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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年间,晋阳县西北角有个叫张大正的,是集市上的酒贩。为人不坏,就是脾气急躁了些,稍有不慎便与人滋生误会。

一日,有一身着绿衣的乞丐前来向他讨酒吃,和张大正吵了起来。

这乞丐听闻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不知是何原因,家道没落后便落入如此惨状,自己也状若疯癫,成日里喝醉了就与狗儿一块儿盘在墙根度日。

虽说变成“乞丐”了,口袋里却还总有银钱买买吃喝,从不跟人赊账,但今日却来到大正这里想要白吃人家的酒。

张大正倒不是小气,只声音大些,多问了两句,“你的钱呢?拿去喂狗儿啦?”

住在附近的谁人不知这乞丐和那群狗就如连体婴儿一般,张大正也猜测是不是他的钱都拿去买吃食喂狗了,不然无法解释今天这酒鬼的行为。

原本大正的酒客一般是富贵之人,但这个乞丐是个特例,他只是因着外表破衣烂衫肮脏面容而被人们归入“乞丐”一行,实际上他比一般的老百姓还阔些,不然也不会经常有买酒的钱。

大正的话落到乞丐耳里却变了味,以为卖酒的看不起他咧,嘴里骂骂咧咧道:“算个东西!不给就不给,你钱大爷今儿记下了!”听这话乞丐原来是姓钱。

大正也不甘被骂,梗着脖子和对方吵起来,直到后来有客人来买酒才作罢。

吵归吵,大正仍归是心软,预备让那姓钱的乞丐把他酒壶拿来,这就给他满上。

可这才招呼了下客人,一会儿的功夫,那乞丐便不见了人影。

大正看着是大块头,心思还挺细,想着这乞丐酒鬼如今连酒都没钱买了,想必生活是真的走入了困境,帮他一把也好,毕竟自己也是那样过来的,那滋味最懂不过。

于是赶早收了摊,问了别人那乞丐的住处,提着酒和一点吃食就去了。

大正走了好一段路,还没见着那处,天又慢慢地暗下来了,更不好看路了。

正当他不知往哪儿走的时候,突然听到有鸟叫声,这种时候倒是稀奇。

他循着鸟叫声往前走了几步,那鸟叫声却好似变远了一些,勾着他又走了一段路。就这样一路跟着鸟叫声走来,居然真走到了从旁人那儿打听到的地方。

大正抻长脖子看了眼,说是“住处”,倒不如说是歇脚的窝,这也就比白天那墙根好一点点吧——在一处荒废宅院的外边墙角,边上一棵大树。

那乞丐歪七扭八倚靠在树底下,只揪着身上那件卷边脱线得不像样的绿布,既是衣服也是被子,头侧向墙壁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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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荒废的宅院,大正倒是早有耳闻,十多年前貌似就衰败成这样了。

据说是这户人家犯了什么罪被抄家了,一开始还有官兵把守,后面也没人管了,房子也没被官府回收,就这样荒废着。

里面不知是阴气太重还是什么原因,甚至没人敢进去,只有偶尔传来的乌鸦的叫声,现在靠近了似乎还能听见一两声。

说起乌鸦,大正忽然想起一路上听到的那种鸟叫声,好像慢慢靠近这边来的时候,那鸟叫声渐渐地就停了。还忒怪异的咧!大正打了个寒战!

走到那乞丐面前,看那乞丐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大正想把东西放下就走,可看着这人这样又有点不放心,正四处张望着附近哪儿有可以过夜的地方,让乞丐能睡得踏实点儿。

乞丐听到动静早已醒来,睁着眼睛看大正。

大正一低头看到那双眼睛给吓了一跳。开口也带着些怒气:“你这人,作甚么吓人?”

乞丐却不似白天那般与他争吵,只冲他眨眨眼,尔后站起身来,夺过大正带来的酒就猛灌了几口。又把酒壶递给大正让他也喝点儿去去寒气。

大正此时也摸不着头脑,接过来喝了口,刚想问他点什么,突然头重脚轻地,只觉好生困乏。乞丐连忙扶着他就地躺下。大正迷迷糊糊间睡去了……

正睡得舒服,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争吵声。

大正心下纳闷:我家中只有我与弟弟二人,并无女子,这声音却是从何处传来的?

他慢慢睁开眼,瞧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富丽堂皇的卧房里面,其间摆设是他从未见过的气派奢华。床边是几个丫鬟仆妇,各自端着脸盆、食盒、衣物、药物,地上有一团沾满血污的布帛,似乎是刚换下的衣物,还黏连着一些碎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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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刚刚几个丫鬟争先恐后上前想要伺候床上的少爷,好在老夫人面前邀功请赏,却在推搡间打翻了一碗茶水,现在几个人正互相推脱责任,争执不休。

大正想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有丫鬟发现后赶紧出去给老夫人通报说少爷醒了。只见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夫人拄着拐杖着急忙慌进来,后边还领着一位大夫。

刚刚原是老夫人怕打扰到孙子休养,这才领着大夫到外边详说。没成想刚出去没说几句话,就听到里边打碎碗以及丫鬟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正想发怒处置人,却听到丫鬟的喜报,这才激动地跑进屋来。

大正想起身不得,一时之间只觉下腹疼痛不已,低头一看那处血红一片,正不知是怎么回事,还疑惑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可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啊啊”在那叫唤。

老夫人赶忙上前摸摸他额头,说道“还好没有再发烧了,我们正儿吉人自有天相!”

又见这孩子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老夫人焦急地看向大夫,大夫本人更是吃惊,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原本都要准备后事的人突然活过来了,可为什么不会说话呢?

他重新把脉良久却也不知是何原因所致,但因着他手里还拿着人家付的沉甸甸的银两,哪好意思说自己也不知晓?何况脉象也并无异常,除了一点皮外伤,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了,想必不日便会恢复正常。

便只回老夫人,“此为公子落水后发烧较重所致,如今体温已降下来,身体也并无大碍,一切自会慢慢好转。”老夫人听后方才放下心来,着人把大夫送出府。

回头又紧紧握住床上躺着的孙子的手,老泪纵横道:“从今后,你想要什么祖母都依你,断断不可再做那等傻事!”随后吩咐众丫鬟好生伺候少爷就离开了。

大正此时醒来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意识也慢慢回笼。

是了,他当时是喝了那乞丐递过来的酒,然后就昏睡过去了,醒来就在这里,这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说是乞丐害他,害他来大户人家当大少爷么?况且那酒还是他带去给乞丐的咧!

说不清道不明!现在话又说不出来,想找人问个话都不行。

大正让小丫鬟给他拿面铜镜来,本来是想自己过去的,但看到房中皆是年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怕是搀扶不起自己这个大块头。

可照完镜子他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原来,现在这具身体也不是他的,是这府里那什么少爷的,生得细皮嫩肉的,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

不是吹牛,这样的白面小生,莫说小丫头肯定能扶得动,便是张大正自个都能一下提起两个。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他还用着原来张大正的身体,那刚刚这府里的人发现少爷睡醒就变样了要么被吓死,要么是把他当冒牌货扔出府外了。

大正此时有无数个问题,却不知如何问起,最恨是自己这张当摆设的嘴,说不清一个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发烧生病的关系,他嗓子很舒服,身子骨除了下腹那处伤口,其他地方也没毛病,和那大夫说的一样没有什么异常,可就是说不了话发不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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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气晴好,钱府小少爷房中不时传出丫鬟们的阵阵笑语——这正是来自伺候张大正的那些丫鬟们。

张大正如今在这府中已经待了一些时日,伤口恢复得很快,也能下床自由走动了,就是这嗓子不知是何问题,依旧还是说不出话来。

因而他与外界交流只能通过打手势,丫鬟们常常被他做手势时候那稀奇古怪的样子而逗笑。

又过了几日,张大正让人拿纸笔来,他其实从醒来的第一天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后就想到了写字这个方法,奈何他没进过学堂,确实是大字不识的糙汉子,算数倒是会。

他既不会写字,便想到了画画,想通过画画来传递他的意思。他早先也想到了这个路子,但自己就一粗人,甭管是写还是画肯定都是不会的。与其说画画,不如说是小孩画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大正徒手随了几张,勉强能看出画的是几个人,好像是他和老夫人,旁边还有一男一女,年纪看起来比他大很多。

丫鬟们看不懂,请来老夫人,老夫人看后眼眶内盈满热泪,以为孙子是思念父母了。

这一日,老夫人拉着孙子说了好久的话,从他们家的发家史到他这一代的种种大事都回顾了一遍。

大正渐渐地听明了,他还在晋阳县内,而这里,是钱府,他这具身体的主人刚好和他同名,也叫大正,今年不过十九岁,母亲去世,父亲在外地做官。

他父亲原本想把唯一的儿子带到身边历练一下,但儿子不争气,日日只爱游山玩水,祖母又溺爱过头,这小少爷更是连回信都不曾给老子来一封。

他父亲给气急了,说要趁着休沐回来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

小少爷最怕他老子,这次也知道父亲是真生气了,祖母这次也不庇护他了,还让他跟着父亲好好干。

小少爷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好几天没回来,再次回家就是被人扛着回来的,身上不知怎么有箭伤,不知道是不是这小魔王在外边和谁干架又惹到谁了。

本来好好在家里养伤就是了,小少爷刚在家里躺了几天,忽然听到父亲已到周边即将回来的消息,吓得连夜骑马跑出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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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河边时不慎坠入湍急的流水中,半天上不来,等被仆人从下游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半死不活了,抬回家躺了不知多久,全无清醒的迹象。说要准备后事吧,又还尚存一口气。

他父亲知道儿子怕自己怕成这样,也不敢上前,休沐在家的这几日一直自责不已,老夫人也不让他进孙儿的房间,后面他等不到儿子醒来就离府回岗去了。

大正听得仔细,心中感慨这富家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同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事,看来那些疑问只能靠自己去解开了——他不知是否是做梦梦见的,依稀记得自己是要和弟弟去寻医问诊的……无论如何,如今得先出府才知道!

既然还在晋阳县那就好办了,到时候找理由出府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又过了半月有余,在老夫人第三次请大夫过来给大正诊脉,确定大正除了不能说话以外,已然恢复成以前活蹦乱跳的样子后,才准许他出府。

老夫人想的是,连续几个大夫都查不出这孩子不能说话的毛病,难道真是心病?肯定是前些日子被他老子吓坏了!就让他出去转转也好!说不定心结打开了就发生奇迹了呢!

老夫人于是吩咐两个小厮保护好少爷,大正想着身边有个帮手也好办事,就同意让他们跟着了。

刚走出府外一段路,大正就忆起这条路自己以前走过。再穿过这条街,前面就是繁华的闹市了,以前他还来过这边卖酒的。

凭着印象,大正找到了回家的路。

许是真的血脉相连吧,在他刚醒来恢复意识那会儿,就隐约感觉到弟弟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还是心急得一下地就要找回家亲眼看看。

回到原来的家后,大正才发现自己和弟弟都已经死了。问了附近的人,才得知自己和弟弟还有衣冠冢,不知是谁在后山立的,他们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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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后山,大正让仆从在远处等候,自己走到坟墓前边,看了看自己那座土包,又走到弟弟这座,看到木牌上面还有几点血迹,不禁用手擦了擦,可血点反而越擦越大。

大正以为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忽然发现对面走来一位穿青绿色衣服的姑娘,看着不超过二十岁。

大正以为那女子知道这坟墓的事,激动地很想打听下,一时忘了自己说不出话的情况,嘴巴干张着“啊”了半天。

女子捂嘴笑道:“都这样了还是直性子!”

说着念了个什么口诀,手指对着大正点了一点,又道:“你明早起来便能说话了,此前给你封口,只是怕功亏一篑,你以后自会知晓缘故。”

女子说完便飘飘然离去。

大正如从梦里醒来,从后山返至家中,他小心地封锁好家里的一切门窗,尔后依旧回到了钱府。第二天醒来果然能说话了,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让他多说话,说什么她都爱听。

大正如今好似突然被点醒了,也回想起了曾经的事。

原来,在张大正遇上乞丐那事儿的前两个月,他有两天没出摊,是扶着家中的弟弟去寻医问诊了。

弟弟名唤张大有,和兄长张大正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兄长品行端正,乐善好施,而弟弟却作恶多端,十里八乡臭名远扬。弟弟顽劣不听管教,大正看着弟弟发展至如今这样,不可不谓心痛悔恨,毕竟他作为弟弟的家长,责任不可推脱。

而弟弟这次又惹事了,这一次的后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他跟人合伙把良家女子卖到青楼去挣钱。本以为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谁知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被小姐家雇的杀手找上门来,差点把他头给打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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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起这事,大正压根儿都不敢再回想那个画面。

当时大正准备拿自己多年卖酒所攒的积蓄来交换弟弟,还说签卖身契也行。

对方讽刺了他俩“兄弟情深”几句后,说要他弟弟留下一双手或是一双腿,才能留他一命。

大正看到弟弟趴在地上挨打痛苦嚎天的样子,哭着哀求说“只要别碰我弟弟,你们要什么都行!是我没教好他,你们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只求再给我弟弟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对方也是奉命办事的,原本他接到的命令是一定要弄死张大有,不然小姐的清白不保,刚刚说只要砍掉他的手或脚就能留一条命其实也是骗人作乐的。

但张大正平日行善的好名声也是传遍了十里八乡的,今日见他如此形容,对方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管事的去后面问了他家少爷。那少爷也就是小姐的兄长,他可不是会心软的人。听仆人这么一通报告,突然起了歹念,亲自出面喊张大正过来。

一番耳语过后,大正脸上尽显难堪之色,他看了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弟弟,犹豫不多时便答应下来,说道:“你们一定要遵守诺言,放我弟弟一条生路,还有,别砍他的手脚。”

随后,张大正跟着仆人去了后头,没多久就传出一声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相当渗人,比起刚刚张大有的嚎叫要惨烈得多!

却说张大正失去了作为男人的尊严,而他弟弟则失去了一双眼睛——理由可想而知,没有砍他的手脚,已经是那位少爷看在张大正牺牲如此之大的份上“大发善心”了。

兄弟俩回家后没几天,弟弟大有忽然浑身长满了红点,紧接着就开始溃烂,身上体温高得吓人,吃了好多药都不见效。

张大正四处寻访能治这病的高人,终于打听到邻县一座深山里有位老神医,或许他能救弟弟。

兄弟二人简单收拾了下行装就上路了,日夜兼程,除了弟弟实在撑不住时才会停下休息。

在路过一条河时,大正一直关注着弟弟行走,怕他眼睛看不见摔了,没想到弟弟走的好好的,自己反而不慎跌入河里,水流湍急得很,一下就把他带走了。

弟弟发觉原本扶着自己的手没了,只听得哥哥呼喊了几声就再也听不到人声了,他在岸边胡乱挥舞着手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有水流哗啦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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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得不接受哥哥已经被洪流冲走的事实后,张大有悲伤得哭不出声来。

他年纪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和哥哥两人相依为命。他对父母的印象很模糊,因此当别人说他没爹没娘时,他除了有些愤怒外,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而现在,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滋味。他在这一刻为自己以前干过的那些坏事感到无比的后悔。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初那个被他劫持贩去青楼的女子有多恐慌,多无助!如今他也懂得了整个人生从此断裂是什么感受!

自从之前哥哥用自己男性的尊严换回他一条命后,张大有就决定要改过自新了。可命运并不给他机会好好弥补哥哥啊,老天这么快就把哥哥给收回去了,该死的是他这个坏人才对!

张大有在河边痛哭不止,沿着河边一路往下游走,想要寻回哥哥的身体。他一边哭一边找,直找到晚上还没半点着落,莫说哥哥的身体,连块布都没摸到。

到了第二天凌晨,公鸡啼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张大有已经累得直不起身子了,在河边跪地前行,仍用手在河水里不停地搜索着什么。

天微微亮的时候,张大有听见有人向这边走来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过去,正不知是谁,对方先开口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找什么吗?”

是女子的声音。

张大有正疑惑,这女子怎么还主动和陌生男子攀谈。

那女子又接着说:“要不要我帮你?”

张大有忙不迭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这位女子,又恳求她帮自己找哥哥。

女子道:“我可以帮你找哥哥,但你拿什么回报我?”

张大有愣住了,苦笑道:“你看看我身上还有什么有用的就都拿去吧,我哥哥此番想必已不在人世,求你找到他后替我好好安葬他,他当了一辈子的好人,应该体面地离开。”

女子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辨善恶好坏,但你自己并不肯向善啊!”

张大有立刻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忏悔,言语间尽显悔恨,又说自知现在生的病都是老天降下的刑罚,他甘愿忍受,不求折罪,只求不要因着他的罪孽而牵扯到他那善良的哥哥半分。

女子道:“你哥哥已然用自己的身体替你折罪,这是不可抹去的事实,但你身上背负的罪孽太过深重,纵然你哥哥给你折罪十次,也需你亲自付出代价!你可知晓?”

听了这话,张大有哪里还不知面前这女子并非凡人,登时叩头道:“万望仙姑救我哥哥!我愿意立即偿命!”

只听那仙姑道:“既如此,你且走到河中央吧!”

张大有听得明白,走前还恳求能在死前再看哥哥一眼,不出所料被仙姑拒绝了。张大有毫无怨言,欣然向河中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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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张大正的身体不知被水流冲到了哪个角落,生命气息早已消失殆尽,可由于他惦记弟弟的信念太过强烈,致使其魂魄仍在河岸边徘徊了数月有余,一直不肯投胎,四处飘荡。

某天,钱府少爷钱大正,和张大正同名异姓之人,恰好骑马路过此地,同样是不慎落水,张大正的魂魄正正好附到了这位少爷的身上,最幸运的是,少爷的随行仆从从下游找到了他并带回家了。

原本刚到钱府的时候,大正就该从这具身体上醒来的,奈何他太过忧心他弟弟的命运,连投胎都不肯,又怎肯随意附身到别人的肉体上安然过活。

于是,他魂魄又飘回到了以前生活的家里,还照旧日日卖酒。上仙只怕那钱府少爷的肉身维持不了太久了,更怕大正他魂飞魄散,于是只能化身乞丐亲自去“请”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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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的魂魄再次与钱府少爷之身结合后,醒来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代替了原来的少爷在这府中住着。

府里的人,包括老夫人,全都不知道这个少爷的内芯已经换了,发觉他性情大变也只当是重病的后遗症,并没有多想。

而张大正对这个钱府却毫无留恋之心,他并非贪图富贵之人,他如果真那么爱财,平日里也不会时常资助旁人了。不仅如此,张大正还对自己“重生”到别人身上感到非常愧疚,因为他这算是不明不白地强占了人家的身体。

但他又不敢贸然告诉那个老夫人,看着这个疼爱孙儿的老人家,他也不忍心告诉她孙子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他总想着,要不等过段时间再说,老太太现在还沉浸在孙子刚刚痊愈的喜悦当中,总不能这时候告诉她给她致命一击。

可等了又等,张大正每次看着这位“祖母”那慈祥的面孔,终究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就这样,不知不觉竟已在钱府生活了一年多。一日,张大正步行至府中西边院落,发现一名打扮朴素的女子正驻足赏花。

张大正问身后的仆人这是谁。

仆人疑惑地看了少爷一眼,回答他说这是夫人。

张大正寻思着这是谁的夫人啊,总不可能是父亲的……那就是自己的?

又细问了仆人,仆人回话磕磕绊绊的,略带尴尬地道出了一切。

原来,眼前的女子余氏,正是钱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

是了,钱府少爷到这个年纪,自然是已经娶妻的,可为何先前他在府里养病,所谓的妻子却不曾来看望?夫妻间的关系有这么冷淡吗?

事实上,小少爷只是依凭着家人的心意娶了亲,可他自己并没有这个心思。也就是说,内里还是小孩子心性,还整天想着到处玩。莫说洞房花烛夜,就是已经成亲两年,都还不曾与妻子圆房。

儿媳妇肚子一直没动静,这可把老夫人给急坏了,整天看余氏不顺眼。

但日子久了,老夫人似乎也知道是孙子那方面的问题比较大,还偷偷给他喝的汤里放过几次壮阳的药粉。可没多久就被孙子发现了。

小少爷还以为是妻子干的,大发雷霆。他不听劝解,硬是要把余氏赶回娘家。

可这无异于把女子往绝路上逼,真赶回娘家去,那她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余氏苦苦哀求丈夫让自己留下。

于是,钱少爷罚她从今以后都在自己房中不许出来,也不许仆人在他面前提起她,等于是终身关禁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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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在钱府生活的一年多来,从仆人和老夫人那里多多少少了解到原来的钱少爷是个怎样的人——和许多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大差不差。但他自知没有资格去批评别人,毕竟他现在占着人家身体,白吃白喝的,这又算什么呢?

一日,一个从没见过的丫鬟跑到大正面前,禀报说夫人突然晕倒了,请了大夫来瞧也不见好,怕是命不久矣。

大正立刻跑到夫人余氏房中查看她的情况,想着这好歹是那钱少爷的妻子,他现在既然占用了人家的身份,也别光享用了好处,怎么着都得尽一下职责。

余氏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听到下人说少爷来了,她费劲地抬起眼皮,竟看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那个名义上的“相公”。

她以为自己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才有这么一下的回光返照,让她见一见平日里见不到的人。

大正上前替她掖好被子,看到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情不自禁流泪道:“你受苦了,是我害惨了你。”

余氏看到相公流泪,更加觉得是自己大限将至出现的幻觉了,不禁也跟着哭了,还为自己嫁入钱府几年却无法诞下子嗣而感到抱歉。

余氏不过说了几句便闭上眼睛,此后便不再说话。探探鼻息,倒是还未断气。请来的大夫已经在努力救治了。

因着余氏一事,大正再次感受到了生命无常。

此外,如果他继续留在钱府,未来必定是要替那死去的钱少爷延续香火的,这越往后越荒唐了,不如趁早道出实情,断断不可继续拖延。

纠结再三,终于还是踏出了那一步。他叩开了老夫人卧房的门,跟老夫人道出了实情,坦言他并非原来的钱大正,又细细将自己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说完后,大正却并未在老夫人脸上瞧见一丝惊讶或是悲伤之情。

老夫人道:“其实自你醒后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大正惊讶不已,“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夫人笑笑说道:“听了你的故事后,我想问问,如果是你的弟弟被换了,你会发现吗?”

大正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肯定第一时间发现!”

老太太道:“那就是了。身边的至亲之人,又怎会不了解呢?”

可大正不理解:“那您怎么一开始不揭穿我,还留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待我如亲孙子一般?”

“不赶你走,我还能看到我孙子。你走了,我还能看谁呢……”

说到这里,老夫人终于忍不住泪眼婆娑,想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大正赶忙上前拿了个靠垫扶着她靠上。

那天,大正和老夫人就好像真正的亲祖孙一样,挨在一起聊了好久好久,直至晚饭时分才携手出来。

老夫人请求大正从此以后就以她孙子的身份在钱府生活,就算是代她的孙儿活着吧,钱财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如果大正还想回原来的家,她也不会阻拦,只是希望他有空就过来看看她这个孤独的老人家。

大正应下了。

却说西院这边余氏的病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原本就是心气郁结所致。

这几日大正一有空就过去看望她,但始终保持男女之间的那道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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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也清楚余氏落入如此境地的根源,但他毕竟不是钱少爷本人,哪好真越过那条线。

念及她身为女子被丈夫冷落的悲哀,只能尽可能给予她关怀照顾,别的也不知该怎么宽慰她了,只允诺她说,已经解了她的禁闭,让她以后都可以在府中自由行走,等她病好,陪她回娘家一趟,出去游玩也行,让她散散心也好。

余氏本以为是哄她的话,但即便是哄骗,她也感到开心,这在以前可都是不敢想象的事。

人的心情一舒畅,病痛很快就不翼而飞了。余氏不过才个把星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而大正也依照此前的诺言,允许她在府中随意行走,并且陪她回了一趟娘家拜访亲友,还逛了集市买了许多物什。

大正近来夜间总是忧心忡忡的,他思虑的问题在于该不该继续留在钱府。

先前他嘴上应着钱老夫人,可他本心并不是那种安然享受荣华富贵的,留在这里总归不踏实。

他想回家,虽然家里已经没有家人在等他了,可他依旧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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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梦到了小时候的场景,梦见他们兄弟俩在父母双亡后抱着哭泣的场景,他比弟弟大几岁,懂的事儿多一些,肚子太饿了就跑去偷人家的饭,拿回来两人分着吃。

不知怎么,在梦里都是弟弟的视角。弟弟看着哥哥每次都鼻青脸肿回来,有时候手里拿着吃的,有时候空手而归。

“哥哥,还有吗?我好饿啊!”

“今天只有这些了,明天我会更加努力,带回更多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弟弟也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偷东西,从一开始的小偷小摸被主人打两顿,到后来的被公差抓住。

慢慢长大的弟弟拳脚功夫越来越厉害,和大块头的哥哥打架还总能把哥哥揍趴在地。

当哥哥的却似乎从未觉得有什么问题,还一直夸弟弟好厉害,说以后就靠弟弟来保护自己了。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兄弟俩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就好像在梦里重新经历了一生,但这次他是以弟弟的视角去看,原来弟弟竟犯下那样多的罪行……

大正在梦里流出了眼泪,原来他从那么早开始就做错了,埋下了祸根,是他害了弟弟一辈子。

他还梦到了自己先前掉落河里之后弟弟跪在河边打捞他的场景,以及弟弟最后走入河中央的样子。

迷迷糊糊间,大正耳边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声音,不辨男女,大意是在诉说他弟弟所犯下的众多罪孽,并不仅仅是强抢民女,还有偷盗劫掠过程中造成的人命案,其中多次所犯罪孽都与钱府有关,譬如钱府少爷那逝去的玩伴兼伴读书童,譬如他那刚出生不久的亲妹妹……

那声音发出的最后一句话是:“而你,如今重新投身于此地,或许是幸运,也算是一种偿还吧!”

这是对张大正说的话,大正何尝不明白?

他如今也终于知晓,为何他刚从这具身体上醒来时无法说话了。

隔天起来,他早早去给老夫人请安,又询问余氏的身体状况,一家子难得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享用早饭。

一年后,余氏为钱府诞下一儿一女,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干瘦,渐渐养得丰腴起来,夫妻二人也愈加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