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剧本时，吴楠有一个强烈的诉求，剧中的女性角色，一定要是传统意义上的“不完美女生”，她想给女性松绑。
作者|莫莫、来源|丁宇
“看了这么多年剧，第一次看到给观众道歉的。”9月19日，根据柳翠虎的小说《这里没有善男信女》改编的都市剧《半熟男女》播出，片尾的一句话很快引发热议——“向所有纯爱战士致歉”。
与以往的国产都市爱情剧不同，《半熟男女》从第一集开始就展现了其复杂性。虽然有观众说剧中是“全员恶人”，但从更为现实的层面来说，剧中的所有角色都很难单纯地用好人或坏人进行区分，错综的人物关系竟然看出些悬疑的味道。
剧中男性角色各有各的问题，比如男主瞿一芃（辛云来 饰）一边为女友洗手做羹汤，一边步步为营接近富家女，网友看得已经握紧了拳头；但女性角色也都不是小白花，有异地男友仍忍不住和名校金融男约会，或者在健身房里寻找高质量男性，类似桥段在剧中轮番上演。
争议随之而来，有人感慨它的先锋与前卫，“终于有国产剧直视了女性的欲望，她们不必困在情爱里，也不必困在事业里，她们做出的选择可以只为了她自己。”也有人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三观不正”。但无论持何种观点，大家都有一个共识：我们终于在影视剧中看到了不是一刀切的角色，他们都更为复杂，更有层次，也更为真实。
近日，博客作者对话《半熟男女》编剧吴楠，在她的讲述里，《半熟男女》浮现出游离于这些声音之外的另一种面貌。
她表示，《半熟男女》从开始就是为了打破沉闷，想在作品中呈现出有争议的内容。剧中的男性角色，虽然被网友骂“一个比一个渣”，但吴楠却“平等地喜欢每个人物”，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多面性，而作为创作者，应该给他们完整的发言权。
而对于剧中女性角色的刻画，她体会到了一种创作的“爽感”，不是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打开了一个后门，进了一些比较私语的部分”。在过往的语境中，女性的这个部分可能是“羞于拿到台面上的”，但却是最真实的部分，吴楠说：“我们长期不去直视这个真实的部分，会把我们自己变假的。”
“对男人、对女人、对自己，都下刀子”
在剧集开头，《半熟男女》抛出了三对人物关系，如同剥洋葱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将其中的错综复杂露出。
何知南（田曦薇 饰）和高鹏（张哲华 饰）常年异地，高鹏满足不了何知南想要的情绪价值，但胜在年轻多金，何知南一面放不下他，一面忍不住和名校金融男瞿一芃（辛云来 饰）约会。
韩苏（周雨彤 饰）和瞿一芃正处于恋爱中，但谈了四年二人都隐隐感觉“谈不下去了”的阶段，这是在恋爱中最接近人性的时刻，韩苏选择去香港奔赴前程，瞿一芃早已开始准备找下家；
孙涵涵（曾梦雪 饰）一门心思想要嫁得好，她自知身材出众，便花大价钱办健身卡试图遇见成熟多金的男人，她以为遇到了那个意中人，不料却成为了周斌（袁文康 饰）的第三者。
这当中的每个人，都让观众忍不住发出“不尊重但理解”的评价，大家不认同他们逾矩的行为，但他们在诱惑中的挣扎，让观众看到了被欲望牵引着走的代价。
编剧吴楠第一次看原著时就觉得，“它很坦诚，对男人也好，对女人也好，对爱情这个事也好，特别的不矫情，特别的直接和真切，对男人、对女人、对自己都下刀子。”
尽管观众一直在开“全员恶人”的玩笑，但事实上，《半熟男女》从最开始就抛弃了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关系。
即便是经常让观众感到“背后一凉”的瞿一芃，也不全然是自私心机的一面。他在大城市活得捉襟见肘，但并没与清贫的家庭疏离关系。他有着一定的包容性，即便刚和女友韩苏争吵完，也能在韩苏即将崩溃时接过手机，耐心地教韩苏妈妈使用音响。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迫切想要通过婚姻改变窘境，这其中充满了算计的嘴脸和令人厌恶的行为，甚至某些时刻让人恐惧，但他也会在和韩苏分手时流眼泪。
在一些观众眼里，瞿一芃对韩苏流露出的这些情感，都是逢场作戏，但在吴楠看来，“瞿一芃一定是爱韩苏的”。在剧中，他对韩苏的放弃感到了极大的挫败和伤痛，他明确地表达了对韩苏的爱，当他们不能在一起时，爱情对瞿一芃来说就不存在了。
“当一个人没有爱情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人，剩下的事情就是要赤裸裸地达成他的目标，这是他的人物逻辑。”所以，何知南更像是他的工具，而非爱人。
在观众的讨论声中，吴楠感觉“观众的反应要比我想象中正面一些”，但有时她也会看到一些被过度解读的情况。
比如周斌让孙涵涵去照B超那场戏，在吴楠看来这是一个特别正常的献殷勤的举动，但有网友将其解读成他是为了看孙涵涵能不能生育。“我真的没有想过周斌处心积虑地要孙涵涵的肚皮，本来就没有这样的设置，因为钱对他来说不是事，所以他就举手之劳献了个殷勤。”吴楠对博客作者说。
很多时候，观众会因为情感立场而无视公平，但在创作过程中，吴楠一直在情感关系上追求一种平等。“在瞿一芃和韩苏的关系里，韩苏也没有扮演一个完美女人。你因为仰慕爱上了一个人，也要接受当我平视甚至审视他的时候，是否会腐蚀我的爱情。”
剧中，瞿一芃一直谋划着“找下家”，韩苏则果断地抓住职场上的机会，去香港追求事业的发展，“其实两个人都很鸡贼，很高智”，吴楠说：“当爱情内部出现裂痕和危机时，真爱的人会早早坦白，或是争取，或是继续经营，但他们俩都没有，两个人都在未雨绸缪。”
正视自己的欲望
《半熟男女》中，每个人物都有更大的野心，而呈现出这些野心，则是属于创作者的野心。这些人物在以往的作品中很少见，但在生活中其实并不少。
脚踏两只船或无缝衔接的人，一心想做捞男捞女的人，想找富家女的凤凰男或是一门心思嫁入豪门的女孩，提起这些行为，大家都不陌生。所以观众有时会产生一种熟悉感，剧中的角色在不经意中总能让观众想起生活中的某类人。
“在生活中可能有一万个例子，但在荧屏上我们需要典型，大家都接受了这种规则和默契。”吴楠说，她想打破一种沉闷，既然大家都知道感情中的拉拉扯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直接写出来？
所以，这一次她写得很过瘾，“创作时我就说，这个故事就像是年轻女孩的恋爱私语，我们就是要把私的部分呈现出来，当然，一旦是私的部分，一定有些东西是令人不适的，是有点羞于呈现的，但这也是我们真实的一部分，如果我们长期不去直视这个真实的部分，会把我们自己变假。”
在创作之初，主创团队就已经预判到《半熟男女》会带来争议，它看似有些离经叛道的表达，在给观众带来刺激度和新鲜感的同时，一定会引发别样的声音。但大家在第一次沟通时就达成了共识——“我们不要怕，我们要诚实地去表达我们在生活里的感受，而不是传统的主人公应该是什么样子，传统的女性形象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是遵循这个方向来做。”都市生活、爱情关系、女性成长等命题，如果更诚实地、直白地遵循人们的认知来做，可能会有不同的效果。
在吴楠看来，最初大家喜欢《这里没有善男信女》原著小说，就是因为它的新鲜和刺激，以及沿着刺激向下发生的一些不可遏制的东西，她是没有办法在写剧本的过程中将它们丢开的。她和其他主创看完小说的第一反应是一样的，就是“我一定要抓住它”。
不过，虽然引起了争议和讨论，但在挑破人性上，《半熟男女》其实已经比小说温和多了。剧中的角色，都并非善男信女，但它没有任何评判的意味。《半熟男女》不是各种元素堆砌的狗血八点档，它有混乱的、说不清的男女关系，也有追求欲望带来的伤痛，但它着墨的重点，在于自我成长。
剧集的前十集，是一个坎坷期，三观在这里破碎，在这之后，是个一点儿一点儿重建的过程。“当然，很多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比如初恋，这是你的人生经验，怎么把它转化成能量是你的人生秘籍。”
吴楠认为，评判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没有任何意义，即使组织公审大会，一起审判渣男，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理解自己的情感需求，正视自己的欲望，看见这个欲望的坑和给你带来的向上走的机会，女孩的成长更重要的是理解这件事。”
无论是在戏中，还是在生活里，我们都需要有拨开伤口，梳理自我的勇气，这是一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获取幸福的能力。
更深层的情感探索
剥落掉欲望都市、凤凰男和捞女、海王、海后对决等戏谑化的标签，《半熟男女》在本质上，更像是一个关于女性自我成长的故事。
写剧本时，吴楠有一个强烈的诉求——剧中的女性角色，一定要是传统意义上的“不完美女生”，她想给女性松绑。
“在生活里，女孩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道德要求，我们做不到完美，也一样配当女主角。女生也不是一定要做事业女，一定要头脑清醒，不清醒又怎样呢？我们可以去历练、去受伤、去变聪明。”在吴楠看来，那些强调女性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的言论，反而是对女性的另一种压迫。
在一些观众眼中，何知南是不配做女主角的，但韩苏可以，因为韩苏是事业女性，更符合关于“大女主”的定义。
但吴楠认为，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观点已经形成了一种压迫，因为大家的潜意识里，一个一心想谈恋爱的女性是要被鄙视的，如果你没有那么强的事业心你应该感到羞耻。可独立人格的建立方式，本身就是多样化的，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搞事业才是建立独立人格唯一正确的路径，“独立人格和事业、爱情，和一切都是分开的，你可以通过任何途径去建立起自我、接纳自我。”
吴楠对博客作者说：“有时候我觉得事业女性这些标签，反而会反噬女孩们。真正的女性自由应该是，我想成为哪种人就去成为哪种人，不会被抨击和规训。”
实际上，在《半熟男女》中，没有为了求新创造出影视剧中前所未有的女性形象，观众给韩苏贴的事业女性标签，给何知南和孙涵涵贴的恋爱脑和物质女的标签，在影视剧中，已经有非常模式化的角色形象了。
而观众之所以从这些原有的形象中看到了创新的部分，是因为剧中更往前走了一部，那就是去追问——“我们只是问，这个标签你真的要贴吗？再往后面看你觉得这些标签还能贴得上去吗？所有标签后面，我都希望加上问号，一个鲜活的女性不是用一两个标签就可以概括的。”
《半熟男女》情节推进的过程，也是她们撕碎标签的过程。故事虽然是从爱情的角度来打开的，但这只是一个切口，它有更丰富的人际关系和更宽广的表达。
在吴楠看来，女孩的情感探索里，不仅只有男人，还有友情或者更为多样性的难以界定的情感和关系。
比如，韩苏和何知南这两个女孩看似是情敌的存在，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她们如何像镜子一样相互映照？再比如，在周斌和孙涵涵的关系外，周斌的妻子曾诚（董洁 饰）也和孙涵涵形成了一种关系。从曾诚的角度，一个年长的女人怎么去看这样一个年轻的、有侵略性的女人，她们会如何面对周斌，两位女性之间的关系包含了多个层次，既有妻子和第三者之间的关系，也有女上司和女下属的关系，还有年轻女孩和年长女孩之间的关系，其实到后来已经无关爱情了，是对女人本体的一种回归。
“生活里，你没法吊打一个人，你没法批斗一个人，你只能去观察，只能去接受、调试或离开。”而这或许也是《半熟男女》想告诉女孩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