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艺可，女
01
15岁那年，董舒来到了我们家。
她是我爸大学同学的女儿。
两个月前，她爸爸董伯伯因肝癌去世。
临终前，我爸妈去医院看望他。
董伯伯拜托了爸爸一件事：让董舒来城里读书。
我爸含泪承诺：“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02
我爸和董伯伯的渊源太深了。
当年上大学时，他俩同寝，且是来自于同省同市。
爸爸来自于城市，董伯伯来自于我们所在市最北面的偏僻小镇。
也因为同乡，所以他俩关系格外亲近。
他们的隔壁住着一个教工子弟，平日里十分霸道，屡次与左邻右舍发生冲突。
有一次，这个教工子弟将爸爸晒在走廊里的衬衫直接套在自己身上，扬长而去。
董伯伯刚好看到，便与其理论了几句。
结果，教工子弟二话不说，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让他少管闲事。
董伯伯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当即和他厮打在一起。
围观的同学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结果那个教工子弟冲进寝室，扬言要拿刀砍死董伯伯。
董伯伯见状，先下手为强，上去将他扑倒，不分头脚，一顿暴揍。
结果，那人被打成了轻伤，董伯伯因此被学校开除。
03
这次替爸爸打抱不平，让董伯伯的命运彻底被改写。
本是天之骄子、寒门希望的他从农村来，又回到了农村去，做了初中代课老师，郁郁不得志。
爸爸一直对董伯伯心存歉疚，可是，多次想要各种补偿董伯伯，包括后来想帮忙给董伯伯在城里安排工作，都被他拒绝。
董伯伯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让我爸背上沉重的包袱。
而他本来教学很好，而且也为重点高中输送了很多优秀的学生，让整个初中的升学率提升了不少。
但，代课教师转正的机会一直都没有轮到他，他偏偏又是一个不喜欢走上层路线的。
虽桃李满天下，但却清贫孤傲，妻子为此跟他离了婚。
离婚一年后，董舒的妈妈竟然因车祸意外去世。
董伯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同时还要应对繁重的教学任务，积郁成疾的他患上肺癌那年，董舒刚高一。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向来不求人的董伯伯主动给我爸打了电话，临终托孤。
他说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走了是一种解脱，但唯一放心不下，内心觉得最亏欠的就是女儿，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可以走出农门，考上大学，有一个好的前程。
04
就这样，董舒从农村来到了我们家。
我爸终于有了一个回报董伯伯的机会。
他动用各种关系，把董舒的学籍转学进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并让她住进了我们家。
爸妈让我搬进阁楼，把我的房间让给了董舒，并一再叮嘱我要照顾好董舒。
董舒和我同龄，并被爸爸安排与我同班。
事实上，她并不需要我如何照顾，学习刻苦，特别善于察颜观色，人也长得好看，情商智商都妥妥碾压我的那种。
在学校，她很快成为老师和同学喜欢的对象。
在家里，她除了学习，还时常帮我爸妈做家务，休息这天，还会给我们做她家乡的拿手菜，色香味俱全。
从小到大，爸妈给我买的最多的就是书，我也是在爸妈的威逼利诱之下，才养成阅读习惯，但只要是能看电视，我是绝对不会选择看书的。
但董舒就不一样了，她最爱的就是我那一面墙的书架。平时在家，她随时随地找活干，但只有读书的时候，有时喊她都听不见。
这个世界，真的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董舒来之前，我爸妈尚觉得我还算听话懂事。
但董舒来了之后，爸妈时时处处觉得我像她的反面教材。
05
高中三年，我和董舒同出同进。
她对我很好，每次见我懒懒地背着沉重的书包，她就会一把接过去，背在她肩上。
我偶尔在学习上偷懒耍滑，她也会默默提醒我，而且，看到我不会的题，她会主动给我讲解。
每次周日她洗衣服时，也都会连同我的一起洗掉，并且不让我爸妈知道。
对她，我从刚开始的排斥到慢慢接受。
我时常晚上在爸妈睡下后，偷偷跑到她的房间，跟她说悄悄话。
她对我，也由从前的客气慢慢变得知己，她会跟我讲董伯伯，笑着开始，泪流满面地讲不下去。
我陪着她掉眼泪，慌不择言地安慰她：“舒舒你别伤心，我的爸爸妈妈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以后，妈妈再给我们买衣服时，贵的、好看的都先给你，我再跟你争我就猪狗不如……”
06
高考那年，我和董舒相约报考了同一个城市。
只不过，董舒的学校是985，我的学校就是普通一本。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关系。
大学时期，我们每周都会见面，见了面，就叽叽喳喳个不停。
董舒大学的学费是我爸妈资助的。
所以，她过意不去让爸妈再承担她的生活费。
那时，她边工边读，做家教、在肯德基做小时工。
我时常去她打工的地方接她，然后一路陪着她走回学校，以及请她吃点好吃的。
每次我俩一起吃饭，我抢着买单时，她就会跟我说：“可可，等我将来有钱了，顿顿请你吃大餐。”
我欣然答应：“嗯嗯，求包养！”
07
大二下学期，我谈恋爱了。
他叫李亦舟，是我们邻校电子与信息工程学院的，我们在一次主持人大赛中相识相恋。
我第一时间把他介绍给了董舒。
在见过李亦舟之后，董舒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她提醒我，李亦舟精明功利，可能跟我这种傻白甜不是一类人。
我不以为然。
恋爱嘛，要的就是来电，再说，他精明也好，功利也罢，我有什么可让他算计的呢？
见我不为所动，董舒有点怒其不争。
每次我们仨聚在一起时，她都对李亦舟爱搭不理，甚至有点小敌对。
我私底下劝她：“你这么不喜欢他，我是有点为难的。”
董舒回复我：“我就得表现出不满意，这样，他有压力，知道你的后援团不好惹。”
这话，听得我暖暖的。
越来越觉得，爸爸当年收留董舒，不仅是完成了他的心愿，更是为我储备了一个手足般的伙伴。
08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我讨厌这句话。
应该是大三上学期，有一次，李亦舟过生日，我恰好那几天请假回家看望病重的爷爷。
临行前，我提前订好了生日蛋糕，买了礼物，委托董舒在李亦舟生日那天送给他。
我至今不知道李亦舟生日那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从家里回来后，被李亦舟断崖式分手，原因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失恋的我莫名其妙，找董舒哭诉。
她安慰我：“我早说过他配不上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值得更好的。”
那段时间，董舒只要有时间就会陪我，逛街，吃美食，探索这个城市很多我们未达之地……
我也只是难过了一小段时间，我只是失去了一个不爱的人，就像丢了一个喜欢的玩具而已。
而通过失恋事件，我对董舒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
恋人如衣服，而她，是老天派发给我的后天手足。
09
但我的这份得意很快被摧毁了。
一个周日晚上，我临时起意去找董舒。
我到她学校时，宿舍马上就要关门了，但董舒没在，所以，我就在宿舍门口等她。
然后，我看到了路灯下，难舍难分吻别的董舒，和李亦舟！
那一刻，我裂开了。
理智告诉我走开就好，但情感让我还是走上前去，想问个究竟。
董舒让李亦舟先走了，说她跟我解释。
然后，她很平静地跟我说：“你什么都有了，就放过李亦舟吧，你们不合适。”
我问他：“这世界上，男的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李亦舟？”
她没有回答我。
关于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她也没有回答我。
她只是说：“对不起，可可，你想闹就闹吧。我欠你的，欠你们家的，这辈子可能都还不上了。”
我很想闹。
可是，看着她表面道歉，语气里丝毫没有歉意的样子，突然就不想跟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最好的报复，就是不报复，但永远保持报复的权利。
10
打那儿之后，我和董舒断交了。
关于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跟任何人都没有提起，包括我爸妈。
偶尔他们问我董舒近况，我也就几句话搪塞过去。
而被横刀夺爱的那份滋味，实际上完全不抵被至亲至密之人背刺的那种羞辱。
这种羞辱给了我教训，也给了我成长。
后来步入职场，我不再一味天真，与所有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边界。
想来，这也是董舒教会我的。
11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老家的央企。
据我爸妈说，董舒去了深圳。
逢年过节，她都会给爸妈打电话慰问，并且寄来礼物。
包括她结婚时，也是盛邀我爸妈参加，但妈妈晕机严重，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爸爸一个人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本来爸妈是叫着我一起去的，但我以自己工作走不开拒绝了。
她嫁给了李亦舟。
他如今是一家大厂的程序员，年薪不菲。
婚礼上，我爸把她交到李亦舟手上时，叮嘱他要护她一世周全，并且跟董舒说：“虽然我们离得远，可是，如果受了任何委屈，都可以回家。”
董舒哭得很凶，她和李亦舟一起向我爸行了大礼，一再强调没有爸爸当年的收留与资助，就没有她的今天。
回到家，我爸还原着婚礼的种种细节，描述着董舒与李亦舟如今的事业有成，言辞之间全是欣慰和骄傲。
我妈也跟着唏嘘感慨，心疼董舒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而我，只是听着，全程沉默。
她的人生，早已经与我无关。
后来，我嫁给了同事于航，很快有了女儿。
关于董舒的记忆，正在被岁月慢慢风干。
偶而记起，都觉得是很遥远，且很不真实的前尘往事了。
12
但这世界有时就是这么荒诞。
谁能想到董舒所在的公司会和我们单位之间有业务的瓜葛。
而且，董舒因为出生成长于这里，所以，被公司戳升为项目负责人，全程来搞定这个不大，但也不小的订单。
无巧不成书的是，我们单位与她对接的人，恰恰是我老公于航。
做足了功课的董舒并没有跟我打招呼，而是直接接触了于航。
大概是觉得异性之间更好沟通吧。
直到于航回到家，跟我提及这件事，我才知情。
在于航那里，她深情描述了我们曾经的姐妹情深，阐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
而且自揭家丑地把当年她横刀夺爱的事情主动向于航做了摊牌。
她的解释是，像李亦舟那种出身寒门的男孩和她一样，内心充满算计和向上攀爬的欲望，这样的人，不适合养尊处优的我。
她还说，真正适合我的，就是于航这样的，门第对等，阳光松弛，自带光环的男人，而不是像李亦舟这种，虽然如今收入很高，但心始终很穷，不敢享受生活，也不希望妻子和孩子吃好穿好用好。
整个会面，她把姿态放得低到尘埃里。
她最后没提订单的事情，只是请求于航能不能在我和她之间做一个说客，让我和她之间，可以以岁月和成长之名，前嫌尽释。
13
但，董舒低估了于航。
他不是我。
她一晚上的铺垫，在于航听来，无外乎就是一边卖惨，一边兜售“幸福的人先让步”的心理战略。
于航征求我的意见：“你怎么看，董舒和公司的这个合作？”
说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恻隐之心大作。
很多往事扑面而来，我向于航还原着她在那个年纪失去相依为命的父亲，母亲对她不管不问，她寄人篱下的种种……
于航静静地听着，而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二战期间德国有组织迫害并杀死犹太人，有一家富裕犹太人家，为了逃出去避免被杀害，不得不求助别人。当时有两个官员朋友可以帮助他们，一个人曾被自己家帮助过，另一个则是曾帮助过自己家。这家有两个儿子，父母要他们自己选择能帮助逃跑的人。大儿子选择了自己家曾经帮助过的那个人，认为知恩图报嘛，但小儿子选择了曾经帮助过自己家的那个人。结果是，大儿子被告发遭到逮捕处死，小儿子则被秘密帮助逃出德国活下来。为什么结果会如此看似不合理，其实就是人性起作用，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更有可能继续帮助人，因为这是一种乐于助人担责任的人格气质类型使然，少了后天更多心计权衡。而被帮助过的人，是否是乐于助人担责者，是未经过检验的。
他说，其实董舒的经历让她深谙人性，特别懂得利用心理工具，实现自己结果为导向的目的。
我思索良久，才消化了于航的话。
原来，我一直都是董舒的工具人。
从前是，今天也差点是。
14
所以，我最终没有跟董舒见面。
有些人，不想见就没必要勉强。
如于航所料，她去看望了我爸妈，顺道提及了她这次出差的目的，表达了如果项目做成，她可能有机会在我爸妈身边尽尽孝，以及顺路感谢了一切都是天意与缘分。
但最终，于航还是没有选择跟她合作。
事实上，同类公司的方案和董舒公司的不相上下。
所以，于航的选择也算无懈可击。
但的确带上了个人的感情色彩。
就算董舒不是蛇，他也不想做那个农夫。
而且，他也想让董舒知道：这世界的确有因果。
据于航说，竞标结果公布的现场，董舒当场就哭了。
15
董舒离开后不久，是她的生日，我爸妈像从前一样给她发微信送祝福，也像往年一样，给她发了666的红包。
要知道，以前的这个日子，董舒一定会跟爸妈各种话家常，各种感谢，把感情烘到沸点。
但这一次，董舒没有接红包，也没有任何回复。
搞得爸爸妈妈反复确认，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
后来，爸妈跟我感慨：项目没拿下来，董舒心里可能不舒服。唉，我们老了，帮不上忙了。
看着爸妈的失落，我欲言但止住了。
事实上，董舒真的是格局小了。
关于我俩曾经的事情，我爸妈至今都不知情。
而我，也会一直对他们守口如瓶。
毕竟，董舒是他们，尤其是我爸的一个心结，我希望他一直觉得，善因结善果，善始得善终，他没有辜负同窗的嘱托。
至于我，已经彻底释然：不同路的人，相忘于江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