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孔子想教给弟子的,也是李白、杜甫、苏轼这些伟大的灵魂留给我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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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上通过讲述“沐春风、咏而归——孔子与理想人生”,和大家畅谈我们到底应该拥有怎样的人生。以下是演讲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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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在演讲中。(图片由“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提供)

『孔子与四弟子谈“志”』

今天的主题是“沐春风、咏而归”。这句话是从孔子的《论语》中来的。这里的“归”,除了指身体,还指心灵,是精神意义上的“回家”。

《论语》中有很著名的一章,叫《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有一天,孔子和他的四个弟子一起闲坐聊天。孔子说:我年纪比你们长几岁,所以你们平时在我这儿有点不敢说话,都是一本正经、很严肃。今天没事,咱们就随便聊聊。聊什么呢?请各位各言其志,谈谈你们的志向。

“志”这个词很有意思。在现代汉语中,“志”是指意向、意愿,又引申表示“愿意做”“决心做”。但在孔子那个时代,“志”这个词的意义更丰富。在《说文解字》中,“志”是“心之所持也”,是你心里持守的那个东西,是你心里要去的那个地方。

学生子路第一个发言。他说:我的理想人生特别简单,给我一个四面受敌、危机四伏的千乘之国,用3年时间,我会让这个国家所向无敌。我们可以想见此时的子路是何等踌躇满志,但是,孔子听了后是什么反应呢?“夫子哂之”,很暧昧地笑了一下,不是很以为然。

孔子又看冉有,冉有赶紧很谦虚地说:治理千乘之国我做不到,我只能管一个小国,也没有办法到处打胜仗,但是我能让人民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然后,“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意思是丰衣足食之后,大家要有礼乐,要有精神生活,而这个我做不到,还要等更有本事的“君子”来做。

孔子听了冉有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又看向公西华。公西华说:我倒是对礼乐比较关注,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但我也只能做个“小相”,不能做“大相”。中华文明是礼乐文明,礼乐文明就是以礼仪来制约、规范所有人的行为以及相处方式,“相”指的是精通和规范人与人之间相处方式的人。

此时,曾晳一直在旁边弹琴。孔子转向曾晳,请他来说说。曾晳说他的志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紧接着,他说出了在中国文化史上非常有名的一段话:“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意思是,在春天将尽的时候,穿着薄衣衫,带上五六个朋友和六七个童子,到沂河边沐浴,到舞雩台上吹风。春风吹拂着轻薄的春衫,然后,大家唱着歌一路回家。

前面三位弟子说话的时候,孔夫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会冷笑一下。但是,当听到曾晳的志向时,老夫子高兴了,他指着曾晳说:“吾与点也。”意思是我的志向和曾晳的志向是一样的。

『治道自有先后次序』

孔夫子为什么会对曾晳的理想这么认同呢?我们仔细想一想,前面三个学生讲的志向其实都是孔老夫子教育的结果。要让国家强大,一个人要对国家负起责任,这个不错。要让人民生活富足,还要让老百姓有精神生活、道德生活,这也不错。那么为什么孔子会对曾晳说的“沐春风、咏而归”给予高度肯定呢?

其实,这也是每一个读《论语》的后人都要回答的问题。

比如,南宋理学家朱熹在分析这一段时就照字面的意思,说子路的回答不好,冉有的不好,公西华的也不好,只有曾晳的好。他晚年很后悔当初这么解释,后悔这个解释“留为后学病根”。

清代学者张履祥的解释是,孔子和弟子们的对话实际是在讲“治道之先后”。要让世界变得好起来,治道自有先后次序。首先是子路说的,一个国家要有强大的武力保证安全。然后是冉有说的,人民要吃饱肚子,要过富裕的生活。再后来是公西华说的,社会要有好的公共道德,要有好的精神生活。

按照张履祥的说法,孔子希望这一切最终都落实到人们的心里,落实到人们的生活状态中,落实到人们的生命里。所以,从子路到冉有到公西华,他们都说得对,也都很有志向,但曾晳最后所说的那段话,才真实地描述出了一个令人感到幸福、美好的生命状态。在一群朋友中间,在大自然中间,得到无比自由、松弛的幸福感,然后“咏而归”。归向哪里呢?归到家里去,回到我们的心里。

我觉得张履祥的论述比较接近孔子的原意。孔子在倡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同时,也强调自强不是人生的全部,对理想的人生应该有更加宽泛的理解。

『不能只剩一个向度』

带着这个前提,回到当时的场景,我们会更理解孔子的心情。他作为老师,看着他喜爱的学生们谈论志向,也暗自为他们的未来、他们的生活操心着。

子路说他要打胜仗,要把敌人都打败。孔子可能会想:这是人在“事”上的目标,人生应该比“事”更广阔,即使是一个总想着打胜仗的人,也不要忘了感受人和人之间那种简单而美好的情感,更不要忘了欣赏自然、生命以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孔子担心这些学生脑子里只有“事”,而失去了宽阔、自在的感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重要的是他们能否感到幸福,能否经受住生活中的种种挫折。

《史记》中记载了子路后来的故事。子路在卫国做了大夫,成了一个地方的长官,虽然没到千乘之国的强势,但也算掌握了一定的权力和武装力量。后来卫国发生内乱,子路认为取胜的一方是不正义的,就带兵反抗。激战时,子路头上的冠被打歪了,一般人肯定顾不上,但子路说“君子死而冠不免”,就算要死,冠也不能掉。于是,子路在刀光剑影中系他的冠绳,结果身中数箭而亡。

孔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很痛心,他感慨子路还是当年的一根筋,他的性格终究导致了这样的命运。

联系到一开始孔子问弟子们的志向是什么,子路说他的志向就是打胜仗,我们不由唏嘘。彼时身为老师,孔子担心的是这些弟子的生活中只剩下一个向度,只剩下一个目标。就像现在很多人一样,这辈子唯一的理想就是当官、赚钱。这有错吗?也许没有错,但这样的人生太窄了,我们的生命需要有一定的宽度。而这个宽度就体现在到沂水边洗个澡、吹吹风、唱个歌,体现在“无目的”的状态里。

『精神境界无限美好』

孔子强调,我们的生命里需要有“无目的”。

洗个澡有什么目的?穿着春服在那里舒畅地吹着风,这是目的吗?不是。人生并不只是为了追求高大上的目标,但是我感到很舒畅,生命就应该是这么一种舒畅的状态。在孔子看来,有了这个“无目的”带来的宽度,你才能承受“目的”带来的挫折、艰难。由此我们看到,曾晳看似简单的一段话,其实包含着孔夫子关于理想人格、理想人生的诗意表述。

孔子所说的那种境界,可以说是中华美学精神的一个源头。

美学是什么?按黑格尔的论述,那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就是美,就是艺术。什么都出于某种目的,这不叫艺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虽然没有目的,但是它很美,这就是中华美学精神萌芽的一部分。

在中华文明的源头上,孔子教给了我们很多,后来,一代代中国人都以各自的生命和心灵领会着其中丰富的意蕴。李白、杜甫、苏东坡他们一生的历程,可以说是与“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相呼应的。这个历程并不一定非得像字面上说得这么舒畅、这么简单,人生其实要经历很多的苦难、挫折和复杂,真正的关键在于最后能不能还回到大自然中,在历经磨难之后还让自己的心那么宽敞。

这成为中华文化中衡量理想人格的一个标尺。很多人都喜欢、崇拜苏东坡。苏东坡的精神是什么?他的精神就是,不管经历什么,不管在朝堂还是在江湖,不管在最得意还是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的心里都还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春风。让我们着迷、喜欢、觉得心里有依靠的,不正是这种精神吗?

还有我最喜欢的、体现了中华美学精神和中国理想人格的一首诗——杜甫的《登高》。诗中写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写于重庆奉节,当时杜甫已到暮年。虽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不幸,但即便到了暮年,到了鬓角花白的时候,杜甫依然不忘站到高处,感受天地是这么浩大、这么壮美。他告诉我们,一切都可以释然,喝一杯浊酒,人生依然是值得度过的。

这是孔子想教给弟子的,也是李白、杜甫、苏轼这些伟大的灵魂留给我们的东西。这不是消极,这是根本上的积极,这种无限美好的精神境界,是中华文化历经五千年走到今天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