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文字整理 邱华栋/供图
主持人:季风(阳光报《非常对话》主编、作家)
对话嘉宾:邱华栋(中国作协副主席)
嘉宾简介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研究员。
现任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著有非虚构的《北京传》《现代小说佳作100部》,长篇小说《空城纪》《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的黄昏》《单筒望远镜》等13部,中短篇小说、系列短篇小说《社区人》《时装人》200多篇。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各类单行本60多种。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出版。
作家邱华栋在座谈会上和读者们交流写作经验
编者按
近日,著名作家邱华栋的最新长篇历史小说《空城纪》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并在全国各大书店上市。此书整体背景设定在“西域”,那些被数千年来屡屡发生的战争和风沙毁灭、湮没的陈迹内容,借助作家笔下的文字让想象得到了复原。早在邱华栋的“中国屏风”系列作品之前,他就驾轻就熟地掌握了一种对话式的述史结构。《龟兹双阙》《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部分犹如敞开的万花筒,抑或一个巨大的能量场,装载了历史的转轴与文明的折叠。
从张骞在公元前138年和前119年两次出使西域起,它流经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处重要的历史关节,如同熨烫历史的褶皱和层层叠压,最终组建起一个横亘在中原、西域间庞大而壮美、雍华而神秘的丝绸“空城”。作家的笔触将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
季风:祝贺华栋兄又一部新书出版。听说您为写作此书专门探访了西域众多古城遗址,有哪些细节或场景让您感受深刻?您又是如何努力把这些材料转化为引人入胜的历史与文化视角的故事的?
邱华栋:我祖籍河南西峡,出生于新疆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那时我还很年少,去了位于吉木萨尔县的一座古城废墟,当地朋友说这就是唐代的北庭都护府遗址。我在那些残垣断壁中流连忘返,看着夕阳西下,成群的野鸽子腾空而起,拉长的身影引来了大戈壁的阵阵小旋风。出了废墟,我的脚下是芨芨草,是骆驼刺。暮色降临,北风卷地,蓬勃生长的红柳丛逐渐幻化成守卫军镇的唐代士兵,发出盛世边陲的呼啸。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造访了很多地方,有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缘,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我的文学想象。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了。可如今,人们反而对楼兰更加神往。
十多年前,我曾和朋友到楼兰古城的废墟一探究竟,看到了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那趟行走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我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这六座古城遗址规模宏大,至今仍可寻访,它们在汉唐历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是我选取以构建西域文学想象的缘由。
季风:大家都认为《空城纪》作为长篇小说,结构独特而精妙,阅读感很好。这部小说的特点,就是读者可以首先挑选精彩的小节阅读,有整段阅读时间时,再认真读全文,似乎长篇小说也可以像机器一样组合“装配”?
邱华栋:这就像是你要盖一座大厦,必须要设计好整座大厦的结构。几年前,我的老友从新疆寄来石榴,我切开来,发现这颗石榴有六个籽房,每个籽房里有很多石榴籽。我忽然来了灵感,觉得可以这样构思一部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空城纪》采取了石榴籽结构,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六个中篇籽房《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和《敦煌七窟》构成长篇。写六座古城废墟遗址的故事,如果再拆解开来,则又能分解成30篇以上的短篇。
确实相当于我在尝试着“装配”这个小说,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中篇组装成长篇小说。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和传统的长篇小说又大不一样。一般认为,长篇小说总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和贯穿始终的情节故事。但我这部小说,没有贯穿人物和故事情节,但读完之后你会发现,小说的主人公,是六座西域的古城,或者就是西域本身,也可以说是《西域传》的别样写法。
季风:您努力平衡西域及现代多元素材,看得出在这部作品上耗费的功夫不少。很多内容您用了独立的篇章叙述,对于展现西域历史和文化有哪些独特的优势?
邱华栋:我写了这本书,也终于完成了埋藏多年的心愿。那就是为我的出生地献上一个宏大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中华民族是如何形成了多元一体的共同体的。
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六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在书写小说中历史主人公的时候,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让位于鲜活的历史人物,以此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是作品中要表达的主题。即使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远在北京的书房,可我还是时时都在想象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大地上那些奋斗和“掘进”的人物身上,处于身临现场的激动人心的状态中。
季风:您将文化体验和文化理解融入文本叙述中,面对没有生命的器物时,如何让它们带着人类的感情开口讲述自己的故事?
邱华栋:在《于阗六部》中,有一个篇章是《绘画部:于阗花马》,我以一匹马的第一人称自述,讲述这匹马从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它就已经奔走在昆仑山山麓上,并向张骞出使西域的队伍投去了长长一瞥。它借助牧人的岩画、僧人的壁画、妇人的织锦、木版画及纸本绘画,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永不停息,充满活力。
这样一个隐匿于有限的物质实物和难辨的文献里的古老国度,不以交叉的视角将其唤醒是很可惜的。因此,我认为一匹美丽传奇的花马是最能够担负起书写西域民族志的任务,这匹马可以以隐身的姿态逃逸出历史,并可以从正史中游离出来参与时间的跋涉。《简牍部:流沙坠简》也运用了同样的方法。我让一块简牍开口说话,讲述自己所见证的历史。
季风:小说中您让历史叙述最后回归到当代,是如何做到了将历史与现实的感受相结合的?
邱华栋:人在大地上短暂“借寓”,是浩渺星空中孤独的存在。因此,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才会对历史和记忆、时间和空间产生敬畏感。面对西域古城的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云谲波诡的复杂感受。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了那些本来覆盖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于是,我为这个世界命名“空城”,就是想复原这些废墟,紧接着,废墟之上的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似的,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气矗立起来。我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季风:您的写作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两极摆荡,这种写作方式是如何形成的?
邱华栋:当一个作家动笔写作三四十年,他会渐渐丢掉最初催动下笔的愉快,变为履行写作的苦役。换句话说,作家开始进入一种有意识的写作状态,最焦虑的问题不是寻找新鲜的写作资源和挖掘成长的秘密,而是把自我意识到的事件、时代、状态转化出来。
这次探索对我个人而言是圆了一场几十年的西域梦,我想是因为全球化的5G时代,挖掘新鲜的当下生活逐渐失去意义,但从神话传说甚至是民俗信仰中寻求其中能够延续至今的古老民族心灵和现实感,是最重要的。转化成物质层面,即我认为的可以将历史遗迹中的器物作为支点,去创造自己所理解的历史。
季风:在《高昌三书·毯书》篇中,为何选择两个轮流“值班”的人格,来应对复杂的外交情境?
邱华栋:在我写作《高昌三书·毯书》时,作为大宋供奉官出使的“我”王延德及因恐惧警惕而分裂出的王德延人格,两两轮流“值班”,应对掺杂着凶险的契丹势力的宋与高昌国的复杂外交。待“我”最终平安归来且逐渐进入人生的寂灭状态,西域岁月遗留的沉默档案——花毯才终于对我说话:“我盯着那氍毹花毯看,那些像是蝌蚪、飞鸟和虫子的文字在跳跃和旋转,最后变成了四个字:心是归处。”
我想,这大概呼应了我在此文中想表达的意思。这使得小说语言时而磅礴大气,时而温婉细腻,能够精准地传达每个场景与每种情感的微妙变化。我竭力让书中的词句充满魔力,紧紧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引领他们随着文字的节奏穿梭于故事之中,不断引发对人性、历史与现实的深入思考。
季风:您说写作时内心充满了激情,这种与众不同的创作状态给您自己带来了哪些优势?
邱华栋:我在写作时没有别的作家那种宁静状态,恰恰相反,心中是万马奔腾的。正是这样的激情才使我保持了创造的愿望,并持续不断地写下去。
季风:您此次把写作的地域选择在新疆那片辽阔而神秘的土地,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邱华栋:我感触最深的,就是新疆是多民族文化交流交往交融之地,最能体现中华文化的五个特性,那就是延续性、统一性、包容性、创新性与和平性。
某一年,我曾在库车的克孜尔尕哈烽燧遗址前,久久徘徊,写下了一首诗:
克孜尔尕哈烽燧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已经在戈壁滩上站立了两千年
像一个没了头颅的汉代士兵
依旧坚守着阵地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从未移动,也从来不怕黑沙暴夜晚,大风、洪水、太阳、马匹和鸟群
以及所有时间的侵袭
这就是我写作时不断在我眼前出现的意象,烽燧化为站立在大地上的士兵,千百年来都在那里守卫着。而我写了这本书,也终于完成了我埋藏多年的心愿,那就是,为我的出生地献上一个宏大的故事。
季风:长篇小说《空城纪》的出版确实如大家说的,具有特别重要的文化意义。《龟兹双阙》《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部分犹如敞开的万花筒,细密如绸的抽丝样叙事,丰富的史料和现实考察的现场感,远古与当代现代社会精神的对照,石榴六瓣籽房绽裂式的艺术展现手法,立体式的描绘出自汉唐以来西域与中原文化交融的大画卷,为理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契机,也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可供参考的文学力量。
邱华栋:是的,写作40余年,我愈发体会到当代作家重任在肩,肩负着伟大文学传统的赓续,要写出好作品非常不易。一路坚持下来,每一个写作者都不容易。
《空城纪》表达了对汉唐时期众多有名或无名的人物的崇敬。文字让他们有了生命、有了表情、有了冷暖,他们的生命被瞬间照亮,鲜活的历史人物让位于那些脆薄的窸窣的声音,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力量得以矗立起来。某种意义上说,中国语言文学的伟大传统,也在此实现了继承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