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原国民党第12兵团中将司令黄维给出的答案是“27年”。
2010年9月29日,黄维小女儿黄慧南对外讲述了父亲的改造岁月和晚年生活。黄慧南将黄维将军生前录的广播播放了出来,黄维自述了作为战犯的27年。晚年的黄维,不想背叛国民党,对共产党也不想离弃,始终想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
“我是罪大恶极的战犯,解放后受到了宽大和改造……”黄维平静而苍老的话语从一台老式的录音机里传出来,音色未改,斯人已去。
回到解放战争时期,要说被俘的国民党将领谁最顽固?黄维绝对排得上名号,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黄维是蒋介石的爱将,根正苗红,出身黄埔军校。
1948年,淮海战役中,黄维对阵陈赓,兵败被俘,输得很彻底。黄维被俘后,得知自己是败在了老同学陈赓的手里,他说道:“输给陈赓我服气,我们是老同学,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比不过他,我输得不冤枉。”
黄维被俘后,受到了解放军的优待,先后在北京功德林监狱和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改造期间,与他同一批的大战犯杜聿明、宋希濂等人先后改造成功被特赦。
原本黄维的名字也在第一批特赦名单中,这是周总理亲手添上去的。但黄维冥顽不灵,始终不肯改造,战犯管理所认为黄维没有改造成功。如果把一个改造态度消极的人特赦,会让其他人心理不平衡,故不放人。
黄维在狱中常常与管理员唱反调,称“无罪可悔”。
1948年12月15日,黄维带领残部在双堆集地区与解放军打响了战斗。国民党第12兵团司令官黄维脸色惨白,急匆匆地跟着兵团副司令胡琏、吴绍周走出指挥所,三人分别登上了三辆坦克,带领余部突围。与其说是突围,倒不如说是逃跑,跟在坦克后面的步兵乱哄哄的。
三辆坦克来到了玉皇庙河湾,在过浮桥的时候,浮桥被黄维和胡琏乘坐的坦克压坏了,吴绍周的坦克跟在后面,一个筋头翻到了河里。没走多久,黄维乘坐的坦克又出现了问题。
黄维只好跳出坦克,只身慌忙逃窜。解放军已经攻占了12兵团的总司令部,解放军在被俘人员口中得知,长官黄维、胡琏等人已经乘坐坦克跑了,我军立即将情况上报。总前委书记邓小平得知情况后,扔掉了手中的烟头,下达指令:“南线部队都出来堵截,一定要将他们找到!”
解放军东、西、南三个集团接到总前委书记的指令,立即组织部下,布下天罗地网。黄维拼了命地跑,四周都是枪声,他也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他不清楚这天罗地网的缺口在哪里。
中野第11纵队教导员范天枢,带领两个排的兵力在田野中搜捕零散逃跑的敌人。他们沿着田间的小路搜索,一个小战士桑小六突然打报告说道:“教导员,我看到前面有人!在那边!”
“哪呢?”大家顺着桑小六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有一个人趴在不远处的陡坡上,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通信员贾更新也看见了趴在陡坡上的人,走了过去,大声呵斥道:“我们看到你了!站起来举手投降!要不然就开枪了!”
趴在陡坡上的人纹丝未动,一位战士大着嗓门喊道:“就是说你呢!再不站起来投降,我们就开枪了。”说完就随手把枪栓“哗啦”倒腾一番。还挺灵,趴在陡坡上的人缓缓爬了起来,举起了双手,转过身来了。
教导员范天枢拿着枪指着那个人,走过去,借着月光上下打量着那人:他穿着一套全新的普通军装,右边口袋里却别着一支金色的指北针,左边口袋还插着两支派克金笔,普通战士可摸不到这些;那人戴了一顶大钢盔,钢盔戴歪了,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桑小六走到那人面前说道:“到这份上了,还盖着盖子有啥用?”说完一挥手就把钢盔拿了下来,丢在地上。那人突然蹲下,伸手捡他的头盔,他伸手的时候,露出了左手手腕,手腕上的手表又大又亮。
那人捡起钢盔后,站得笔直,用左手托住钢盔。他的眼神露出了一种落寞。但他目光冷傲,看上去有一种挑衅的感觉。范教导员更加确信,眼前的战俘绝对不是一般人。
“你是谁?”
“85军军部上尉司书方正馨。”
范教导员绝对不相信一个上尉怎么会有如此的气质和打扮,国民党余部突围的方向有一条河,突围到此处一定会过河,河上没有桥也没有船,如果要过河就必须下水。眼前的人,衣服没有半点湿的痕迹。贾更新问道:“你是怎么过河的?”
“骑马。”
“马呢?”
贾更新打破砂锅问到底,想从细节处问出真相。结果对面果然开始慌张了,开始说胡话:“不是骑马,我被吓掉了魂……是一个大个子背我过河的。”
眼见问不出真话,范指导员只好将“方正馨”押送至旅部。旅部关押了大量战俘,有专业的审问小组,不管什么花招都被揭穿。
负责甄别战俘工作的宋禹,在几千名俘虏中,特别注意到了“方正馨”。宋禹决定亲自和他接触,宋禹坐在“方正馨”的对面,指着登记簿问道:“你之前交代的情况属实吗?”
“方正馨”点头道:“属实,方正馨,85军军部上尉司书,江西人。”
宋禹开始刨根问底,盯着“方正馨的眼睛问道:“什么时候参军的?”
“今年8月。”
此处出现了一个疑点,当兵8个月就被提拔到了上尉。宋禹问道:“你从军前是干嘛的?”
“民国17年才开始当教员。”
宋禹皱着眉头说道:“说具体点。”
“当了6年的教员,1年的科员,打仗需要就出来当兵了。”
宋禹在心里一算,现在是民国37年,“方正馨”民国17年开始当教员,干了7年出来当兵。宋禹忍不住笑出了声说道:“你编得也太假了,这中间的13年被你吃掉了吗?”
“方正馨”表现得十分懊恼,说道:“我现在脑子太混乱了,有一些事说不太清楚。”
宋禹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问道:“你月薪多少?”
“70多。”
宋禹没有略过,抓着问:“具体是多少?”
“方正馨”一下子被问住了:“70多……”
“方正馨”又开始耍无赖,装迷糊。宋禹知道想从这个人身上问点什么出来,不能操之过急,但基本能确定的是“方正馨”有问题。
12月16日上午,战斗全部结束。战俘唐铁冰找到了宋禹,说道:“长官,我有重要情报要禀报。”
“说吧!”
唐铁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后开口说道:“方正馨不是上尉司书……”说着又用眼睛往战俘堆里瞟,似乎担心被人看到。宋禹鼓励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上尉,你不用担心,主动坦白会得到宽大处理,你不想立功吗?”
唐铁冰抬起头,吸了一口气说道:“长官明鉴,他好像是我们的兵团司令官黄维。”唐铁冰原先的职位是上校团长,平时基本接触不到黄维,有时候也不过是远远地看着。所以他说了“好像”两个字也是合理的。
宋禹立即让部下寻找见过黄维的士兵过来辨认,经过辨认,“方正馨”果然就是黄维本人。
黄维被俘的消息一出,新华社前线记者闻讯赶来。记者问他:“当初面临战败,你为什么不投降?”黄维大怒,拍着桌子说道:“我的兵都成了烈士,我身为将军怎能投降?我为了国家民族利益,坚决不可能投降!”
前来采访的记者被惊得说不出话了,黄维成了战俘还如此顽劣。一位记者缓过神来,也大怒,拍着桌子说道:“你为了什么国家民族?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你代表的不过是官僚主席、资本主义……你是为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而打仗!”
黄维气得青筋暴起,吼道:“你胡说八道……”黄维扬手想要教训这两位年轻的记者,却被一边的杨伯涛拉住了。杨伯涛是原国民党18军军长,也成了战俘。
另一名记者,要给黄维拍照,黄维故意将头撇向另一边。摄影的记者急了,说道:“黄维,你现在不是什么总司令了,是战俘!”
黄维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记者,想要争辩什么,记者抓紧时机,“咔嚓”一声拍下了一张照片。
后来,黄维和其他战犯一道被送往了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原国民党少将邱行湘也在这里改造,态度十分积极,与黄维形成鲜明的对比。黄维经常挑事,嘲讽邱行湘没有风骨,是“墙头草”。邱行湘一再忍让,不曾想黄维变本加厉,常常跟在邱行湘后面骂。
有一次邱行湘实在忍不住了,讥讽道:“你多有风骨?当初你为了讨好蒋介石,将你父亲给你取的字都改了,还好意思到处炫耀!”黄维,字悟我。有一次蒋介石送了一张照片给他,并在后面写了“培我”二字。也不知是老蒋记错了名字,还是故意为之。黄维直接将字改成了“培我”,遇人就说蒋介石准备“培养他”。
黄维也反驳得哑口无言,从此也很少去找邱行湘的麻烦。
和黄维关在一起的还有杜聿明、王耀武等人,杜聿明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对共产党有所改观,开始审视自己。他们一些人经过改造都有了明显的改变,唯有黄维还在维持着他那所谓的“忠臣不事二主”的气节。
黄维在功德林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说话都有一种“将军范儿”。他始终认为国民党不过打了一场败仗,胜败乃兵家常事,终有一天会等来翻盘的机会。
周总理曾经亲自将黄维的名字加在第一批特赦名单上,可是黄维太过顽固了。战犯所认为,黄维并没有改造好,如果这样一个人都能被特赦,其他战犯肯定会有意见,于是他的名字被划掉了。
战犯所对黄维还是格外关照了些,比如:黄维在上厕所的时候,拿战犯所的红色书籍当厕纸。有人告状说黄维在侮辱革命,管理员却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道:“是我不好,没有给你们准备充足的厕纸,黄维同志不是有意的。”
中央政府对黄维的家人也格外关照,给黄维妻子蔡若曙安排了工作,还为他两个女儿安排了入学等事宜。党和领导人都希望黄维能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被特赦。
党中央之所以对黄维特别一点,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的性格。黄维的性格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儒”。这样的性格使得黄维为人处世光明磊落,无论在何种境地从来不失君子风度。
但“墨守成规、守旧迷信,书呆子气”也成了黄维性格的缺点。蒋介石的“君臣之道、忠臣良将”的儒家一说与黄维一拍即合。
国民党军中很多将领都领教过黄维的“书呆子气”,比如杜聿明。杜聿明带兵远征缅甸,大败而归。此时的黄维要对杜聿明的部队进行点检,清算损失了多少人马。杜聿明是蒋介石身边的“红人”,要是一般人来点检,巴结都来不及。黄维就说不准了,他是有名的执法如山,铁面无情。
杜聿明主动请黄维吃饭,希望他能给自己留些面子,少报一些损失。此话一出,黄维脸色很难看,杜聿明的幕僚副官纷纷打圆场,说国家风调雨顺,强行拉黄维说话。黄维却板着脸说道:“我老家江西发了洪水,闹洪灾,哪里风调雨顺了?”
一名副官还以为黄维在要银子,便试探着问道:“我们有些闲钱,正好可以捐给您的家乡,您要不代为收下……”还没说完,黄维就忍不住当场发作,说道:“我家刚好是开米店的,发大水刚好可以发国难财!”杜聿明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饭是吃不成了,黄维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了。
黄维也从来不会落井下石,1934年,刘畴西带领的部队遭到了俞济时的“围剿”,刘畴西被俘。刘畴西是黄维和俞济时在黄埔一期的同学。俞济时抓获刘畴西后,顿生出许多优越感。俞济时烤着炭火,穿着将军大氅(chǎng),审讯衣衫褴褛冻得发抖的刘畴西。
黄维知道后,对俞济时大为不满,当面损他说道:“大家好歹同学一场,你不请老同学吃饭就算了,至少也要给人一件棉袄啊!石头做的心都没你的硬。”
抗战时,黄维接任54军军长,上任后发现了军粮被人动了手脚,不是发了霉就是掺了砂石。黄维猜想有人中饱私囊,于是将这一情况上报。何应钦身任数职,既是军政部长又是全军参谋总长。
黄维没有来之前,何应钦就接到了很多这样的反馈。当时军中伙食费很低,军粮发霉是正常现象。黄维直言,算是撞在了刀尖上。
何应钦将黄维批了一顿,说黄维破坏军需独立。何应钦向蒋介石告状,安了很多莫须有的罪名,请求将黄维革职查办。黄维一气之下说道:“如今抗战不能胜利,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国家腐败。我宁可弃甲归田,也不同流合污。”之后就带着一家老小回了老家。
党中央之所以对黄维要特别,除了性格原因,还有他在抗日战争中所做出的贡献。1937年,淞沪会战,黄维时任18军67师师长,守卫罗店。罗店之战是黄维成名之战,他带领部下死守阵地一个星期,击退了日军无数的冲锋。
黄维手中三名团长,一人战死,另外两人重伤。67师文员、炊事员都拿起武器,接替倒下的战友。黄维对战士们说道:“为了保卫国家死在阵地上,是一个军人的荣耀!”
打到最后,67师活着的人连一个团都凑不上。
黄维作为战犯,开始了长达27年的改造,成了最后一批被特赦的人。在此过程中,黄维始终不肯说蒋介石和陈诚一句“坏话”。
他曾对外人说道:“国民党里面的确是有不少坏人,他们官官相护,贪得无厌,我骂了不少人。但是有两个人我一定不会骂,一个是蒋介石,另一个就是陈诚。至于原因,蒋介石对我来说有知遇之恩,他是我的校长,之前我在学校默默无闻,是他给了我机会。陈诚对我恩重如山,如果不是他的提拔,我不可能升迁得那么快。”
黄维对外说过蒋介石最“重”的一句话也不过是:“国民党失败了,不得民心,一大部分原因是蒋介石的那一套不适用了……”
黄维来到功德林,对我党有不少偏见,始终拒绝改造,甚至还在幻想“有机会翻盘”,他的蒋校长还会重返大陆。黄维在功德林中屡次挑事都被管理员“摆平”,他并不领情,为了逃避思想改造,他将全部精力放在“永动机”上,想要发明一台永动机。
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永动机”是一个假命题,根本不可能被创造出来。周恩来了解情况后,没有阻止,而是表示支持。1968年,黄维还得到了一笔资助,继续实验。实验结果不言而喻,失败了。
黄维来到功德林,身体中有5种结核,可以说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医护人员精心照顾,黄维却说这是共产党“收买”人心的手段。有一次,黄维用的特效药没有了,周恩来亲自去香港花了大价钱购买。
医护人员精心照顾了黄维4年,他的病也得到了根治。这时候的黄维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真正让他决定改造的还是家人。在组织的安排下,蔡若曙带着女儿见到了还没有出狱的黄维。黄维看到渐渐年老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第一次产生想出狱的想法。
黄维得知妻女被政府关照了后,心底对共产党十分感激。若说黄维的软肋,可能只有脚下的土地,家中的老母,身后的妻女。妻子蔡若曙劝说黄维好好改造,早日出狱。
1975年3月19日,最后一批战犯名单,黄维的名字排在第一位。那一年,黄维71岁。
黄维被特赦后,就一直没有离开工作岗位,致力于文史研究。
1978年,黄维当选了政协常委,他向照顾自己的医生说道:“我没有辜负党对我的期望,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祖国统一大业作贡献。”
黄维被特赦,不久台湾方面就联系他,许诺补发27年中将薪水。根据资料显示,在1932年左右,国民党中将薪资为一个月800元,最少的时候也有200元。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家庭月收入只有10元,猪肉、牛肉也不过一两毛一斤。
黄维接过邀请,思索了一番,他拒绝:“共产党待我不薄,我不能恩将仇报。我只希望余生能为祖国统一大业尽绵薄之力。”
1977年10月,黄维参加完国庆典礼,在女儿的陪同下去了南昌革命烈士纪念馆。他拿着烈士名单,方志敏的名字也在其中,泪流满面,说道:“为国家谋福祉的英雄牺牲了,我这个有罪的人却还活着,讽刺啊!”
太阳快下山了,黄维说什么也要让女儿带着他去方志敏烈士的墓地。20年代,方志敏是黄维心目中的老大哥,老大哥曾经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一定要做一个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人。”
黄维站在老大哥的墓碑前,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