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举办的巴黎时装周上，出现了一批特殊的展品。
走秀模特手持的不是包包、配饰，而是精巧的女性小玩具。在现场，观众们或欣赏或惊奇，甚至还有嘉宾像买衣服那样自然问价。
这是继巴黎在奥运会之后，又一次以超前的姿态向外界传达自己开放、包容的态度——女性需求和日常其他需求一样，可以时尚、先锋，也应该走到阳光之下。
图 | 巴黎时装周
不仅如此。对标国内， “无钢圈内衣”、“大码女装”等商业概念快速兴起与发展，女性比以往更加关注自己的真实感受，不愿被传统观念束缚，强调个人的生理、精神双重愉悦。
她们主张精神独立、婚恋自由，甚至性需求自由，情趣用品不再是令人羞耻的商品，也可以是一个真正愉悦自己的玩具。
本期显微故事，讲述的就是一群不羞耻谈性的女孩，她们之中有情趣用品门店的店员、前性科普媒体的从业者、也有情趣用品品牌从业者。
在这些年轻女孩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这一代女性从“耻于谈性”到“乐于谈性”的转变到底来自哪里。
以下是关于她们的真实故事：
文 | 小北
编辑 | 卓然
在得知自己通过面试，可以来情趣品牌快闪店兼职时，周昕犹豫了。
大学期间，周昕每逢寒暑假就会去做兼职，她乐于尝试不同的行业、尽可能地见各种各样的人，在社会实践中获得快速成长。但去情趣用品店兼职，她还是第一次。
虽然工作介绍里只要求她和进店的消费者科普女性生理知识，但她还是担心“万一让我卖这些产品怎么办？”“万一被熟人看见我卖这些东西怎么办？”她心里总觉得，在公众场合谈“性”会让别人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孩。
周昕的顾虑，一定程度代表了如今大部分中国女性在公共场合对待“性”的态度——内心虽然认可性需求、性自由，但在现实中依然对它讳莫如深。
关于“性”的讨论，无论在互联网上多么热闹，但在真实发生交易的线下门店，依然是一个含蓄而边缘的存在。
在情趣用品店工作的店员，95后的女孩小菲也观察到这个现象。
“大部分人来店里的时候，还是面带羞涩的”，小菲说，她经常会下意识地观察来店消费者的表情，大多的人带着对店内简约设计的欣赏迈入，但发现店内售卖的产品时，又忽然十分羞涩，更不用说咨询和上手端详了。
大部分人对情趣用品商店的印象依然是开在街角、带着暧昧灯光和若隐若现布帘的小店，唯一标注身份的是“成人用品”四个大字。
再或者是那些冷冰冰的货柜，大多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上面贴着二维码，印着无人售货、24小时营业的大字。
图 | 街边的成人用品24小时无人售货货架
在公开场合讨论性、销售成人用品，依然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小菲也时常感觉到自己“被冒犯”。
有些男性消费者进店，假装对产品感兴趣，找小菲咨询用法。小菲尽量专业而详细地介绍用法以及一些女性悦己有关的知识，但对方显然没听进去，还绕开话题调侃她们，“你们平时是不是玩很开？怎么这都知道？”“你都做这份工作了不可以随便和你开黄腔吗？”
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位 40 多岁的男性。对方打着社会调查的名义，堵在店门口，追着每一个从店里出来的女性顾客询问：“你觉得你用这些情趣产品，应不应该进忏悔室？”
小菲对这种冒犯很不舒服，但依然保持专业地和对方、以及被打扰的顾客表明态度。“我们过去和未来都不会以‘调研’的名义去打扰消费者，任何感到被冒犯和被骚扰的情况都应该大胆拒绝”。
图 | 店员们在讲解产品
除此以外，小菲也常常被同性的误解所困扰。
记得，有一次一对年轻情侣被门店的马卡龙色调布置吸引入店，“他们其实不知道我们到底卖什么”，小菲说，产品的外观设计遵循女性友好的理念，样式就像温和的摆件，很难让人第一时间想到用途。
女生看到产品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羞红了脸夺门而出。男生还没反应过来，还在咨询店员，结果就听女生在外恼羞成怒地喊“要看你自己看，我先走了”。
还有些闺蜜团逛街，三三两两地进店，凑近发现是情趣用品以后，马上就拉着同伴离店。同伴刚要咨询，对方就摆手，忌讳莫深地沉默，但用眉眼表明态度。
图 | 广州成人用品批发市场
“她们或许不会说太多，但动作早已说明了一切”，小菲说道。性，尤其是女性的性，在公共场合往往被耻于谈论，甚至连谈论本身也会被一些较为保守的人斥责。
与这种“耻感”相伴随的，任何和性话题相关的从业者，也会被外人误解。
凯特曾在某性科普媒体工作了近8年，但每次她和其他人介绍自己的工作时，对方依然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仅如此，当对方知道你的工作后，开玩笑的尺度也变大了”。
甚至，每次发布科普视频后的评论区也不乏类似的留言，“我玩得很开，很适合来你这里工作”。
“行业外部的人，大部分还是谈性色变的。比如我们的节目在采访邀约的时候就很容碰壁，一些人听到是和情趣、性相关就会婉拒，即便愿意继续交谈的我们通常也需要做大量的解释和科普工作。”
“似乎只要与性挂钩，工作本身的逻辑就会被忽略”，小菲说，大家更喜欢把“懂性”理解为“乱性”，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从业者斥责、不尊重。
但实际上，与性有关的情趣用品产业背后的数据却在告诉我们，一切正在起变化。
数据显示，2022年淘宝天猫的情趣用品品牌年销超6000万元，非理性消费品销售额增长超100%——这说明大部分的女性群体开始正视个人生活，寻求自我解放。
尽管门店外依然有羞涩的消费者，但在各大性科普有关的媒体账号下方，女孩们已经开始积极地讨论青春期的性教育问题、互相咨询自己经常有“性幻想”是否需要看心理医生。
还有越来越多的年轻父母，在小红书、知乎上积极搜索如何为子女做性教育，寻找科学、专业的性知识书籍，为自己童年性教育的缺失补课。
在性羞耻的亚洲文化语境里，很长一段时间大众羞耻谈“性”，即便谈论也只关心“性行为”这一单一话题，这才导致人们越来越“谈性色变”。
那么，在女性开始以“正常”、“接受”，甚至“自豪”的态度接纳性话题时，我们又该如何正确地面对自己，面对“性”？
“谈论性的边界，在于是否正常地说，”凯特表示，“中国过去的文化传统有很强的性羞耻的成分，但羞耻感本身，会让很多行为变形。”
凯特记得，2016年她刚入行，希望做一个关于“自慰”的话题。但市面上没有任何一个媒体能阐述明白，很多内容伴随着偏见和想当然。
但即使是在她所就职的“性知识科普”媒体，当时的主编也认为这样的内容太超前了。一直到3年后，外界的思想逐渐开放，这个视频才最终在互联网上发布。
“前几年，我们能做的内容很有限，街头采访往往是被拒绝、被翻白眼”，嘉宾也只能邀请相关医生或学者，且只能棚内录制，“内容还经常被举报。”
“但近几年能看到明显的变化，”凯特说。 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各个社交平台和短视频平台的兴起，有关性的内容被更科学、更客观地呈现出来，这才让大众开始逐步对性知识改观。
“这个过程中，大家谈论性的人群、频次、科学程度越来越高，只有正常且多地谈论，才有可能促成正确的谈论。”凯特说。
图 | 电视剧《今夜一起为爱鼓掌》剧照
今年刚满25岁的女孩洛瑞也认同，“对女性议题的持续讨论，才能让我们正视自己的需求、正常地谈论。”
洛瑞有一件羞于启齿的往事。“我在青春期的时候经常会不自觉地夹腿，觉得那样会舒服”，洛瑞感觉这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更不敢和闺蜜讨论。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是不是自己太好色了？我是不是不正常？”
由于没人引导，也不敢讨论，洛瑞很长一段时间都自我怀疑。直到近几年，网络上出现了有关女孩性启蒙有关的科普信息传播，她才知道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甚至是每个女孩在青春期都可能出现的情况。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让我苦恼了这么多年”，洛瑞想，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让同样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不再迷茫，这也成为了她决定加入女性情趣用品公司的根本原因。
为了创造更好的产品和内容，洛瑞开始在公司里开口，聊“高潮”、“快感”、“阴蒂”、“吸吮”，渐渐地，这些词变得不再有羞耻色彩，她可以自然地谈论。
“现在聊到这些词，我已经可以很坦然”，洛瑞说，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每一次正常地讨论、每一次健康的描述，都在为过去有着强烈性羞耻的自己脱敏。
更重要的是，“性”这个话题本身包含着性别、心理和疾病相关的内容，性行为的话题本身只占10%。凯特认为，“性羞耻”固然存在，但只有足够的科普和透明，才能打破“性羞耻”的桎梏，达到良性循环的效果。
小菲记得，美剧《老友记》里有一个场景，是六人聚在一起，讨论有什么事是女性能做到而男性永远做不到的，Ross想了一会儿，灵光乍现地说：“多重高潮！” 场外是欢乐的笑声。
“那就是正常的谈论，大家惊异于这样的答案，善意而开怀地笑，但笑过也就过了。”小菲说。
近几年，女性情趣用品也越来越脱离“色情、仿生”这类关键词，在颜色、形状上更女性化、柔美化，或者是中性，让消费者更容易亲近。
今年6月，凯特前往大人糖的线下门店尝试做了一天导购。
当她看到很多人因为店铺温和的色调、女性居多的环境、对产品的好奇而走进店中。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从做性知识科普转到做女性成人产品的决定是正确的。
“好的产品本身就是性教育，女性玩具放在那里就很好看，很想去摸一下，产品本身就可以很好地消除性羞耻“。
图 | 电视剧《今夜一起为爱鼓掌》剧照
她过去纯内容的工作经验都在强调要用内容带动产品，但实际上，当这个产品产生，摆在消费者的面前，消费者自然而然地选择，会促成其理念的转变，也会促成整个社会对性的理念的转变。
这种转变是相互的，与性相关的正向讨论推动着情趣用品市场的扩大，而更女性友好的产品，又反过来吸引女性为之付费，扩大整个女性情趣用品的市场规模。
根据艾媒咨询数据，2022年，中国情趣用品市场规模已达1685.3亿元，位居全球第一，预计2025年市场规模有望达2081.3亿元。
图 | 中国消费者情趣用品购买渠道变化（数据来源：艾媒咨询）
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发布的《2021中国女性健康白皮书》则显示，在线上情趣用品消费市场中，女性的消费占比日渐攀升，而且增速明显高于男性，目前占比近4成。同时从使用对象来看，女用产品的市场似乎更坚挺。
在这样的时代脉动下，大人糖也迎来了她的快速发展。
2020年，大人糖目前的CFO安妮加入了公司。那时市面上的情趣用品普遍为白牌，且多为男性视角的产品，当她了解到大人糖是希望从女性视角出发、设计女性友好的产品时，“我看到了星辰大海”。
早期大众对性的谈论接受程度不高，大人糖通过微信公众号这样半私域的社媒进行传播，逗逗鸟形成了出乎意料的出圈，但随之而来的却也有大众的误解，一些人认为把女性的性需求摆到明面上来谈论，不体面。
2022年，大人糖面临严重的“生存挑战”。招聘找不到合适的人，“一部分人很感兴趣、会大聊特聊；另一部分就是没有了解，了解后选择拒绝”。
但发生在深圳壹方城大人糖快闪店的一件事让她坚定了做下去的决心。那是快闪店的最后一天，夜里十点，一个50多岁的中年女性匆忙赶来店里，她的头发还在滴水。
快闪店的值班同事问她为什么匆匆而来，她告诉她们，她是一位保洁工作者，刚下班，只洗了头发，连擦都来不及擦，便想赶来。
她说，她的先生不幸身患残疾，很多事没有办法做，经商量后，他们购买了大人糖小海豹，此后一直在使用。于是在这快闪店的最后一天，她一定要来到这里，要支持她们。
“这个行业是被女性力量推着往前走的”，安妮意识到。对她而言，她不希望和女性之间建立的只是购买的关系，而是希望真的能用产品，去帮助那些同样身为女性的个人。
在两周的快闪店里，她们没有得到哪怕一个差评或投诉，而正是快闪店期间获得的积极的用户反馈，帮助她们打开了开设第一家线下实体店的可能。
“第一家是最困难的，”安妮说，“因为在此之前的情趣用品店，都是开在偏僻角落，潮湿、阴暗、低俗，我们告诉所有的商圈负责人，但大部分人都难以相信情趣用品店可以健康和阳光。”
在大量的拒绝里，只有深圳壹方城的一位女性高管，愿意给她们机会。女性友好的产品，也通过一直以来的表达，获得了女性的信任与支持。
门店开业后，曾有过一位50多岁的中年男性进店。对方全程和店员保持着安全距离，也礼貌地询问设计原理，还一直抱歉地询问店员“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到你”。
在店员解释完产品后，对方由衷地感慨“不可思议，从来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可以在公共场合如此正常地谈性”。
图 | 大人糖开店首日排起长队
而当第一家线下店开业后，其它商圈的人意识到，这是一个阳光的女性情趣用品品牌，继深圳前海壹方城实体店后，大人糖又陆续在重庆、长沙、杭州连开三店。2024年，大人糖南京、重庆、无锡、成都等门店布局华润万象系，实现与线下商业的双向奔赴。
而后，她们走向巴黎时装周，让中国的女性情趣用品走上更大的台面。
安妮在大人糖创立的早期加入，当她立足当下回忆过去，会意识到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女性需求的被看见，推动着公司也像一个小女孩儿逐渐长大，从锋芒毕露，到在性自主与性羞耻的理念碰撞里遭遇偏见，并学会包容；再到如今形成自己的内核，成长、成熟，并走到阳光下。
图 | “大人糖”在巴黎时装周
在这个视角里，女性的个体自决，是一个更大的命题。
逐渐敢于谈性的洛瑞，打算以后去创作关于女性情欲表达的作品。
她喜欢安吉拉·卡特，一个女性主义作者，对女性情欲有很有趣的表达。《安吉拉·卡特精怪故事集》的内容邪恶、怪诞，却又引人重新思考关于女性，性，以及女性与他者的联系。
“未来我也想当一个情色小说家，不被抓的那种”。
而凯特在被问到未来职业定位的时候，虽然知道作为短视频创作者职业道路会更宽一点，但她更倾向于定义自己是一个性教育工作者，“短视频只是其中一个载体，但我们有更多的形式去传播正确的性观念”。
凯特说，“我的家人都相信我在做正直且正确的事，虽然他们还不敢看我的性科普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