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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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运用地理语言学的方法,绘制52个点的临高语“村”的立体化语言地图,展示“村”的语言形式。临高语“村”可分为两类:类“村”类“村”。类“村”不是壮侗语“村”的韵尾脱落而成,也不是源于“伯”,而是与汉语的“浦”同源的形式,是百越文化底层,从表“濒水”之意,词义扩大为表“地方”“村”之意。从新发现的吉兆海话可推知,海南及湛江带“美、迈、梅”的地名源自雷州半岛俚人族群的语言的,意义也是“村”,而不是“母”。临高语方言学的研究,除需考虑语言本体外,还需考虑地理、文化、历史等因素才能得到可信的结论。
关键词:地理语言学;类“村”;类“村”
一
引言
地理语言学是以众多点的语言事实调查为基础,利用语言地图的方式展示语言特征的地理分布,解释这些分布的原因,探索语言变化的过程和机制。国内率先运用地理语言的是汉语方言学,代表性的成果是曹志耘在2008年所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民族语学界使用地理语言学起步较晚,近年来有了一定的进展,现出版的民族语言地图集仅有金有景主编的《中国拉祜语方言地图集》。铃木博之介绍了藏语方言学研究中的地理语言学方法,探讨有关“康方言”的问题,认为方言学研究绘制地图是不可回避的过程。杨露利用地理语言学的方法考察阿昌语塞音韵尾的地理分布状况和演变特点。鄢卓、曾晓渝通过绘制现代壮语方言“太阳”的分布图,并对各种词形进行分析解释。舍秀存介绍了地理语言学与社会语言学相结合的一种研究方法Glottogram,并利用Glottogram分析青海省循化县街子乡撒拉语的内部变化。总体来看,无论汉语方言学界还是民族语学界,都使用立体的语言地图形式,展示该特征在各个语言/方言中的共时横向分布,借以探讨该特征的历时纵向发展演变的规律。临高语是台—卡岱语群的一个语言。临高语在台—卡岱语群中的系属问题,国内外学者的看法不尽一致。国内一直沿用张元生,梁敏、张均如的看法,认为临高语(the Ong Be Language)属于壮侗语族壮傣语支(侗台语族台语支),与壮语比较接近的一个独立语言。国际上则认为临高语为台—卡岱语群壮侗语族与拉珈语同一语支的语言。临高语方言土语的研究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展,成果颇丰,如萨维纳涉及的是临高语长流话;桥本万太郎涉及的是临高语新盈话;张元生分析研究了临高、澄迈、琼山三个方言;梁敏、张均如也分析临高、澄迈、琼山三个方言;刘剑三研究的是波莲镇古柳村的临高语;辛世彪研究了临高语长流话。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涉及了临高语的主要方言土语。方言学指的是研究方言的学问,方言学包括地域性语方言和社会方言。张元生等意识到临高语的方言学研究离不开地理因素,绘制了12幅临高语语音类型差异的分布区域地图,但是并没有对语言特征差异进行解释。其他研究几乎不考虑地理因素,只考虑语音类型的相似性,主要采取的是描写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方法。语言点数量较少的方言或土语研究也许不需考虑地理环境,但多语言点的方言学研究就不可避免绘制地图。临高语没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国内专家、学者为了行文方便以人口最集中的临高县为代表,称为临高语,而境外学者一般称临高语为Bê,如萨维纳(Savina)、桥本万太郎(Hashimoto)。关于Bê的含义,梁敏、张均如认为 就是“村”的意思,临高人自称意思是“讲村话的人”。 “村”涉及临高人族群称谓的问题,是“正名”的问题。 厘清临高语“村”的历时纵向发展演变,对临高语的语言史、整个台语的语言史、临高人族群的迁移史均有重要的意义。 梁敏、张均如并认为“村”或“村”与其他侗台诸语言的“村”是同源的,“村”是由“村”的韵尾-n脱落而成。 张惠英有不同的意见,认为临高语当中“村”的本字是汉语的“伯”。
针对上述临高语“村”的问题,本研究按照地理语言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将52个点语言点与“村”相关的语言特征绘制地图,结合地理、历史等人文信息,解释临高语“村”,探讨“村”的历时纵向发展演变的规律。为保证语料标准的统一性,研究所涉及的52个点临高语“村”的语料均为实地调查录音并记音。因许家平(见Weera Ostapirat)指出广东的吉兆海话应该归属临高语,52个点的临高语包括吉兆海话。
二
“村”的语言地图及解释
王文敏、朱晓农将临高语分为三个方言区:临桥方言区,下分临城和桥头两片。临城片分布于临高县及附近地带,以及儋州部分地区;桥头片分布在澄迈县桥头镇、福山镇。长澄方言区,下分长流和澄迈两片。长流片分布于秀英区长流镇等地;澄迈片位于澄迈县老城镇。琼山方言区,下分府石片和四龙片。府石片分布于琼山区府城镇,及秀英区永兴镇、石山镇等地;四龙片(原三龙片,龙塘、龙泉、龙桥基础上加入云龙)分布于琼山区龙塘镇、龙华区龙泉镇、龙桥镇、美兰区云龙镇等地。本文调查点中包括一个新发现濒危点吉兆海话,因此,本文在上述三个方言区外增加一个:吉兆方言区吉兆海话。图1所示,临高语属于“濒江型分布”,海南临高语主要分布在南渡江以西,广东吉兆海话分布在袂花江东部,靠近南海。临高语“村”有七种语音形式 (吉兆海话), 。 临桥区、琼山区和长澄区澄迈片为“村”。 长流片语音形式最多,有 。 仅吉兆方言区吉兆海话读为。
是语音互转关系(详见表2中的临高语“叶”“手”“肚脐”等及论证),本文简称 类“村”。 (吉兆海话),称为 类“村”。
(一)类“村”的解释
1.类“村”与“伯”及“村”不同源
“伯”不是张惠英所说是“Bê”的本字,“伯”上古拟音pɯak(潘悟云),《广韵》博陌切,“伯”是入声字。临高语各方言土语“伯父”均读作 ,仍保留促声,“伯”显然不是“Bê”的本字。
“村”是否如梁敏、张均如所释“村”韵尾-n脱落而成? 表1可以看出侗台诸语言“村”多读为,韵母为长元音a。 临高语及保定、黑土黎语的语音形式与侗台诸语言有一定的差异。
表2所示,侗台其他语言读短a韵的,海南临桥方言区、琼山方言区临高语多读为ɔ。长流片内部有所不同,各点均为语音互转,即其他方言土语读为ɔ的,长流镇读为e,苍西读为ɐ,业里读为ə,永庄读为 。 也就是说临高语ɔ是短元音a演变而来的。
临高语的a韵没有长、短对立。侗台其他语言长a韵的词与临高语对应的很整齐,而短a韵的词在海南临高语当中多念ɔ、a、i。我们最新调查显示苍西、苍东a与ɐ最小对立 ,其他点读为侗台诸语言读为短a的,苍西、苍东读为ɐ,语音形式接近粤语,与长a的词也不相混。 侗台诸语言类是长元音,如果是长元音,临高语仍然读为a,不会读为ɔ等。 表3可以看出侗台诸语言读aːn或aːŋ的,临高语、黎语多读为an,没有系统出现鼻韵尾脱落的情况。
长a读为ɔ,鼻韵尾脱落的现象在临高当中都没有系统地出现,仅“村”一例长a读为ɔ,鼻韵尾脱落变成 ,显然证据不够充分。类“村”与侗台诸语言类“村”不同源。
2.类“村”与“浦”同源。表4所示,鱼部字临高语大都读为ɔ。
临高语都是侗台诸语言第3调的占85%,都是侗台诸语言第5调而临高语为第3调的占76%,临BC1~侗、台B1和C1;临BC2~侗、台B2和C2。临高语的第三调来自阴上或阴去。从声母来看,临高语滂母字读为f、v、ɓ的很普遍,比如表4中的“麸”,上古滂母鱼部,长流、荣山声母读为 ,韵母大都读为ɔ。 临高语歌部字早期读音为a,如锣 等。 晚期借入读为ɔ,如歌 等。 但歌部字没有表“村”之意的例词。 幽部字有表“村”意的堡,但是幽部字临高语多读为u,如斧 等。 从声、韵、调及语义来看,临高语 类“村”可能来源于“浦”,“浦”为滂母鱼部上声。
“浦”“步”“阜”“埠”为同源词。“浦”:(1)水滨,《詩·大雅》:“率彼淮浦”;《楚辞·湘君》:“望涔阳兮极浦。”(2)小水流注入江海之处。《风土记》:“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
“步”:薄故切,去,暮韵,並。铎部。水边停船处(后起义)。唐·柳宗元《永州铁炉步志》:“江之浒,凡舟可摩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日铁炉步。”“埠”:薄故切,音步,晚起字,停船的码头。字本作“步”。故“埠头”也作“步头”。清·徐珂《清稗类钞·棍骗类·贩猪仔》:“所往之地,大抵为新加坡、庇能等埠。”埠,地方、城市。“埗”,《新华字典》古同“埠”,码头。
临高语类“村”为第3调,来源于阴去或阴上,“布”“埠”“埗”都晚于“浦”且为阳去字。因此临高语的类“村”源于“浦”。
海南岛位于海中央,四面环海,内部多为湖河溪流,海岛早期移民居临水之处,食水中之物。开始类“村”仅表濒水的地方,之后词义扩大变成“地方”“村”。
3.类“村”与黎语侾方言的关系
黎语“村”读音有两类,一类简称为 类“村”,读音为 等。另一类简称为 类村,读音为 ,是黎语侾方言的读音。分类同Peter K.Norques 。
黎语类“ 村”是侗台诸语言固有词汇(详见表1)。 那么类“村”最有可能是从其他 语言借入。
黎族先民原始社会就从大陆迁往海南岛,梁敏、张均如认为临高人大概是春秋、战国(约公元前500年) 迁往海南岛。 临高人族群进入海南岛北部,黎族进入五指山区。 黎族最先接触的是临高人族群,说明 类“村”是从临高人族群借入的。
保定、黑土侾黎称“客人”为 直译是“村人”。 其他族群的人相对黎族来说就是,是“外来人,客人”。 那么临高人族群就是他们所指的“外来人,客人”同临高族群的自称 “讲村话的人”也是一致的,即类“村”同临高语的类“村”。 类“村”从语音上更接近荣山等地 “村”。
4.类“村”与岭南地区“浦”类地名的关系
临高表“村”的地名为“武、扶”。侾黎表“村”的地名为“布、抱、报、宝、堡”。这里简称为类“村”。
上文谈了“浦”“步”“阜”“埠”“埗”为同源词。相关学者对岭南地区“浦”类地名也做了研究。如:李如龙粤语“埔”读为阴去pou,指水边。根据《早期香港地图中的埔》,莆、埗、布、蒲、埔、宝、步、埠、浦、甫十个相关通名,张洪年、片冈新认为基本上是同名异写,是从表码头之意的“步”变来的。张均如认为同侾黎表“村”的地名“布、抱、报、宝”一样,海峡北面仍保留“布、抱、报、宝”村名,如:广东南部徐闻县的抱金营、保绿村;海康县的保六仔、包金;湛江的抱睦、抱寮;电白的保田;信宜的保城;化州的包山等。广西也有大量带“布、步”的地名,布和步是同名异写,白耀天、康忠德认为“步”是古越人谓“竹筏”、谓“渡口”、谓“竹筏泊处”的汉语音译字。韦树关认为“步”或“埠”带有浓厚的越文化色彩的语言底层。
岭南地区“浦”类相关地名均有大量分布,只是选用不同的汉字译音而已。侾黎多用抱、保、宝、布,临高人多用武、扶,广西多用布、步等,广东多用埔、蒲、布,香港都用莆、埗、布等。
《淮南子·原道训》:“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岭南地区内部溪流密布,从地名也反映出来。类“村”与岭南地区“莆、埗、布、蒲、埔、宝、步、埠、浦、甫”等地名是一致的,是百越民族文化的体现。
(二)类“村”的解释
吴川吉兆海话“村”读为 ,湛江有大量“迈、梅”的地名,如湛江吴川的“梅菉” (吴川白话)。 海南有大量以“美、迈”命名的地名,如琼山“美兰” 其中的“美”“迈”等是不同时期汉语音译的结果,语义上同汉语的意思相差甚远。 读音不同的一些地名,汉字也都写成“美”,比如临高县和舍镇的“美南”,博厚镇的“美畔” ,临城临高语美类村名多读为。 长流带“美”的村名读为“ ”,如“美德村 。 刘剑三认为,汉义为母亲、雌性、姓氏或物体之中的最大者。 张惠英认为地名“美”是“母”的雅称,此处值得商榷。
1.美、迈、梅地名的分布
同字或同音地名未必有必然联系,但是他们的一致性,是因移民沟通建立起来的共同的文化。地名在最初命名是跟地理环境和历史有关,并且地名的历史比文字的历史还要久远。海南省4个地级市和15个省直辖的县级行政单位中,黎族聚集区,即6个自治县(白沙、昌江、乐东、陵水、保亭、琼中)和五指山市没有带美类村名,其他地级市和县级行政单位都有一定数量美类村名。与海南岛相呼应的湛江雷州半岛有不少带“美、迈、梅”的村,其中湛江“迈-”的村名就有70个,主要集中在徐闻县。海口“美-”的自然村村名达130个,“迈-”的有11个,临高“美-”的村名66个,琼海、文昌、定安、屯昌、万宁都有一定数量“美-、迈-、梅-”的村名(表5)。
从地名分布来看(表5,图2),“美-、迈-、梅-”村名分布在海口、临高、澄迈、吴川吉兆、琼海、文昌、定安等地。
2.雷州半岛俚人迁移的证据
梁敏、张均如认为一部分是广西中部地区“临高人”,还有一部分“临高人”可能是后续迁入的南朝梁、隋广东西南部高凉郡的俚人冯冼氏。冼夫人,古高凉(今广东茂名电白)人,“世为南粤首领,跨据山峒,部落十万余家”。《宁济庙冼夫人加封碑记》“自高州以往海南招安千峒”,隋末唐初冯冼家族统治海南,冼夫人为首的从大陆到海南俚族大联盟的实现而达到高潮。俚人冯冼家族势力范围包括除岛东北以外的环岛地理,特别是岛西北保持较多的人口。现今“临高人”也主要集中在岛西北。
冼夫人庙在海南海口、琼山、定安、文昌、澄迈、临高、儋州、琼海、琼中都有分布,“美、迈、梅”村名的分布范围也大体同冼夫人庙的分布区一致。
“美、迈、梅”地名的地理分布也说明雷州俚人族群曾在这些地方居住过,证实了雷州半岛俚人族群迁徙的途径。吉兆还保留 “村”之意,“美、迈、梅”地名是雷州半岛俚人族群语言信息的遗存,而海南临高语的词汇系统已看不出来有“村”的意思。“美、迈、梅”地名用“村”来解释就更合理了。如“美兰” ,水村;“美鳌” ,稻 村; “美尧” ,盐村。
三
结语
本文采用地理语言学的方法对临高语“村”展开研究,绘制了临高话“村”义的语言地图,通过地理、历史、人文等讯息论证了类“村”源于汉语的“浦”,美、迈、梅的地名是“村”之意。
临高语的方言学的研究,仅靠描写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方法是不够的,地理语言学的方法是不可避免的。如本研究“村”涉及几百个地理位置,如果仅靠描写的方法,即使地理知识很丰富也不一定知道每个语言点的具体位置,将“村”的语言特征绘制到地图上,叠加上主要河流等地理环境,则让人一目了然。
临高语方言学的研究,语言点越多越好,每一种土语都很有意义,如果仅局限几个典型的语言点则会出现偏颇。境内学者,用“临高”之名也未能解决偏颇的问题,因为临高县以外的人并不认同临高语,认为他们讲的是“村话” 。 而境外学者用Bê来称所有的临高语也有失偏颇,据本文的调查,临高语“村”的语音形式丰富,“村”仅是长流镇各村及西秀镇的龙头、长德、新海、博养村这一小片临高人族群的口音。 另一类仅吉兆海话读为“村”,临高语其他方言土语已经没有表“村”义的词汇。
临高语的方言学不考虑地理、历史、人文等讯息甚至可能会得出错误的结论。根据现存吉兆海话 “村”的语言信息,综合湛江、海口美、迈、梅的地名分布地图、雷州半岛俚人的迁移史、冼夫人庙等地理、历史、人文的信息,湛江、海口美、迈、梅是 “村”的同名异写,是雷州半岛俚人族群语言的历史遗存。如果仅根据现代海南临高的 的汉义则会得出美、迈、梅地名为“母”之义的结论。
作者:王文敏
来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选稿:潘 薇
编辑:郑雨晴
校对:王玉凤
审订:欧阳莉艳
责编:汪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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