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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樱

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上映,引发的全民“红楼热”还未退去,著名作家潘向黎的新书《人间红楼》出版,再度掀起一股热潮。这不是一本“随大流”的解读之书,也不是“学术味”的文化之书,而是积淀四十年细读“红楼”心得、融传统与现代视角的“无用”之书和心灵之书。

潘向黎以小说家的名义与曹雪芹展开精神对话,涵盖人物命运、爱恨情仇、衣饰美食、家族盛衰等,置身烟火漫卷中回望“红楼”世界,勘探精神细节,探寻人性真相,堪称以“小角度知己”观照“微尘众”的生存图鉴,给予现代人思想的启迪和生活的智慧。

学者刘再复说过,《红楼梦》是文学界的大自然,一切的美都在那里,一切的空也都在那里,向它靠近就有心灵的充盈,就有文学的真感觉。

近年来,关于《红楼梦》的解读之书接二连三,不外乎三种类型:学术研究型、散文随笔型、文本细读型,但观点与视角都相差无几,要么重传统、轻现代,要么两边倒、走极端,实用主义“口味”甚嚣,有悖于原著的文化内涵和精神价值。

在我看来,潘向黎的《人间红楼》应属于第四种——“灵魂启示型”,她穷尽心力向内求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将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文学巨著放在柴米油盐、风雨泥泞的人世间进行审视,为我们打开一扇审美视窗,从中看到生命的复杂性和敞开性。

全书以“华年·情深情浅”“心眼·世事洞明”“天机·梦里梦外”为章节,其中始终贯穿一条隐藏较深的“文学金线”,即品鉴红楼、悲悯众生。

作为中国式顶级人情教科书,《红楼梦》包容各种冲突和情感矛盾,同时又被“雅”的艺术所包容着。倘若把大观园比作一座构造奇绝的房子,从前门、后门、侧门进入,对应着不同的人文风景。潘向黎独辟蹊径,选择“夜晚时间”进入,陪着“女一号”林黛玉失眠,为因病卧床的晴雯支招,给“太懂事”的宝钗“把脉”;与此同时,她避开世俗喧嚣,以“小角度知己”诠释曹雪芹的苦心孤诣。

所谓“小角度知己”,是一种特殊的、纯度颇高的感情关系,因为“非常高难度而小概率”,所以关系稀有且彼此珍惜。通俗地说,就是超越功利目的,肯以“非常情”方式付出代价,建立在两颗独立灵魂之上的“斯抬斯敬”和彼此信任。往小处说,这种关系是感同身受的慈悲,属于懂得的至高境界;往大处看,他们彼此尊重、理解、接纳,他们的生命完成度颇高,势必在现实利益博弈中付出一定的代价,要承受被误读和被嘲讽的心理压力。

“小角度知己”有多精微,生命的层次就有多丰盈。以“男一号”贾宝玉为例,作者从“局外人”角度梳理他的超常规举动,识人高下,尊重女性,但他也有出身贵族的弱点,那就是遇险先保全自己,犯错惹麻烦并无歉疚等。“宝玉的仁慈和温柔只在一个狭长地带,一个属于个人、内心、审美、求新求实、高雅趣味的狭长地带。”此狭长地带也是精神的“断裂带”,出了这个地带,他是一个缺乏现实感和没有担当的人。作者将他的艺术型人格的光彩与暗面分析得淋漓尽致,既真实立体、引人共鸣,也从侧面映照出现代人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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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汉学家浦安迪在《〈红楼梦〉的原型与寓意》中提出“互补二元性”思维模式,为小说叙事提供了更为全面的立体视角。小说家潘向黎自然深谙这个道理,她往前更进一步,开启360度无死角、无滤镜模式,具体表现在对人物、人物关系、小说布局的深度开掘上。

她看透宝钗的周全,通过与黛玉对比,揭示她超越年龄的分寸感,一句“只有雪的冰冷,没有雪的洁净”,暴露出哪怕吃冷香丸也根除不了热毒的本质;她厌恶“袭人式世故”,引用清人涂瀛的评价“柔奸”,袭人以“一切为你好”靠近宝玉,最终是类似赌博的攀炎附势,即使到今天她依然能活得比晴雯和平儿好;她痛惜晴雯的夭亡,从带病补裘、撕扇子阐述其性格特征,晴雯的症结在于风流灵巧招人怨,贾母的收留和宝玉的厚待反而害了她,“她的自由如汹涌的水流完全溢出丫鬟、下人的沟渠。”

书中有个高频词:千足金,对应“非常情”,即超越功利的审美价值,高于现实的精神财富,这也是对“无用”之“大用”的最好注脚。

潘向黎抛开社会成功学、职场潜规则等常见“人设”,以及日益泛滥化的“抬举”或“贬低”,从人性超拔的高度剖析人物的命运轨迹。关键时候,晴雯愿为宝玉拼命,“这种赤诚无私、肝胆相照,近乎侠。”钗、黛交往,映照迥异的价值观,“作为人生过程论者,黛玉对宝钗的信任和亲近是千足金的。作为人生目的论者,宝钗对黛玉的好,杂质较多,不是千足金。”

还有《从贾探春到林徽因》,标题即闺秀精神画像。由“明白体下”的贾探春联想到林徽因,称赞她是“穿裙子的士”,“优秀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令人醍醐灌顶。由小见大、从表及里、纵深掘进,作者的诗学思想和审美品格,决定了《人间红楼》的胸襟与格局——它的深阔、诗情、敞开,亦是作者精神谱系的一种折射。

毕飞宇说过,潘向黎的文字对这个时代是一种美的普及,此言一语中的。美的力量,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但潘向黎的“野心”与“越轨”不是别的,而是“有话直说,说你自己的话”,她的审慎思辨、大胆求证也好,她的推翻众论也好,都是为了呈现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缺点的普通人,她以四十载“艰难跋涉”完成了一次精神飞跃,与读者共享灵魂的芬芳。

去年我观看了民族舞剧《红楼梦》,印象深刻的是借助舞台艺术实现了金陵十二钗的三次集体亮相,这不能不说是填补了小说的遗憾。但导演李超表示,“遗憾”才是《红楼梦》最完满之处。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生活在曹雪芹的延长线上,与大观园里的人物精神一脉传承。潘向黎的可贵之处在于“破壁”“出圈”“见招拆招”,从小说传播学、整体的架构进行“探秘”,字里行间内嵌着一种“不完美”的生命视角,她总能眼疾手快地抓住灵魂重心,揪住一个点打开一扇门,引人驻足眺望,于寻常处妙语击节,在角落里掘出光芒,让人豁然开朗又思想跳脱。

面对小说后四十回的争论不休,她由“贾府父子道别”肯定中年男人贾政的尽力和纯孝,又根据植物在小说回目中出现的频率,判定作者的区别,宁可残缺也不要俗手擅写。对于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她深入浅出推论道“不喜欢李商隐的是曹雪芹,不是黛玉”,由此暴露出曹雪芹的小失误,他一边写一边改、版本复杂多元是根源。

文学家木心说:曹雪芹的伟大分为两极,一是细节伟大,其次是整体控制的伟大。潘向黎很好地将这两者驾驭其中,用心体会,用情共鸣,用学识和修养对谈,捧出一部耐读有趣又思想丰瞻的灵魂之书,于她是对自己文学创作的“画外音”,于读者则是热爱生活的“心灵史”,有利于我们在世俗焦虑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从而获得心灵的自由和精神的富足。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