗是一个犹豫隐忍的人,他有两次想废皇后,也有过自杀的行动。你觉得宋仁宗是个怎样的皇帝?
吴铮强:他是一个一生都受女性控制的皇帝。仁宗和张贵妃的感情是很深的,但他受制于曹皇后,性格比较柔弱。后来士大夫之所以把他描述得非常正面,是因为他受士大夫的制约比较多。
后人在讲北宋历史的时候,常会把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视为核心事件。我们回到历史情境中,有一点非常确定——王安石变法的前提就是否定宋仁宗的政治。对仁宗的正面评价,是从南宋以后才开始的,在北宋变法时期,对仁宗是否定性的评价。
张呈忠:当时有一个说法,王安石把仁宗朝视作“不治之朝”,他很重要的一个口号叫“大有为”。在仁宗朝,很多士大夫对现状是非常不满的,他们有很多言论,说国家的形势如何糟糕。
如果我们去论证仁宗朝如何糟糕,能找到的证据太多了,好像整个王朝岌岌可危。仁宗的个人才能比前几位皇帝都差远了,但正是因为有一个不太强势的皇帝,士大夫特别是宰相等朝臣的发挥空间更大,这也给后世造成了一个强烈印象——在宋仁宗时代,士大夫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高渊:再讲一个宋朝皇帝——宋高宗,他一辈子最重要的理念就是“不北伐”,对此你怎么评价?
吴铮强:这完全是和他自己利益相关的。一种观点认为,不北伐、不恢复中原,双方军事达成了平衡,如果重新挑起战争,对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好处。但从宫廷政治的角度来讲,完全可以不这么理解,其实宋高宗有能力北伐,岳飞那一代武将确实是有能力的。
有一个背景很容易被大家忽略——金朝本来没有想统治中原,宗泽是恢复了开封的,是高宗一直南逃,所以责任完全在高宗本人。但从宫廷政治的角度来讲,他这么做,对他个人来说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他的皇位继承没有合法性,这才是他不愿意北伐真正的原因,所以他强烈抗拒恢复中原,这是我的观点。
张呈忠:我们经常提到岳飞,我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在南宋的立国过程中,岳飞绝对是有功的人。岳飞肯定是被冤杀的,他被定的那些罪名是不符合实际的。
这确确实实是“官家的心事”,岳飞之死和皇帝的内心想法有直接关系。即便岳飞这些大将功高震主,威胁到了皇权,也有其他办法解决,比如赵匡胤就可以“杯酒释兵权”,用比较和平的方式,而宋高宗采取的是宫廷阴谋,是罗织罪名。
这是宋高宗非常阴暗的一面,这点是无法否认的。我们无论提多少“新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释,都无法否认岳飞确实是被高宗冤杀的。
高渊:这本书里写了很多女性,你觉得最厉害的是谁?
吴铮强:书中女性的确非常多,因为女性贯穿着宋朝政治,而且是比较夸张的,恐怕颠覆了我们以往的认知。
最厉害的,我认为是高宗的吴皇后,她几乎没有垂帘听政,但始终控制着朝政。不仅如此,即使她的生命结束了,后来宁宗的杨皇后也和她有很强的延续。所以,南宋的政治很大程度上是由两个太后来控制的——吴太后和杨太后,这个我自己也蛮吃惊的。
张呈忠:我补充一下,到南宋晚期,谢太后影响也很大。南宋后期很多宰相都是浙东人士,谢太后就是台州人,她父亲当过宰相,用了很多台州官员,包括她的亲属。我们过去认为宋朝政治是士大夫政治,对外戚重视不够。外戚影响朝政,在南宋时期非常明显。
吴铮强:还有两个权臣,贾似道和韩侂胄,某种意义上也属于外戚集团。
高渊:你在书里多次说,不能太相信《续资治通鉴长编》,我们原本认为这是一本很靠谱的书。
吴铮强:对,我觉得这是宋史学界可以长期深入挖掘的。不是说作者李焘没有搞清楚,也不是李焘不想把事实告诉大家,而是有些结论他不能说。那本书是很奇怪的,它有正文和注释,正文代表他的观点,这个观点只能是政治正确的。他很多真实想法在注释里面,并不是李焘想骗我们,而是他不可以说,我们要看到他在拼命暗示我们的东西。
学术与通俗兼具的历史写作
高渊:你的笔法既专业,又通俗,这是你推崇的写史风格吗?
吴铮强:这本书出版之后,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很满意,觉得这个程度刚刚好,也有读者觉得通俗的部分没有必要,干嘛要把史料引一遍,再用白话讲一遍?传统的历史写作,是“先写专业的,再写通俗的”,我这次倒过来,这本书最早是一个音频节目,本身是一个通俗讲稿,我是写完比较通俗的,再改成专业论文发表。
作为专业的研究者,不可能脱离史料来讲任何事情的。现在有一种评论认为,我的脑洞太大了,很不靠谱,是不是都是虚构的?说实话,虚构对我来说很难,因为这是一个专业习惯,看不到史料,我根本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高渊:张老师即将出版一本关于王安石变法的新书,你觉得写史的文笔应该是怎样的?
张呈忠:我们经常说“学术性与通俗性兼具”,但要做到很难。因为学术训练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过程,我们长期受这种训练,要写得通俗就非常困难。
现在史学界很重视对史料的批判。专业的研究者跟一般的爱好者之间有一个很大区别,就是在史料的运用和解读上,是不是有一种彻底的批判。对于专业的研究者来说,我觉得写作要追求有更多读者,这应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高渊:研究历史,就像在侦破一个个案子。你们做研究,是不是愉悦、困惑和沮丧交织在一起的?
张呈忠:我们研究历史,有时候像办案的警察,根据蛛丝马迹还原当时的场景;有时候像律师,要为历史人物辩护;有时候像法官,要做决断,还要对历史人物做评判。一个人兼着“司法”的很多身份,我们也提醒自己,要时时刻刻警惕,探讨的真相是否合理?辩护的理由是否充分?做最后判决的时候更要谨慎小心,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我们对历史这门学问,要保持敬畏。
吴铮强:我完全同意张老师讲的,做历史研究,“公检法”我们都干了,区别就是,真正的“公检法”受到的限制蛮多的,而我们,至少思考和写作的过程是比较自由的,没有那么多顾虑。如果讲到日常生活,我要诉个苦,做研究确实蛮苦的。
当历史研究者,长期的伏案写作很伤身体,所以不要觉得历史很好玩,一冲动就选择了这个职业。有时候我会觉得身体吃不消,就多出去走一走,常去看一些宋代的遗迹,这是一个比较好的调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