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据我所知,“同名同姓”的作品颇为罕见。鲁迅、老舍都以《离婚》为名做过小说,不过一是短篇,一是长篇;鲁迅写《故乡》,许钦文的短篇小说集也取名《故乡》;朱自清、俞平伯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算是二位先生伴游后的“同题作文”;巴金《激流三部曲》之《春》与朱自清散文《春》体裁各异。看到被资深爱书家何永刚教授慧眼识珠纳入庋藏的这本与胡適《尝试集》同名、出版于七十七年前桑梓的诗集,自然饶有兴趣。

“自古成功在尝试”。一九二〇年三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的《尝试集》,开创了白话诗的新形式,实现了诗体大解放,为新诗发展开辟了广阔路径,其草创之功,泽及后人多矣。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唐山日报社印行了一册同名诗集,作者李韵如。封面采用类似传统“雀檐纹式”,“尝试集”三字似篆非篆,似也暗含“尝试”意味。书名及作者名姓框入回纹样式,简洁大方、庄重质朴。内文横排,于今无二。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按自序,仅知作者可能在开滦女小任教,是一位喜爱新诗的文学爱好者。据若干诗作内容推断,当系一位年轻女性。

《开滦史鉴·文萃》一书介绍,开滦分别于一九二四年、一九二六年、一九二九年先后在马家沟矿区、赵各庄矿区、秦皇岛开滦码头开办或增设女子两级小学。至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开滦矿区共有十四所小学,其中就有开滦女子小学。

自序又云,此书得以问世,全赖“发行者”朱宝光的资助,书的封面也是朱所设计,“它也将成为我们一个可珍贵的纪念了”。看来两人关系颇为密切。另外,封面钤有斑驳残缺的“开滦员司俱乐部”等三枚印章,可见此书与开滦的渊源。我查阅了手头数册唐山、开滦的文史资料,均未寻出作者、发行者及此书的任何线索。亦不见著录于北京图书馆编纂的《民国时期总书目》。

后来,一位朋友告知我,1939年1月创刊、由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院文艺研究会编辑、发行的《文艺(北平)》,其发起者之一,就有一位爱好文学的学生李韵如。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不敢肯定二者是否为一人。另外,在自序中作者指出“我有一个恩师。他花费了心血,介绍给我十七八世纪法国诗人不朽的名著(下略)我的老师就是陈绵博士”。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位剧作家、导演、留法戏剧学博士、中法大学教授名叫陈绵,不知“恩师”指的是不是这一位。邓云乡、宗璞、姜德明笔下,都曾提到陈绵。这些未解之处,均有赖方家见教了。

这本正文只有四十二页、序中自称“贫弱的小册子”,收录诗作三十四首,跨度自一九四〇年一月十四日起至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九日止,按年代编排,描画出诗意人生的主线,也看得出作者为人处世的正直与高洁。虽未能全然摆脱新诗肇始期的浅显,但作者灵动活泼思想的自由表达、将对人生、对社会、对现实理性思考渗入的抒情元素,在当时无疑是难得的。

前期诗作内容多吟咏个人情感波澜寄慨身世浮沉,如《悼》《哀音》《燕子和海燕》《如你不在,我不再入桃林》等,姿态虔敬,笔触深沉。后期思想趋向进步,所作反映出当时国事蜩螗对黎庶的奇酷重压,如《矸子山》《我的爸爸是煤工》《是什么时候了》等,文字沉郁但不哀戚。还有反对不义之战、向往光明与和平的,如《不要忘掉家人等待你归来》《都去打战谁种地》等,语言浅白,不炫技巧,如絮语家常,可能是写给亲人和学生的。有些诗句今日读来仍不乏韵致,如“时间的镰钩割去了人间的岁月/但我当抱怨你的不平抑或公平”(《期待》);“世界上再无另一种东西的声和影/比它凄怆/忧郁/沉陷/空旷而激情”(《狱之鐘》)“萍是一天天增长/水是不停地流进/留下的只是那萍水亲切之影/它在别人心中/和自己心中”(《萍水相逢》)“红了石榴/醉了血桃/我们曾经相爱”(《不要忘掉我们曾经相爱》),等等。

关于出版者唐山日报社,《河北省出版志》有“至民国37年(公元1948年)7月,报刊登记审查工作结束,河北省(含当时察哈尔省的张家口和热河省的承德)报刊共有35家”的记载,这三十五家报刊之中就有《唐山日报》。((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四月一版一印,四七〇页)文史专家周同年先生考证,在唐山市新闻报业发行史上,从一九三一年至一九八三年,名《唐山日报》的报纸先后出现五次之多。印行《尝试集》时的《唐山日报》乃是国民党唐山市党部的机关报。一九四八年十一月随着国民党政权的日暮途穷,该报由新华社冀东分社及路南支社派员接收,十二月十一日终刊。

何教授收藏的这本不见著录,作者事迹几为空白,初版印数仅为三千的戋戋小书,不好说已是唯一,但定然稀如星凤。

之所以说何教授是爱书家且独具慧眼,是因为我与他在旧书摊相识日久,知他沉酣于乡帮文献的稽佚集藏,有时并不在意“金玉其外”的品相,更看重文献本身是否蕴含钩沉索隐、广参互证的内在价值。“书山蕴玉,良师探径”,大抵是学者型爱书家与一般爱书者的迥异处吧?何教授阅书百纸自是深谙其中三昧。“美在不全,无垠无边”,素来为人轻看的乡帮文献,经日淘月洗,有些已为断墨残缣,衍生出许多值得爬梳辨析的疑问,这隐逸的种种故实(以往的事实),自有让人无法释怀的玄妙意境,好比人们观瞻米洛斯的维纳斯,一定会叹惋并想知道:美人儿的玉臂怎么就折了?没断的时候什么样啊?

唐山市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