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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发过夏讯,靠着往日的治理,东昌府上下没有遭到多大的损失,还得了充沛的水利,刘寿看着各地送上来的报告,大为开心。

这时,捕头曹泰前来禀报,说聊城县的罗县令求见。

刘老爹有些好奇:“我记得这罗县令为人古板,读书读过了头,不像是来主动邀功的,也没听说聊城遭了什么灾,他来作甚?”

刘寿也挺奇怪,便请罗县令到书房,自己也赶紧过去。

进了书房,罗县令板着脸,递上了一张状纸。刘寿拿过来一看,愣了。

跟着过来的刘老爹见儿子发呆,凑过去瞅了一眼,也愣了。

状纸前面几行字赫然写着:“状告聊城县县令罗,为官不正,草菅人命!”

啥玩意?你自己告自己?

愣了愣神儿,刘寿请罗县令坐下,让他自己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的起因还是在好几天之前,罗县令下乡盯着县里的堤坝,熬过了夏讯,刚回县衙,便有一个村子的保正前来告状,说是他们村子里杨大郎的妻子蒋氏,对公公杨发财不孝顺,口出恶言将杨发财赶出了家门,杨发财一时气愤,投水而死。

这可是大案子,不仅是一条人命,而且小辈逼死了父辈,这般不孝的事情传出去,是对当地名声很大的打击。罗县令忙让保正详细的说明一下情况。

据保正的说法,他前几天在村子外面看到了杨发财,手拿一把雨伞,脸色彷徨,就上去问了一嘴。杨发财嗫嚅着说自己被儿媳妇嫌弃,不给他钱,他就想去女儿家住些日子,但又怕女婿也嫌弃,就在村外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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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户户的情况不一,磕磕绊绊难免,保正当时只是安慰了几句,就走了。可是前一天洪水过后,上游冲下来一具尸体,是一个老人,旁边还漂着一把破伞。洪水中石头很多,老人的面容被破坏的难以辨认,但那把伞,保正瞅着很像是杨发财拿着的那一把。

村里人听说后,纷纷赶来,蒋氏认出了那是自家的伞,就扑在尸体上痛哭。当地一个姓薛的乡绅偷偷找到保正,说大家都听到蒋氏在哭的时候说自己不该对公公如何如何,那蒋氏逼死公公,是大不孝,违背人伦的大事,一定要呈告县令,保正想想也是,就跑了一趟县衙。

罗县令问道:“蒋氏平日为人如何?她的丈夫杨大郎何在,为什么是你来告状?”

保正说道:“杨大郎在外经商,有半年多没回家了,他们家里面只有杨发财和蒋氏两个。平时蒋氏做事勤恳,他们家都靠着蒋氏给人纺线织布过日子,但嘴皮子确实有些厉害。”

听起来说得通,罗县令便让仵作去现场查验尸体,并把蒋氏捉拿来县衙。

仵作回报说死者确实是淹死的,因为被洪水冲过,身上伤痕不少,无法确认身份,也无法确认是被人推下水还是自己跳下水。

蒋氏则哭哭啼啼的招供说杨大郎离家日久,走之前也没留下多少钱财,全靠她纺织维持一家生计,杨发财是个懒惰性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不说,还喜欢去赌博。每次钱输光了,就回家要钱。蒋氏一天拼死拼活攒下来的些许银子,都被杨发财输了个精光,心中不忿,嘴上就会说上几句。杨发财知道惭愧,每次拿钱都说是最后一次,然后就还有下一次和下一次。那一天是蒋氏生病卧床,杨发财不仅不照顾,还又伸手要钱,蒋氏就恳求他不要再赌,杨发财随手拿了把伞走人,当时蒋氏还以为杨发财没带钱,出去晃一圈就回来,却没想到他好几日不曾回家,再得到消息,就是洪水冲下来一具尸体。蒋氏跑到河边,认出尸体边上的伞是杨发财临走前拿的,就认为那是杨发财的尸体。想到杨发财除了爱赌钱,其他没啥问题,被说了也不会还嘴,蒋氏不免心中后悔,痛哭不已。

罗县令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怒道:“听你这说法,就知道你平日对公公何其刻薄!你老实交代,当日杨发财离去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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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氏说道:“我就说家里都靠我挣钱,你又不做工,只能勉强度日,能不能不要去赌,算媳妇求你……公公也没说什么,还在家里吃了午饭才出门的。”

罗县令更怒了:“你这分明是糊弄于我!一定是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公公不比婆婆,不便跟你争吵,只能把怒气咽下去,儿子又不在,他无处诉苦,以至于寻了短见!来人,给我上刑,看这恶媳妇招不招供!”

他一声令下,衙役就拿出了拶指,也就是夹指头的刑具,夹住蒋氏的手指,狠狠的收紧了绳索。蒋氏挨了几轮,便哭嚎着说自己确实对杨发财恶语相向,以至于公公跳河。罗县令拿了口供,便断了蒋氏的死罪,下令将她扔进大牢,等候上峰批复后问斩。

断罪是一时怒气,次日罗县令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好像有些草率,就让那个村的保正叫来了几个村民一一询问,除了一个乡绅说听到过蒋氏跟杨发财争吵外,其他几个村民都作证杨发财和蒋氏关系尚可,杨发财赌博成性,游手好闲,但为人胆小,给人欺负的次数也不少,不像会因为一口气自杀的样子,平日也知道自己各种不是,所以对蒋氏相当的“恭敬”,因为这还遭到了不少村民的嘲笑。

这些证词让罗县令有些发懵,也让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些问题。可是他脑子也乱了,想起自家上司有“神断”的名声,便主动跑到府衙求助。

看着罗县令,刘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个属下有些书呆子的特性,但没想到断案如此草率!刘寿瞪着罗县令:“你给我的卷宗里面写了,那日保正听杨发财说要去女儿家,你可曾派人去他女儿家中询问?仵作的检查只是说死于溺水,你有没有派人去河边看看疑似落水的地点?杨发财好赌,身上有没有什么赌债,逼得他只能跳河?”

一连串的问题,打的罗县令满脸冷汗涔涔,站都站不稳。

见状刘寿也只好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老爹。刘老爹笑着说:“行啊,如果罗县令不嫌弃,此事就交给老夫吧。”

定好了事情,刘老爹便拉上捕头曹泰和亲随萧华一起去了县城,曹泰直奔杨发财的女儿家里,萧华去验尸,刘老爹去询问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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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并发,三路都有了成果。

蒋氏见了和善的刘老爹,大哭一番后,说自己都是吃不住拷打,才随口招供,实际上她平日对杨发财说不上嘘寒问暖,但也算能维持平平和和,那一天也没说什么重话。

萧华则是面目沉肃,他仔细检验后,在尸体上找到了一些痕迹,不像是在河床上跟卵石碰撞所致,倒像是在河滩上被拖拽的痕迹,而且尸体的衣服上还有一些掺杂在一起的麻丝,跟死者原本衣服的颜色有些不同。这些痕迹似乎表示,死者并不是在河水中溺死,而是死在其他地方,被人用麻袋拖到河边,再从袋子里扯出来扔进河中。

而曹泰的返回,则彻底推翻了杨发财“跳水自尽”的说法,他带回来了一个人——杨发财!

据杨发财的说法,他那几天手气不好,一直输,偏偏还有些上头,以前都是输光了就走,那几天却借了钱继续,以至于欠下了赌债。说多不多,就一两多银子,杨发财想赶紧找儿媳要钱还债,被蒋氏堵回来,又不敢说自己是欠了债,就在家中彷徨。吃完午饭,杨发财害怕债主上门,他老皮老脸的,被骂几句就算,可那些赌坊借钱的如果连着蒋氏一起辱骂,按蒋氏的脾气,怕是会一时想不开。

于是,担心牵连蒋氏,杨发财就拿了把伞,想去找邻县的女儿借点儿钱过关。到了女儿那里,女儿女婿热情的接待了他,杨发财又开始担心会让婆家看不起女儿,实在开不了口。还是他女儿心细,过了几天见父亲一直心神不安,私下询问后,得知缘故,将父亲好一顿数落,说蒋氏勤俭持家,是难得的好媳妇,也没有短了杨发财的吃喝,现在找不到杨发财,必然着急,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那怎么对得起杨大郎?数落完父亲,女儿便去找丈夫商议。做女婿的也大方,拿出二两银子给杨发财,让杨发财赶紧回去,免得他不告而别害的蒋氏担心。

杨发财诺诺连声,拿了钱就往家走,半路上撞见了来寻他的曹泰和保正,便一起带了回来。

见到“死而复活”的公公,蒋氏喜极而泣,哭到晕了过去。

至于那把伞,杨发财说他当时吃过午饭才上路,怕天晚还到不了,走的着急,刚出村子就磕在树上坏掉了。他心情更差,就索性将破伞随手扔在了一边。再让他去辨认那个死者,杨发财去看了眼,吓得满面青白,直说自己不认得。

刘老爹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罗县令,让对方羞愧的满面通红后,才说道:“既如此,只是一个误会,罗县令咱们不如就此结案?不用提老夫,这样你的政绩也好看些。”

罗县令猛地抬头:“岂能如此!蒋氏被冤,是下官头脑糊涂,下官愿意承担责任,无须隐瞒。但那死者的身份尚未确认,这也是一条人命!请老大人查明真相,为死者申冤,下官即便被流放也无怨无悔!”

刘老爹跟曹泰萧华相视一笑,也不多说,就拉着罗县令一起复盘。几个人还是各自分工,曹泰跟县里面的捕快跑腿,查一下县城和那个村子有没有外来人失踪,萧华跟罗县令去村子问询,刘老爹则重新翻阅卷宗,看看有没有提到什么线索。

翻阅过程中,刘老爹发现了一个名字重复被提起——薛乡绅。是他让保正报案,也是他作证蒋氏跟杨发财有过激烈争吵。

报案可以说是薛乡绅有正义感,但跟众人在蒋氏公媳关系上证词不一致,就值得推敲了,如果薛乡绅住在杨发财隔壁,还能说他是耳朵灵或者碰巧,但他的宅子跟杨发财的破房子一个村东,一个村西,相距甚远。

刘老爹就让萧华着重打探这个薛乡绅的信息,得知其在村子里的风评不咋地,为人吝啬好贪小便宜,明明没啥文化还喜欢附庸风雅,看不起村里的老乡。但他跟蒋氏和杨发财没啥交集,也没有什么争执。

曹泰那边也有了个收获,说县城里的一家客栈老板记得在洪水前曾经住了个外地来的老头,看着五六十岁的样子,自称是来讨债的,有一天出门后就再没回去,房钱还没结。听客栈老板的描述,这老头的身形和穿着跟尸体很像,很可能便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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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这条线,刘老爹他们几个上下挖掘了一下,得知死者就是东昌府府城人士,名叫黄二,家中无儿无女,靠着祖上传下来的钱财度日,他邻居说黄二是个闲人,平素喜欢到处跟人聊天,偶尔也会给别人借钱,大家也劝说他不能什么人都借,黄二却说自己死了没人继承,花了就花了,还是照旧。只是这两年黄二收了个养子,谨慎了许多,前阵子他说出门讨债,就一去不归了。

找到黄二的册子,在里面借钱人的名字里面,有一个相当熟悉——薛乡绅!时间则是两年之前。

而村子的保正也想起来,两年前薛乡绅曾经去了趟府城,走之前还嚷嚷说自己去考秀才考举人,以后就是有身份的人,然后过了俩月灰溜溜的回来,再不提及此事。

线索串起来了!罗县令立即下令,将薛乡绅捉拿。

薛乡绅开始还嘴硬说自己啥都不知道,直到眼见的曹泰在薛家看到了一处新填的浮土,从里面挖出来了几个麻袋和几个小首饰之后,才彻底崩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交代了自己的罪状。

原来,薛乡绅两年前是被人骗了,说是花钱能给他买一个秀才身份,钱够了还能买一个举人。薛乡绅大喜过望,乐颠颠儿的到了府城,身上钱都花光了,还找人借了不少,前后扔进去三百多两银子,然后……拿钱的人跑了……

薛乡绅灰头土脸的回到村子,将欠的钱还了一些后,打算将借给他一百五十两的黄二的账赖掉,他事先打听过,黄二对欠账很多时候就置诸脑后,别人不还就不会追的。事情似乎也证明了他的操作——两年时间,黄二真的没找过他。

所以,当薛乡绅见到上门讨债的黄二时,是相当的出乎意料。

一百五十两,对薛乡绅这种土财主算得上是伤筋动骨,他实在是不想还钱,又想到黄二好像是无儿无女,一个人过活,就恶从胆边生,将黄二灌醉后,摁在水缸里面将他淹死。再把尸体装进麻袋,拖到河边后,用河中的石头毁掉黄二的面容,在衣服里面塞进去几块石头后,将尸体扔进河水之中。

薛乡绅以为那几块石头可以让尸体一直沉在水底,可是一场夏汛,将尸体冲到岸边,当时薛乡绅的心里慌到不行。

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蒋氏跑出来认尸,薛乡绅大喜过望,便撺掇保正去县衙报官,又在捕快的询问中,百般试图证明蒋氏跟杨发财的关系很差,却没想到正是他的这种“操作”,让官府的目光提前锁定在了他身上。

真相大白,薛乡绅杀人,被判了斩首,家产抄没,赔偿给黄二的养子。

罗县令断案不明,但及时悔悟,判赔偿蒋氏十两银子汤药费,五年内不得升迁。

杨发财发誓绝对不会再去赌博,还由县衙给他谋了一个县衙跑腿的活计,补贴些家用,还可以由县衙盯着他,算是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