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镜相工作室,作者 | 董慧,编辑丨周近屿

张赫奕正在等待这只螳螂完成最后一次蜕皮。绿色的秀丽拟尖眺螳,前翅青绿色,有着两道暗红色的花纹,倒挂在植物上,从头部开始,一点一点从透明的外骨骼脱离出来。妈妈的手机就架在旁边,记录着整个过程。

对于螳螂来说,蜕皮是件大事,一旦失败,会面临死亡。所以张赫奕时不时会去看螳螂的状态,以防蜕皮卡住。这次格外顺利,两个小时后,螳螂蜕皮成功,并且展翅——说起这个消息,他格外开心,声量都提高了不少。

张赫奕今年11岁,眼睛圆圆的,有些慢热,但只要和他聊起昆虫,就会滔滔不绝。他养着十几只螳螂和甲虫,也爱出门找更多的虫。3年前,他和妈妈开始运营抖音账号“柒柒的昆虫世界”——打一个响指,说出“我是科普昆虫知识的柒柒同学”开场白后,一场又一场昆虫知识的科普就开始了。

他会在视频里徒手抓蟑螂,告诉大家蟑螂是野外的清道夫,也会让比巴掌还大的竹节虫爬上自己的脑袋和后背。评论区常有人说“天啊这孩子认识我所有的天敌”,让他乐得不行。几年时间,他拥有了27万粉丝,短视频里他的个头高了不少,声音也变得更低沉。

和张赫奕一般大的00后、10后,是与短视频共存的一代。在青少年是否会沉迷短视频的担忧背景下,像张赫奕这样的少年们,是一个个生动而有力的“反例”——当家庭引导得当,他们能将短视频玩出新的色彩,收获成长,短视频也正记录着他们的热爱、专业以及成长的痕迹。

森林、孤岛和家

张赫奕观察螳螂蜕皮的地点是家里的阳台,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型的昆虫园,摆满大大小小的透明盒子,装有形态各异、种类不同的昆虫。

随着季节更迭,昆虫园里会发生不同的变化:螳螂的卵鞘在春天孵化,孵化出的螳螂可以存活3个季节,到秋天又产下新的卵;夏天,毛毛虫很多,枯叶蝶、红锯蛱蝶、青斑蝶的毛毛虫都在这里结过蛹,再变成蝶。还有昆虫在这里迎接死亡,以前碰到昆虫离世,张赫奕会忍不住哭,现在他正学着把它们做成标本。

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张赫奕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昆虫的状态,以及给它们喂食。妈妈蒋文娟是他最早的粉丝,也是现在的摄影师、剪辑师。

他讲得详实又仔细——红锯蛱蝶的蛹身上有许多刺,还有一个类似小翅膀的结构,亮晶晶的像金子一样;淡绿色的乌桕大蚕蛾幼虫比手指还粗,身上有一层蜡粉,防止让天敌吃,摸起来是软软的。精致、可爱、漂亮都成为他形容昆虫的词,说着说着,他甚至把虫放在了脸上,眼睛也笑得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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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赫奕会科普很多昆虫知识,评论区常有人佩服他的勇气。图源:短视频平台截图

更多视频的拍摄背景是在户外。张赫奕周末不上补习班,而是把时间花在了公园、森林、大山里。这几年,他把广东、福建、云南的森林、大山逛了不少。

山里有比城市更多的昆虫。他会带着捕捉网和网笼,一边爬,一边在各种植物上寻找虫的踪迹,有时候一小时才走几百米。昆虫懂得在自然中保护自己,比如卷曲的香蕉叶里躲着蕉弄蝶的幼虫,植物上有奇怪的咬痕,极有可能竹节虫会隐藏在旁边,这些得有足够的眼力和知识储备才能发现。蒋文娟经常会陪着他一块爬山,甚至夜探。每当发现昆虫,张赫奕叫上一声妈妈,就拉着她打开手机相机,一起找虫,并开始讲解。爬山结束,网笼里又多了几只宝贝。

户外也是吴可的取景地。和张赫奕一样,吴可也是抖音上的一位创作者。他今年12岁,皮肤是晒过足够阳光的小麦色,在“可乐冒险走丢了”的账号里,一半内容是他从2018年开始在世界各地徒步冒险的记录,有雪山、沙漠,也有峡谷、孤岛。

去年暑假,吴可和爸爸完成了澳大利亚库卢拉大道(Cooloola Great Wak)、总长为102千米的徒步。他们背着超过10公斤的背包,每天步行20公里,一路穿过满是绞杀树的丛林、沙漠、湛蓝的海岸线,晚上住在帐篷,看满天星河。一路上,父子讨论学习、生活和未来,以及回到文明世界后最想吃什么,一边走、一边记录下做饭、取水、长途旅行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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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可账号的一半内容,是他在各地冒险的经历。图源:短视频平台截图

账号的另一半内容,则拍摄于吴可的房间里。他的房间不大,除了一张小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张堆满了各种各样工具的书桌,有电子器件、焊台、示波器、实验板和用来写程序、设计焊接设计图的电脑。墙上还有一块木制板,挂着钳子、螺丝刀,书柜上则摆着一些刚做完的项目——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小学生而不是一位工程师的办公室。

这是属于吴可的创客之地。在这里,他做出了许多科创发明或是小实验,有利用AI与视觉识别系统、可以实时检测植物健康状况的系统,也有识别手指到手掌之间的距离变化而控制led灯带的系统等等。

每做完一个项目,他都会出一期讲解过程以及能实现什么样效果的视频。账号里的大多数视频,都由吴可自己录制,他的爸爸会帮忙把视频内容剪辑好,再发布在抖音上。简介里,他这样写着:“冒险是我的专业,创客是我的爱好。”

教育实验

十几岁的少年们很难想起,最早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对昆虫、冒险、科技着迷。他们也难以准确描述出接触这些东西时的感受,但有一点很确定,做这些事时,他们感受到最直接的快乐与成就感。

蒋文娟最早发现儿子对昆虫感兴趣是在2020年——张赫奕把家里买的昆虫科普书快翻破了,那一年圣诞节,他还写下一个愿望,希望第二天起床,墙壁上能爬满螳螂,“我当时两眼一黑,那会还没有克服对昆虫的恐惧,但也假装自己不怕,来支持他”。蒋文娟说。

害怕昆虫的妈妈开始学着如何支持儿子的独特爱好,给他报了昆虫学习营,让他跟着专业老师进行学习,也带着他在抖音上关注了@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小阳的昆虫世界等科普博主。但她并不会单独把手机给张赫奕,而是点开这些博主的主页,让他在主页里浏览,限制范围。

一年后,蒋文娟开始思考让张赫奕录短视频的可能性,“想让他做一些知识的输出,有一个地方记录他的表达”。于是,“柒柒的昆虫世界”就这样开通了。

蒋文娟还记得后台粉丝数突破一万时,自己震惊的心情,“从来没想过有这么多人喜欢昆虫”。她心想一万粉丝量一定到头了,但粉丝数不断攀升,一直变成现在的27万。过去3年,母子也成为了昆虫科普路上的最佳拍档,一起爬山、拍视频,一共在抖音发布了190条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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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赫奕经常会去户外找虫。图源:受访者

锻炼表达能力和分享快乐也是吴可拍摄短视频的初衷。最早父子一起徒步冒险时,吴可爸爸只是希望儿子在旅行中能够有所收获,于是两人一起学习专业装备、自然等方面的知识,再让吴可录制视频,复述相关的内容。拍摄的短视频,更像是吴可交的一版作业。

等到吴可爱上科创,学着研究各种各样的技术,在家做实验,以及参加各类科创比赛,父母继续鼓励他在抖音上分享。“我告诉他项目能不能得奖不要太在意,别因为他人的表扬或否定,就质疑自己的判断,可以放到网上,看看更多人的态度。如果大家提了意见,你可以吸收、做参考。”吴可爸爸说。

吴可和父母一起制定了两条标准,一是要做有价值的内容,二是不做重复性内容,做什么就记录什么,不能为了分享专门去做什么事,“避免为了流量而迷失真实的自己”。

除了帮忙剪辑、制作,父母也会陪着吴可一块看短视频。“放任是一种不负责任,我们也知道看短视频、玩游戏存在一些问题。”吴可爸爸说,“但不是说有负面或担心就要逃避和躲开。最好的方式可能是共同对待和学习。”

吴可爸爸更愿意把自己称为孩子的“学习伙伴”。他会关注吴可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潜水、AI相关的科普等,在抖音看到相关视频并点赞,再“强制”吴可看自己点赞过的视频。吴可也会主动找一些介绍技术、实验的短视频等资源自学。他没上过一天科技培训班,都是在自学中解决项目的问题,“因为培训班的效率太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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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可的房间就是他的创客之地。图源:受访者

这两个家庭更像是在做一场长期的教育实验:当孩子拥有热爱的事物,也拥有父母足够的陪伴,一起看视频、拍视频,他们还会迷失在网络世界吗?

答案是不会。

在张赫奕和吴可进入到更高年级后,家长们从原来的陪伴式使用电子设备、看短视频,转向几乎无限制。但失去限制后,他们仍没有沉迷,并且依然很少主动看短视频。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太忙了,生活里还有太多有意思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吴可说,光做感兴趣的项目,时间都不够用。8月末他从北京参加了一场研讨会,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但他还是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起床开始研究自己的项目——让AI眼镜学会识别手势,从而远程控制垃圾桶的开关。一直到晚上六点,他几乎没有停下。

除此之外,蒋文娟和吴可爸爸还觉得,从小到大的长期陪伴过程中,孩子们已经渐渐养成了电子设备使用习惯,并且和自己建立起一种信任感——家长信任孩子有自控力,会主动搜索感兴趣的内容,而非被动、上瘾式地看短视频;孩子信任家长是尊重自己爱好并擅长倾听的伙伴,有任何想法、感受,都愿意主动分享。

这和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研究员孙宏艳的研究结果如出一辙。

根据孙宏艳老师近日完成的《新时代初中生网络素养研究报告》,亲子关系差、从不与父母交流上网内容、父母从不给确立上网规矩的初中生每天使用短视频时间更长,反之,时间更短,对自我网络素养评价也更高。

“初中生的精神需求很大,旺盛,好奇,需要大量的吸收营养。”中国家庭教育学会副会长孙云晓说,“当一个孩子回归家庭,是温暖的,生活是丰富的时候,他就不会过度迷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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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岁的吴可和爸爸穿越欣钦布鲁克岛。图源:受访者

“主体性的人”

张赫奕也不是没有和蒋文娟闹过矛盾。

从去年11月到今年5月之前,“柒柒的昆虫世界”只更新了2条视频。原因之一是,成为短视频创作者带来太多曝光,让张赫奕觉得兴趣变成了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另一个原因则是,蒋文娟也因为越来越多的粉丝变得紧张。她希望张赫奕做得更完美而避免出错,一旦哪个词说得不好,会要求重新录,或是等他说完后又去问其他人或查资料,确认是否足够准确。

于是张赫奕开始抗拒拍视频,连着几次出门爬山,都说“下次录”或是“不想录”。

母子之间好好沟通了几次。蒋文娟意识到,孩子其实会比大人更豁达,他们并不在意流量或评价,只想把喜欢的事情分享给更多人。最后他们达成共识,暂时不拍视频,等张赫奕有欲望去分享的时候,再重启。

直到过完冬天,再一次去公园,张赫奕找到了一只不认识的新的昆虫,他对蒋文娟说,“妈妈,这个可以录”,于是两人又很自然地打开手机,录起了视频。现在,他们变得更加佛系,遇到虫就拍,也没有硬性的更新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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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张赫奕和蒋文娟去马来西亚观虫,在特鲁斯马迪山上支起灯诱的装置,等待昆虫的来临。图源:受访者

除了这个插曲,蒋文娟觉得,拍摄科普短视频的这几年带来的正向变化太多了。

张赫奕从抖音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约着爬山观虫,交流养虫的方法。有些虫友关系好到还会约着一起打球,给彼此过生日。

蒋文娟发现自己也变了很多。她的包里没有口红、香水,而是有方便从树洞里夹虫的镊子、用来装昆虫的离心管和照明的手电。她从原来恐惧昆虫,变得喜欢昆虫,一到户外,她会主动寻找毛毛虫的身影。

吴可也在感受短视频创作经历给自己带来的成长。校园里涉及剪辑的活动,老师常常请他去帮忙;科技类的比赛,老师也会主动推荐他参加。他的许多项目都拿了奖,比如创意编程、科技创新比赛的一等奖,自己还获得了新时代好少年等荣誉。

8月末,两位少年和他们的父母受邀去清华附中参加了一场三小时的交流会,探讨主题关于短视频背景下,如何提升中学生网络素养。

在场的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王玉国说,张赫奕和吴可是“使用短视频、拥有主体性的人”。

对于成为“主体性的人”,吴可爸爸介绍他也经历过三个阶段,最初只会被动看短视频,后来学会主动搜索短视频来获取想要的信息,现在则是主动在短视频平台创造自己的价值,帮自己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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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赫奕和妈妈在一场交流会上。

事实上,作为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信息和社交平台,青少年们很难与短视频完全隔绝。根据《新时代初中生网络素养研究报告》,他们所浏览、喜爱的内容或许与外界的想象有所不同。超六成的初中生,是为了了解新闻、热点事件以及学习相关知识。在最受欢迎的短视频内容中,生活常识和技能、自然科学和科普知识、传统文化和人文艺术排名前三。

研讨会上的众人都一致认同,与其阻拦、限制青少年们不看短视频,怎样让他们成为“拥有主体性的人”,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那并不是青少年们个体的责任,还需要家长做到理解、尊重、关心、不评价、共同学习。

清华附中一位学生家长在大学工作,她见过很多孩子没有家长管之后,会放飞自我,“与其防着孩子,不如告诉孩子怎么正确使用网络、电子产品以及使用短视频”。

在日常生活中,她会去问孩子到底看哪些短视频、玩哪些游戏,了解他想要获得些什么,和孩子注册一个账号一起玩游戏,也会就网络上的热点问题交流观点,帮助孩子提升批判性思维。最后孩子告诉她,自己已经是为数不多的朋友圈不屏蔽父母的高中生之一。

吴可也在研讨会上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和目标。他和爸爸很早之前就聊过未来——自己喜欢创客,而创客的终点是创业或从事相关研究。“如果有一天,我的某一个热爱,或者某一个项目极具挑战,比如想要造一个真正的宇宙探测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家庭是没有能力支持我的,我的热爱该怎么办?”

他的答案是,成为短视频创作者之后所锻炼的能力,或许会是他未来寻求资源、寻找工作伙伴的重要因素。“这对我可以一直追求热爱的事情非常重要。我很开心、很愿意去成为一名vlogger。”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