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壤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否则怎么来解释它的创造力。它的冥想是很有力量的,并且具有穿透性。这些房屋的地基和墙壁,几乎称得上固若金汤,却被它到处留下作品。当天空出现云彩的时候,就是土壤的思想投射上去的图画。有一种状如漫天铺开犹如翻耕过的土地的云彩,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幅。在思想中属于抒发的一类,十分纵情。云彩之所以变幻多端,全取决于土壤的思想活跃。它想的真多啊!映到天空上,变得无边无际。等到虹在雨后出现,有什么思想就已经成熟。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有所指的。土壤被这些房屋压抑得厉害,每一口气都要使大劲才能迸出,呼吸极其沉重,只有思想是活跃的,思绪万千。这就是我们的天空,云图特别丰富的缘故。
还有一件东西也和土壤有关系,是土壤的神思一类的。那就是小孩子指腹上的细纹理。这些细纹理分成两种形式,一种叫“螺”,一种叫“簸箕”。“螺”是一圈一圈朝里旋,旋成一个圆。“簸箕”则朝一边撒出去,不收口的。螺和簸箕都可以是盛粮食的器具,粮食是从土壤里长出来的。所以,“螺”和“簸箕”是土壤留给小孩子们的纪念。像它这样的思想的巨人,早就预感到房屋的石头上盖满土壤的日子,它是有所准备的。我们的手无论去触摸什么,都会留下这个纪念。
看着指腹上的“螺”和“簸箕”,就能发现这思想还很朴素,几乎接近真理。它那么简单,而又深刻,是任凭想东想西也摆不脱的一个根本。比起天空中变化的云图,“螺”和“簸箕”却是一成不变,固定得多的。这也接近真理。但还是要去看小孩子指腹上的图案,它们是没有一点磨损和未被破坏的,特别清晰,有条有理,还特别美,是一个杰作。那些线条多么新鲜流畅,是新诞生的思想,没有一点陈腐观念,也没有谬误,最接近土壤的本来面目。
土壤还有些不成章不成句的思绪,散见在各处。比如,雨丝落地时的“沙沙”声,一束穿进房屋的阳光柱里翻卷着的小不点儿,早晨起来后伸出头去呼吸到的第一口凉湿空气。还有,那种漆黑如夜的野猫的眼睛,中午一条线,晚上肚儿圆。有许多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不在意,就不知道它们的来历,细究起来,各有各的道理。大雾弥漫也和这思绪有关,又朦胧又渗透人心,说不清又摆不脱。别看那土壤有着几万年的历史,是个深邃厚重的巨人,它也有缠绵的时候。它的缠绵也是有力度的,真正的剪不断,理还乱。
我还常常听见一支儿歌,一共只有上下两句,一句是问:“老狼老狼几点了?”另一句是答:“老狼老狼一点了!”然后再问,再依次报告“两点了”“三点了”。这歌声昼夜不断。小孩子们就像接力赛似的,东边不唱西边唱,北边不唱南边唱。一直唱到二十四点,再回头从一点唱起。就这么,已经唱了多少代,还将继续唱下去。这是一首土地的恋歌,那出没于荒原的老狼,就这么一点钟一点钟地离我们远去了。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麦田物语》一书,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