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沈天浩、徐凡
图片丨受访者提供
2024年8月23日是郑露民的26岁生日,他的庆祝场景是北京大兴机场,生日礼物则是中国海关在护照上敲下带有他生日日期的出关印章。
▲特别的26岁生日礼物。
他的此行目标是“瑞士之巅660”越野赛。完赛第二天,他接着参加了“巨人之旅”330公里。在连续1000公里的奔跑中,两个赛事都获得国内最好名次,因此一战成名。
其实在他生日的前一个月,7月22-26日,郑露民已经在美国科罗拉多州跑了全程200英里的The Summit200,获得男子第三名。接着,他回到深圳跑了一个20公里越野赛,随后完赛了“雄关330”,又背靠背跑了21公里和40公里的短距离越野赛。此后才收拾行囊,来到了生日这天的北京大兴机场。
成名的“巨人之旅”后,他又很快去跑了阿达梅洛越野赛170公里——这也是巨人之旅体系里的一项高难度赛事。至此,故事的主人公在两个月里跑过的越野赛总里程已将近2000公里。
但还没有结束。郑露民在9月24日回到深圳,开始准备10月1日的乌蒙山越野赛500公里。这也是他为自己今年的越野赛季特意安排的收官之战。
TR100在巨人之旅的终点库马约尔采访了郑露民,分享了他作为曾经的体育差生,如何在登雪山和越野跑的赛道上找到了自己探索世界的方式。而刚刚过去的两个月旅程,为他的未来带来了怎样的想象空间。
以下内容为郑露民自述,记者进行文字整理
经常将自己推到极限后,会对身体收获全新认知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跑了将近2000公里,之前几乎没有人尝试过这一挑战,我开始也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之前没有透露过这个计划。万一事迹宣传出去了,自己却没完赛可怎么办?
结果最后不仅跑完了,名次也不错,我自己也很出乎意料。这些比赛中,“瑞士之巅660”准入门槛也比较严格,选手整体水准最高,尽管我只跑进排名前15%(157人中排名第23),还是不太容易的。
▲郑露民在“瑞士之巅660”赛道上。左右滑动观看图片。
能完成这个计划,要感谢天时地利人和。我觉得这次的经历不一定是可复制的,包括我自己。我以后不一定还会这样跑,再跑也不一定能再成功。
比如说“天时”。尽管“巨人之旅”遇到了历史最糟糕天气,其实“瑞士之巅”遭遇了比“巨人之旅”还要恶劣的天气,但赛事毕竟都没有熔断,不然完赛也无从谈起。
▲在这次“巨人之旅”的最后一个垭口遭遇恶劣天气。当时郑露民正好在往上攀爬,突然刮大风下大雪,一瞬间,整片天整片地就几乎完全变白了,前方路迹也被雪覆盖住,看不清了。天气在自己眼前突变,让他对恶劣天气的感受更深。但实际上,“瑞士之巅”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恶劣天气,是比“巨人之旅”的刮风下雪还要冷的寒潮。
“地利”是指,我有攀登高海拔雪山的基础,因此相较于国内的越野跑精英选手,会更适应像“巨人之旅”这样的大爬升赛道。国内这种大爬升的山径很少,因此他们相对缺少这方面的训练。但我也很清楚,我的速度方面并不占优势,如果回到国内一些相对平坦的赛道,我不一定能跑赢他们。
相应地,国内很多登山家很少有在山里跑步的,但我在越野跑上也花了很多时间。
2020年8月23号,正好广州有个小型越野赛是在我生日这天举办,我就去跑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越野赛,20公里。但那时候都是穿着长裤徒步的方式。
▲郑露民的第一场越野赛。
这次比赛完成后,我想直接去挑战百英里越野跑,但一直到2022年,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意识到,越野跑想要完赛,必须得认真跑起来,像以前登山那样徒步是不行的。
从2022年年底,我开始特意在比赛中换成短裤,认真在赛道上跑起来。
2023年2月的第二周,我在深圳跑参加环大鹏越野赛110公里,跑了35小时,感觉很累。
过了一周,我背靠背去跑了港百,结果17个小时完赛,拿到了小银人,成绩有些出乎意料。
▲2023年2月,郑露民17小时完赛港百,拿到小银人。
但是我后来想,这是因为我这几年一直跑比赛、训练、而且开始在越野过程中增加跑步比重,是能力不断积累后水到渠成的结果。
果然,接下来3月的黄山西宏168,成为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百英里赛事,29小时完赛,成绩突破了30个小时。
▲郑露民完成的第一场百英里越野赛,真正在赛道上奔跑起来。
这让我信心大增。
但当时因为经验不够,发生了一些让我内心受到很大冲击的事情,因此后面“躺平”一年,跑越野赛时不再追求成绩,以至现在ITRA积分才500多分。
这次“巨人之旅”,我在途中追上国内一些ITRA积分600+甚至700+的大神,他们问我全马PB多少,我说3小时20多分,他们根本不相信。可是我确实没专门练过路跑,目前只有这个成绩了。
在这方面,我肯定算是非常另类的跑者。平时训练以爬山为主,跑步能力是在不断的比赛中练出来的。
▲郑露民抵达“巨人之旅”终点线。
而“人和”是指我自己没有发生伤病这些意外情况,能比较顺利地跑下来。
这和我的另一个优势有关,身体恢复快。但我觉得这并不是我天赋异禀,而是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经验,我对自己身体有了足够的了解。
我以前很拼,拼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受伤,到了极限后,你就会了解很多全新的事情。
比如,身体的承受上限在哪里?怎样是容易受伤的?当身体出现一个什么样的信号,预示着身体可能即将要受伤,这时候就得调整,比如换其它部位的肌肉发力。
还比如,跑多久需要休息、休息多长时间后身体可以得到恢复?
我以前觉得我总是在补给站磨磨蹭蹭地花的时间太多,小站花好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到了大补给站,还会休息好几个小时,而不是像很多精英选手是拿了东西就走。
但后来我又意识到,那些所谓的磨蹭,其实也是我身体恢复的一种方式。我如果是连续跑,最后可能就爆了。
所以说恢复能力强,可能是指每隔20公里就休息一下是不是会更好?如果都不休息,又何谈恢复?
这些事情,只能是我跑得够多、距离够长后才会知道,是很难在书本上得到的知识。
我喜欢爬“有意义”的山,跑特别的比赛
很多人可能想不到,我中考体育是全班倒数第一。大多数人拿的都是A+和A,我只能拿B。好在当时体育占的比重不多,好像总分就30分,而我文化课还是比较厉害,体育成绩不好也没有太影响我考高中。
上大学之前,我还没爬过海拔200米以上的山。
上大学之后,我的体测也不行,1公里跑了大概4分30秒,跑完脚底板痛了将近一个小时,根本走不了路,坐在体育馆里,很狼狈。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在耐力方面很有优势。
我在2016年上大学时加入了学校的登山社团,开始爬山。刚开始只是爬深圳的一些山,再到深圳的周边地区爬山。刚进登山社团,我的成绩就排在了前几名,比那些资深的大佬爬得还快。
后面去玩重装徒步,我又发现我的高原耐受力和负重能力比其他人都更有优势。我也比较能熬。
▲郑露民在2016年加入大学的登山社团后,开始登山徒步。
后来我了解到登雪山,就很想去挑战。当时作为连2000米海拔的山都没上过的人,就想着:我要是能爬上一座5000米的雪山,可以吹一辈子牛了!
2017年大二的时候,我决定从最简单的开始,去爬了四姑娘山。
当时其实有点搞笑,我们一行七名队员,都是小白。到大本营后,其他六个人就留在帐篷里不愿意出来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在向导带领下冲了顶。
我当时很多都不懂,从头到脚都不是登雪山的装备。好在四姑娘山是徒步就能登顶的雪山,我才能顺利完成雪山初挑战。
▲2017年四姑娘山,郑露民在向导带领下完成雪山初挑战。现在才发现当时穿的长裤是中学校服,一身都是游客打扮。
在那之后,我对登雪山有点上瘾了。大二结束后的暑假,首先是登上了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主峰。
紧接着很快就要迎来我的二十岁生日。我过生日不喜欢那种坐家里吃蛋糕,希望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因此决定把登雪山作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送给自己。
我开始各种搜寻可以爬的雪山,发现国内比较合适的就只有慕士塔格,但是太贵了!权衡各种因素后,我选择了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交界的列宁峰。
就这样,我顺利解锁了人生中第一座7000+的雪山。这意味着,我从海拔5800多米的乞力马扎罗,跳过了6000米的这个阶段,直接成功挑战了7000+。
登山是个靠运气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心态平和,尽量调理好身体,让它在一个多月的漫长周期里不出状况,在恶劣条件下不感冒、不生病,此外还得企盼天公作美。
在高海拔的极端环境中,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继续往前走。
▲郑露民登顶7000+海拔的列宁峰,庆祝自己的20岁生日。
我还有一个比较独特的兴趣:爬界山。如果有三国交界的山峰,那就更有意思了。我已经爬过两个这样的界山:一个是刚果金、乌干达和卢旺达之间的界山,叫萨比尼奥火山;另一个是圭亚纳、巴西和委内瑞拉的界山,叫罗赖马山。
在国内,我也会寻找三省之间的界山:京津冀的界碑附近有甘露山,广东、湖南和广西之间有芙蓉顶。
此外,我还总去探索三个市、三个区、三个县甚至三个街道之间的分界点。
这确实是一种情结,我喜欢爬“有意义”的山峰、去特别的地方。
▲在萨比尼奥火山。照片上的牌子上写着:同时身处三个国家,刚果、乌干达、卢旺达。
▲在罗赖马山,站在三国交界的界碑三面,分别标识着三个国家名:圭亚纳、巴西和委内瑞拉国界。郑露民说,这叫“一脚踏三国”。
我喜欢挑战未知,也体现在很爱去跑那种首届举办的比赛。比如去年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岛的“独眼巨人”越野赛,再比如今年七月的The Summit 200。这是个海拔很高的赛事,最低2750米,最高3900米,平均3300米左右,比“巨人之旅”还高出1000多米。
不过由于是“试运营”,主办方缺乏经验,有些地方是比较坑的。但我觉得组委会用心办赛了,因为没经验才没办好,因此这些“坑”我都能接受。
▲今年七月The Summit200是首届赛事,赛道比较“坑”。图1是赛事官方INS上发布郑露民获得男子第三。
今年的“瑞士之巅”也非常多“坑”。660公里是今年的新组别,前面300公里是新开的路线,全程竟然一个路标都没有,完全依靠自导航,甚至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我们都说主办方可能是雇我们来开路的。
补给也是个问题。比赛第一天,我跑了4个小时才看到补给站,而所谓补给只是藏在角落里的一个水龙头。或者临时更换了补给点,这让我白白跑了很多路。
“瑞士之巅660”是非常成熟的赛事公司组织的比赛,结果搞成了“荒野求生”。我觉得这是组委会没有用心,报名费那么贵,没有尊重选手,所以当时我一路上都是边跑边“骂”组委会。
▲这是“瑞士之巅660”起跑后4个小时的“补给站”,隐藏在角落里的一个水龙头。
今年两个多月的背靠背参赛这个特殊的历程,我希望用一个500公里赛事来结尾会比较圆满。刚跑完的阿达梅洛越野赛只有170公里,我觉得是不够的。因此最后选择了乌蒙山越野赛500公里作为收官之战。
我知道这个赛事非常有争议。但是,我一方面觉得以我之前的经验,安全完赛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另一方面,我了解同期举办的长距离赛事还有“八百流沙”,但是10月4号开赛,离我上一次完赛时间间隔太久了,没能和我前面的比赛连起来。而且报名费太贵,我接受不了。再者,这个比赛的道路太平了,也不适合我跑。因此我最后选择了乌蒙山越野赛。
我不介意“走弯路”,这能让知识真正属于自己
我大学学的是工程,家里人也是做这个的,所以2020年大学毕业时,就按家长设想的轨迹,到了一个朝九晚五的稳定单位做工程设计工作。
做了两三年后,我很想走出来看看,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我那时就想先去留学,并已经做好了很多准备,便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单位。在准备留学的同时,也做一些时间比较灵活的工作。
这时有难得的空档时间,我就计划去攀登乔戈里峰(K2)。尽管过程很艰辛,但最终还是成功登顶。
▲登顶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K2),海拔8611米。郑露民说这次过程非常艰难,遭遇了各种挫折,所幸最后还是成功冲顶。
说到支持自己的孩子去爬雪山,对于中国家长来说,这是非常需要勇气的。所以我很感激父母的开明,即便他们并不真的鼓励我去做这些——在他们看来,无论是爬雪山,还是跑超长距离越野赛,都是挺危险的事情。
起初,父母主要担心我能力不够,但在我证明了自己有这个能力之后,他们也就同意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他们觉得,既然能力具备,经济情况也允许,去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获得一些独特的体验,也挺好的。
这次几场长距离背靠背跑下来,事情也在发生变化。因为“巨人之旅”的关注度比较高,媒体拍的短视频,亲戚们比我还先刷到,父母对我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我居然还能跑出点名气来。
“一战成名”是我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但这个变化的确为我思考未来方向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如果我希望能够跑得更好一点,后面真要拼成绩,也许我也会跳出舒适区,逼自己去练一些“无聊的东西”。
一直以来,我的训练方式、身体如何恢复,主要是通过自己摸索,总结自己的经验,而不是被传输的知识。
我的特点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我自己来说,慢慢摸索所收获的,反而更接近事物的本质。
当然,自己摸索可能会走很多弯路,但是我发现我喜欢走这种弯路。因为只有靠自己摸索、反复实践出来的知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就像我爱好的音乐。听完一段乐曲,我可以把曲谱写出来,这就是依靠自己去感受音节、和弦不一样的地方,而不是死记硬背乐谱。
▲郑露民说自己更喜欢伤感音乐,主要是玩扒谱配器。这是代表工作单位参赛获奖的一首作品,平时其实很少做这类创作。
我很感激登山,并且依然热爱登山。按照现在这个模式,我可以在一些越野跑赛事跑进前5%,但想要与最顶尖的选手竞速、站上领奖台,还是非常困难的。不过,我的很多能力都还没有发掘出来,我相信自己的成长空间还比较大,哪怕只把速度能力提上来,一切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