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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4中秋节,民族音乐纪录片《月亮街》火遍全网,大理发布视频号上传第一天,即在云南,尤其是大理朋友圈刷屏,流量过10万,好评如潮;第二天人民网、《中国国家旅游》杂志倾情推介,并荣登新华网。该片由大理州委宣传部出品,辜小军问乡工作室摄制,改编自白族作家又凡的同名小说。应广大观众和读者朋友对这部作品的热情和喜爱,即日起,大理融媒报纸和公众号同步独家首发连载小说《月亮街》,计9万字,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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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亮 街

作者:又凡

雪落 月升 风起 花放 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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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小妹,茶壶有嘴不说话,三弦无心话又多!

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叫阿亮,是一个会弹弦子爱唱调子的盲眼人。

月亮升得有点儿迟。但是,今天的月亮,是很高兴的月亮,因为它还没有看到一个多月后我在舞台上弹不出曲子的洋相。我一点都不想再提那件事情了,但我很愿意跟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那些难忘的事情;我也很愿意跟你讲讲我的村子,还有村子里各种各样好听的声音。当然,还有我钟爱一生的小四妹。

就从月亮说起吧。

天早就黑了,我知道,这会儿,十六的大满月,正在青幽幽的石宝山背后,像一个胖娃娃,用藕节般的胖手,揉了揉安睡一整个白天的眼睛,顶开头上松软的细土,掀掉松针和草屑,笑哈哈团在石宝山顶。

小四妹说,十六的月亮是一个胖娃娃,又白又胖,团头团脸看着草海,吮一颗手指头在嘴里,像吮一颗甜糖,偏着头听人们唱调子。

她说是就一定是。

记事以来,我从未见过月亮,正如我从未见过小四妹。小四妹就是我的月亮。有很多年,当我想着月亮长什么样子,心底就会浮现小四妹的样子,当我想着小四妹长什么样子,心底就会飘出月亮的样子。她们互相解释,在我心里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清晰。月亮就是小四妹,小四妹就是月亮。所以,小四妹说月亮是绿的便是绿的,她说月亮是秋千便是秋千,是银盘子便是银盘子,她说月亮是胖娃娃,就非是一个胖娃娃不可!

上村下营的人都叫我阿亮哥,说我的调子“能把人的心肝割走”。我从未想过要割人心肝,实际上,我只会弹一个调子,这七八十年一直唱的,也只是这个调子。这个调子本来没有名字,被称作“田埂调”是专家们后来的事了,而在这之前,也有村子里的人把它叫做“创闲调”,“创”是白族话音译,“到新鲜的地方逛闲游玩”的意思。

这个调子不用学,我们这坝田地里的人,男的个个会弹,男女老少人人能唱。创闲赶街,种瓜割麦,砍柴放牛,节庆集会,红白喜事,挖地施肥,张口就唱。唱给好天气,唱给山,唱给水,唱给田,唱给牛羊,唱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也唱给自己。

月亮升起的晚上,草海边,林子下,马路旁,哪里有月亮,哪里就是最热闹多情的月亮街。这时候的调子,就要唱给最喜欢的人。

只不过,有很多很多年,那是别人的月亮街,别人的热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月亮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快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月亮是别人的月亮,月亮街是别人的月亮街,我只能独自一人窝在我家老院的老梨树下,老四眼狗趴在我的脚下。我弹着阿佬(鹤庆方言,意为爷爷,下同)留下的龙头小三弦,千万遍重复那个老掉牙的曲子,弹给老梨树,弹给老狗,弹给鸡窝里早早睡去的鸡,弹给睡梦中的猪仔,弹给来去的风,过路的雨……直到1970年代,小四妹来到我的身边,她像十六的大满月,带着兰草的幽香,像春天午后的暖风,五龙河里柔软的水草,麦收时节楸木花蕾的绵甜。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唠。

那年春天,也是农历十六,我和小四妹在月亮街对歌的第二个晚上,我最担心的事,就是她不来对歌。现在想起来,她怎么会不来呢?她是那么爱对调子爱玩爱笑的人,可我那时候就是担心她不来,焦心得要命。或许因为我太渴望听她了吧,才会那么焦心。人在焦心的时候,总会有点儿热。

今天晚上,同样有点儿热,有那么一点点焦心。

这个时候小四妹应该忙活在院子里才对,但一切都太安静了,不但没有小四妹忙前忙后的脚步声,就连虫子们都哑了。鸡早早就去睡觉,猪也懒得哼哼,车子一架都不在路上跑,隔壁平时震天响的电视也停掉了。老四眼的呼吸声也没有了,它大概真的快要死了吧。

太静了。

长时间的静。

静得让人有点儿烦躁,烦躁很像焦心,但比焦心更火一点儿,让人坐不住。这是不对的,我是最能安坐的人,经常在老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如果不是雨下得太大——我甚至在下雨的时候也一动不动,让雨点敲打在头上,脸上,手背上,脖子里,衣服上,之后,任它们慢慢蒸干,我还是一动不动。就喜欢一动不动地听风的声音,雨的声音,雷的声音,树抽芽的声音,花绽开的声音,鸡鸣唱的声音,狗咬叫的声音,猫打架的声音,嗯,整个村子的声音,当我一动不动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在动,包括年久失修的老土墙,小石桥下的流水,出洞的老鼠,布网的蜘蛛,筑巢的蜜蜂,正在搬家的蚂蚁……它们是如此热闹鲜活。

但是,这个晚上,它们全都死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一点儿生气都没有。我知道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还是我跟小四妹对歌时的大满月,只不过,满月下,一切都了无生气,通通都哑巴了。

这是一件让人烦闷的事情。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有一件事情,极有可能,在这满满当当的月亮下发生了:我聋啦!

我的耳朵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越来越听不见。我不仅眼瞎,还耳聋。我是一个又瞎又聋的糟老头子了。掰着手指头算算,八十老几,活得够长的了!十六的满月要缺下去了,石宝山要垮塌了,五龙河要断流了,草海要陷落了,老火塘要熄灭了,我快要离开人世了……

我的眼睛是三岁的时候看不见的。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就是云鹤楼的红墙上,高高的毛主席像,还有他高高扬起的右手。除此之外,就连阿嬷(白语意译,妈妈的意思,下同)长什么样子,也都模糊不清了,阿佬只剩下一顶毛茸茸的黑帽子。

那年,一场天花烧死了我最小的妹妹,也烧坏了我的眼睛。冷。痛。不停地吐,好像有一只手伸进胸口把肠肠肚肚往外拉扯。身上脸上成片的斑点,水疱,脓包。妹妹早我三天去掉了,迷迷糊糊听阿嬷说,背到山箐里,浅浅盖上薄土,埋了。

那个黄昏,阿嬷做完地里的农活,背着烧得像一颗火炭般的我去找赤脚医生。怕传染,村里的赤脚医生、邻村的赤脚医生都不愿意开门给我看病。更远村子的赤脚医生同样不愿意将门打开,看看这个病得快死了的孩子。

他们好心地劝阿嬷说,扔掉算了,把你染上麻烦就大啦,你还有那么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要照料。

阿嬷不理他们,紧紧抱着我,在第三个紧闭的赤脚医生家门口,坐了一夜。记得那是秋天,秋风忽拉忽拉刮扯着大把秋叶,将它们纷纷扬扬从枝头卷落,再扑扑簌簌掉到地上,就像阿嬷的眼泪扑扑簌簌掉进我的耳朵,脖子,眼窝。

夜很深的时候,赤脚医生出来跟阿嬷说,人的眼睛如果烧得厉害,有一个方子,或许管用:将刚拉出来的牛屎晾冷,包到干净的布里,再敷到眼睛上,有可能会好。

“只是有可能啊,我也是听一个老医生说起,自己没有试过。”赤脚医生说完,又紧紧关上了门。

阿嬷回家后,果真用牛屎包我的眼睛,包了三次。这也是后来听她说的,我完全不知道。只记得昏昏沉沉,冷一阵热一阵,迷迷糊糊间,好像一个人在林子里转来转去,雾很大,很冷,四处没有路,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更没有人,我在林子里穿来穿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往哪里去,一直走一直走,也不觉得累,不渴,更不饿,也没有觉得害怕,就那样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鸡叫,是我家的大公鸡。我朝着鸡叫的方向走,越走越近,鸡叫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之后,我就醒了。

黑漆漆的。

大公鸡极其洪亮地一声声打鸣。大黑狗呼呼吭吭地欢喜低吼,因为阿嬷回来了。她来看我。

“天快亮了吗?我饿……我要喝水……”我跟阿嬷说。

她解开我眼睛上包着的牛屎布包,帮我洗眼睛洗脸。

“天还没有亮吗?我想喝水……我饿了……”我跟阿嬷说。

阿嬷不说话,她的眼泪再次扑棱扑棱落了我一头一脸,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那会儿,正是阿嬷背着我去看医生之后的第三天,秋日的晌午,秋阳铺排得满山满坝满田满院都是,只不过我的眼睛彻底坏掉了,眼前一片漆黑,以为天迟迟未亮。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阿嬷的脸,再也没有看见过任何熟悉或者陌生的事物。

眼睛刚刚看不见的时候,一团团浆糊般的东西老在眼前翻滚搅动,我什么都认不出来,哪儿也不敢去,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怕,因为有阿嬷,有她在我就什么都不怕。院子里有老梨树,还有我家的大黑狗,跑来跑去的鸡,嗯,还有十多只鸽子,一窝小蜜蜂,它们都是我最好的玩伴。

这个院子太好了,太阳从早晒到晚,鸽子咕咕叫,蜜蜂时时刻刻忙碌个不停,大黑狗紧紧跟着我,老梨树叶子哗啦哗啦整天唱歌,大公鸡总是在我打瞌睡的时候长长打一声鸣,将我叫醒。大人们出去干活的一个又一个白天,老梨树是大黑狗和我的大玩场。听阿佬说,梨树比他的年纪还大呢,他小时候梨树有碗口那么细,结婚时长到一个小盆那么粗,等他当阿佬的时候,梨树长到比柱子还要粗,后来,梨树就一直那么粗,再也没有长过。

我喜欢抱着树,绕着它转过来,转过去,猜着方向:“东——南——西——北……东——南——西——北……”

我绕着它转圈圈,口中念叨着猜想的方位。转着转着,午后的太阳热辣辣地扫在我的脸上,它太热太辣,让我忍不住将脸朝着它,大大地叹一口气。大人叹气是难过,我叹起气来不会难过,我只是想叹气,那是我跟太阳打招呼。

嘿嘿!

树皮太好摸了,大片大片的,我觉得,阿佬讲古的时候,那个滑滑腻腻的蝌蚪龙后面跟着的各色鱼精水怪,它们的鳞甲,可能就是这么样大片大片又干又戳手的吧。听阿佬说,梨树是在一株老棠梨上嫁接的,嫁接口起初是一个铁环样的疤,棠梨的老根比梨树要粗一圈,梨树长的时候,棠梨也长,长来长去的,母本总比新梨树粗一圈,那个疤环就长成一个往外凸起的圆形台阶,人可以踩上去。

我一踩上去就变高啦!

我抱住树干,踩着这个树台阶继续往上爬。开始的时候,一整个下午的攀爬都是白费力气,直到有一天,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爬到树高处的枝桠上来,鸽子在我脚下飞,蜜蜂进进出出都从我脚下过,树上的风更大些,梨树叶子在我脸上蹭来蹭去,让人太高兴了。不过,高兴来得太早,因为我不知道怎么下来,大黑狗也不知道,所以我就只能在树上待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阿嬷回来,赶着把我抱下去,一遍遍交代我说不要再爬高上顶了。

我答应着,第二天就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因为鸽子的叫声把我带上了一把木梯子。木梯子靠着墙,墙上是阿佬搭的鸽子窝,啾啾啾的声音,就是从鸽子窝里面发出来的!

我把手探进去,呀!里面有两只小鸽子!脑袋光光,皮儿薄薄,整个身子软软糯糯。

我每天都要爬上去跟它们玩一阵子。

不多久,它们长出了细细的鸽子毛。

它们长到两个拳头那么大的时候,我在楼下找着一个空空的大木缸,它成为老梨树外,我跟大黑狗的另一个玩场。我喜欢爬到里面,翻跟头,咚咚咚敲木缸的边,躺在里面睡觉。大木缸保护着我,让我觉得踏实极了。见我不出去,大黑狗就会一个纵步窜进来,挨着我坐下。狗一进来,整个木缸就暖和了。我挨着狗,挨着它扑通扑通老快的心跳,觉得这个木缸房子太好了,它是我跟大黑狗的家。老梨树是我们爬山赶路做生意的地方,每天爬上爬下的,采一叠树叶子算是我们赚回来的钱。累了就回到木缸家里,下雨或者阳光太辣的时候,也会躲回我们的木缸家。

对,我们的家,也是小鸽子的家。

我会爬上梯子,捧一只小鸽子出来,把它抱进我们的家,它是我的宝宝,我靠在大黑狗的肚子上,我的宝宝躲在我的怀里。大木缸里很暖和,狗很暖和,鸽子也很暖和,我们是特别暖和的一家人。

我喜欢摸小鸽子又小又圆的头,喜欢摸它尖尖的小嘴巴,还有它豌豆一样的眼睛。我想找到它的耳朵,跟它讲悄悄话,不过,一次都没有找到。它或许是没有耳朵的吧!

我不敢把小鸽子拿出来太久,怕鸽子妈妈找不到它会着急,所以只玩一小会儿,就把小鸽子放回去。第二天,再把另一只捧出来,这样轮流着带它们回我们的木缸家。两只小鸽子是不一样的,我摸得出来,一只大一些,但是瘦,另一只小一点,但肉多些。我一天只能带一只出来玩,因为要留一只手爬木梯子。有一次,我在老梨树的老木皮底下摸到一只虫子,我把袖子一卷,将虫子塞进去,再把小鸽子掏出来,坐到大木缸里,将虫子喂给它。

它别提有多高兴啦!

对了,忘记告诉你,老梨树的树皮里有火柴头大小的蘑菇,有伞状的小草,有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结的硬壳。看来老梨树不仅是我跟大黑狗爬山行脚做生意的地方,它还是更多蘑菇、小草和虫子们的家,我们一起的大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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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音乐纪录片《月亮街》海报 辜小军问乡工作室供图

有个夏天的午后,下了一阵急雨,我跟大黑狗躲到木缸里玩。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声突然撤走之后,整个院子安静极了。过了一会儿,轻轻吹起了风,随着吱吱吱的声音,一只老鼠在楼上爬过,大概是弄掉了一颗小石头,不然就是墙上的一小块硬土,掉到楼板上。要紧的是,在下落楼板之前,它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我从未听过的轻响,那声音在风里转了几个圈圈,才像小蜜蜂一样飞远了。

什么声音?!

我肯定没有听过,我也肯定,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我走出大木缸,摸索着上了阁楼,那个声音是从墙柱上发出来的。我跪下去爬啊爬,爬上我家的仓储柜,很多的灰和霉味钻到我的鼻子里。我继续往前爬,爬过长长一大排仓柜,摸到那根墙柱,再仔细摸索,终于,我摸到了一件东西!在我摸着它的时候,它像是也很乐意跟我在一起,轻轻一倒,靠进我怀里来!

它长着光滑的头,头上有眼睛嘴巴,嘴巴还张得老大,脑袋上两只晃晃悠悠的耳朵,脖子老长,下面接着一个圆肚子,手一敲,空空空,声音好听极了。它的长脖子上有三根铁丝,手指一勾,一个声音嗡一下飞进我的耳朵,从耳朵直钻进心里。

这么好听的声音!像风吹到电线上,之后,那些声音再由小蜜蜂的翅膀煽起来,煽呀煽,很多只小蜜蜂一起煽,那是它们对着太阳酿蜜的声音。

我太喜欢这个声音了!

后来,阿嬷告诉我,这是阿佬的龙头小三弦,长脖子叫弦柄,上面不是铁丝,是铜做的弦线,晃晃悠悠的也不是耳朵,是弹簧上拴着两朵小花球。这是阿佬最喜欢的弦子一架,在他手上将近四十年。

回想起来,我看到过他坐在我家老梨树下弹弦子,我那时没有认真看他,也没有认真听他的调子,只觉他怀里抱着的龙头好看又好玩,我肯定是缠着他玩过龙头的,阿佬怕我将它摔坏,就把它高高挂起来了,而我要去捉蚂蚱,很快就把想玩龙头的事给忘记了。今天再想阿佬的样子,就是青灰色的一个人影,头上戴着很大一顶英雄帽,别的就想不起来啦,就算是龙头的样子,我用力去想它的时候,也只有很黑的眼睛和大大的嘴巴,别的,就只剩下有一点点怕又特别想亲近的感觉,想不出来了。想不出来的事情,就不想了呗!我眼睛看不见后不久,阿佬归西了,弦子这架就再也没有人动过。

今天,我找到了阿佬的龙头小三弦!第一次,我觉得它的声音好听极了。

从此,我有了伴。

我整天跟它玩。只要一弹它,就觉得有了最亲昵的小伙伴,我们之间开始有了说不完的话。我常常坐在老梨树下弹阿佬的小三弦。正着弹,反着弹,左手弹,右手弹;扯掉一根弦弹,扯掉两根弦弹,将两根弦并成一根弦弹;留长了指甲弹,削一小片竹子当拨片弹,找老公鸡的踞趾当拨片弹,让阿嬷要来羊蹄壳当拨片弹;用脚趾头弹,用牙齿弹,最厉害的一次,是隔壁的本家哥哥大发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颗子弹头,像手指,据他说是紫红色的,铮亮。它弹拨到铜弦上的声音,像是能把墙都刺穿。

梨花开了谢,谢了开,梨子熟了一年又一年;鸽子一窝窝长大;燕子一个个冬天飞走,一年年春天回来。我也一天天长高,长壮实。袖子短了,衣服窄了,裤脚自己拉高了,头发几觉醒来就把脖子盖住。阿嬷忙着给我拼接裤脚,给我剪头发。有个晚上,她老穿不好针,在屋檐台上叹气。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要把棉线穿到针眼里去嘛!这跟把弦线穿到弦子上有什么分别!

我走到阿嬷旁边,让她把针给我,我摸索到针眼,轻轻一钻,就把线拉过去了。

“你的眼睛……又能看见了?”阿嬷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我。

“没有,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针眼在哪里。”我跟阿嬷说:“我跟你讲不清楚,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但我处处觉得我看得见,老梨树,小蜜蜂,鸽子,大黑狗,我家的鸡,老黄牛,猪仔,我的弦子一架,还有水井,你进进出出背粪,煮饭……它们在我心里清清楚楚,还有月亮,我知道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它就挂在咱家老梨树上。”

阿嬷惊讶得不得了。她不再说话,忙着给我补衣服,补全家人的衣服。针带着线飞快穿过洗干净了的旧衣服里的声音,像风在跳舞。我抓过弦子,弹了起来。我在用弦子跟她说:阿嬷你不要总是发愁,你累了就歇一下,白天太阳晒得厉害就往树荫里躲一会儿……

是的,这些年,正是这把小三弦,让我的话多得不得了,一拿起它,我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我跟飞上飞下的鸽子说:你成天飞上飞下,是什么让你的翅膀一扇就能飞起来呢?

我跟忙进忙出的小蜜蜂说:你们采蜜的地方远不远?那里的花是不是多得采也采不完?过几天阿嬷就要割蜜了,你们不要害怕,我会跟她讲,只割很少的一点蜜,多多地留给你们!

我跟哗啦哗啦响的梨树叶子说:每年风一吹你们就长出这么多的叶子,你们到底是从这棵老梨树的根子里往上钻出来的,还是从每一个小枝丫里挤出来的?是风把你们抽出来的吧?它还要把你们吹掉下来呢!不要害怕啊,这地软软的,躺在上面可舒服啦!

我跟梨树皮甲里慢慢长大的小蘑菇说:你就躲在里面慢慢长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特别是隔壁大发哥哥,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你采掉,我不跟他讲,你要是想开花,就开一朵吧!但是要开得小小的,这样才不会被人发现。

我跟非常暖和从西边墙角慢慢爬到东边墙角的太阳光说,跟哞哞叫的牛说,跟夜里㘗㘗㘗唱个不停的小虫子说……总之那么多说也说不完的话,它们经过我的手指按压弹拨和敲打,变成一个个好听的弦子声,一个个轻轻重重的鼓点,像水流,像风,像雨,像炒豆子,一刻不停地从心里往外跑。鸽子、小蜜蜂、老梨树的叶子、小蘑菇、太阳光、牛、小虫子,它们跟我也有说不完的话,我们问问答答,答答问问,我觉得我家院子变成一个爱笑爱闹的院子,一个让我八十多岁,耳朵聋掉的时候,靠着老梨树回想起来,仍然热闹高兴得让人想要笑出声的院子。

是的,我想,我肯定是笑出声了。

虽然我听不见自己这个时候的笑声,但我清清楚楚听到了我小时候院子里各种快乐的声音,听到了那个时候我成开跟院子说话的弦子声。我知道,小时候弹着弦子、跟我的小动物、老梨树、小蘑菇们说话的日子,是真正让人忘不掉的美妙时光。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午后,突然,小蜜蜂们的嗡嗡声变得杂乱,它们在害怕,在求救。之后,我听见里面有一双大翅膀在煽动,小蜜蜂们勇敢地把它围住,肯定是来了一个要伤害它们的大家伙。我用弦子安慰它们,叫它们不要害怕,阿嬷很快就回来了,她会帮它们的。

不一会儿,阿嬷回来了,我叫她赶紧去看看蜂子怎么了。

“呀,来了一只大马蜂!”阿嬷说着,拿起扫把,两下就把马蜂赶跑了。

小蜜蜂们又高高兴兴地进进出出采蜜了。他们一高兴,我也就高兴,弹着弦子给他们伴奏,就像风给它们伴奏,梨树叶子为他们跳舞。

就是这把弦子,后来还让我找到了阿爸洞经班里的那几十件乐器,鼓,铙,钹,罄,四胡,二胡,阮,筒子,铃,镲……它们无一不是我的好朋友。阿佬之后,阿爸是洞经班的新班主,他虽然很忙,但也时不时教我一下,洞经班有事情,我都尾着他去,坐在一旁听他们演奏,他们谁有事来不了,我都能抵一角,特别好玩,又有好吃的,好吃又好玩。

关于吃,我想多说一句。

不少人曾经问过我,弹弦子的时候在想什么?走村串寨应事,飞机火车往来于各大城市演唱,有着什么样的音乐理想?说起来你不要笑,我没有什么音乐理想,也没有想过要冥思苦想创作一首世界名曲,更没有像后来我听说的那些音乐人那样,为创作的艰难而把脸面愁成一个个蔫苦瓜。我在弹弦子的时候,要么什么都没有想,我跟弦子在一起是不用想的,我太喜欢它了,我在跟它玩,跟它一起飞;要么就想肚子,填饱肚子就是最实在顶要紧的一件事。我喜欢吃青豆果子,它们每一颗都是春天的味道,怎么吃都吃不够。

——嗯,渐渐地,大木缸对于我来说有点小了,我不再爬到里面去玩,也不再爬木梯子掏小鸽子。我更喜欢跟着阿爸的洞经班去应事,去得最多的就是村里的龙泉寺,全村的人在里面打拼伙,听洞经班谈经祈求风调雨顺:坛内肃静,执事者各行其事……咚……经谈得差不多了,老妈妈还会敲着小木鱼念经。

洞经班那些声音太勾人了:鼓是天地的心跳,四胡是风夹着雨飞来飞去的翅膀,镲是太阳热极了的正午一个个飞起来的小火盆,罄是月亮在星星们都睡着了的夜晚轻轻唱起的歌……

还有那个张大嘴巴的老木鱼,听洞经班的人说,唐僧取经回来的时候,因为忘记帮老龟问还有多少寿辰,驼着唐僧和经书的老龟非常生气,一摆身子,将人和经书一骨碌翻到江里去了。江中有条鱼,不小心吃了经书,所以要敲它的头,一敲,就有经书吐出来,经书太多了,吐到今天还没有吐完呢。我喜欢把手探进它的阔嘴里,它的嘴巴比弦子的龙头嘴巴可大多了,那么大的嘴巴,不知道要吐多少经书出来。我觉得那么多的经书,如果挂到我家院子的老梨树上,肯定比十个夏天加在一起的叶子都要多得多。

一想到有那么多的经书挂在我家老梨树上,我就不由得将敲打大木鱼的力气加重一点,好让它吐出更多的经书……

木鱼我们的白族话叫“某梦枯”,阿爸告诉我,这是洞经需要的乐器,它在弹经时的作用是压板,搭搭搭包!三板一打!都要落在眼上。

在所有乐器中,我觉得四胡的声音是最老的,几千岁那种老。阿爸说,大四胡一架是谈经用的主要乐器,为什么叫大四胡一架呢?它有四根弦,四根弦两种音色,带动二胡、板胡、京胡、南胡和三弦,它拉起来压洞经班场面的音乐,带动整个音乐。阿爸还说,某梦枯和四胡是在他手上添置的,两件都比我的年纪大。

闲下来的晚上,阿爸点着油灯抄经书,光《大洞仙经》就有三卷,他一边抄一边念:“大洞谈经蕴奥玄,天尊变化说因缘。太初元命流形久,浩劫生民信习迁。移俗易风夷礼变,师今稽古圣书传。黔黎仰代垂慈处,万劫千生雪罪愆……”

他抄多少,我就能背多少。阿爸惊讶地发现了我超人的记忆力,开始慢慢把洞经应事的仪轨传给我,我背下了整本整本的经书。有意思的是,阿爸只会念洞经的经文,拉四胡,而我却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很多人说,我比阿爸还厉害!

而更多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老梨树下弹弦子,一点儿都不羡慕村里一波一波往外走的人——虽然我一次都没有独自走出过我的村子。

我常常边弹弦子边忍不住想:外面有什么好呢?一个村子的外面,无非是另一个村子。那些眼睛明亮的人,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另一个村子再到另外的村子,无非是路和村子。当他们在路上,他们就离开了村子,当他们在别人的村子,他们就离开了自己的村子和路。自己的村子和别人的村子是不一样的,最后还不是得回来。就像这株老梨树,它虽然长得那么高,秋天到了叶子还不是得落回地上!他怎么去的就得怎么回来,他出去了多少路,就得往回走多少路,既不会多一丈,也不会少一丈,因为他要回来的路,是他身后自己走出去的路……他出去,是为了回来……他从一开始,就走在回来的路上……

这个时候,大黑狗紧紧挨着我,趴伏在我的脚背上,它热热的体温和有点儿急的心跳,让我觉得弹弦子是件暖和的事情。还有风,阳光,空心雷,小雨,连天雨,阴煞煞的冷气,阿嬷或者后来小四妹炒菜的声音,它们浸在我的弦子里,于是弦子里有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柴米油盐,但大黑狗永远是温热的,所以弦子更多时候也是暖和的,它温暖我,即使有时候弦子声散发的是我心中的凄苦,但一经散发,就成了我的心灵安慰,对于我来说,仍然只有温暖。

有时候,我也会想,月亮是什么样子的呢?

其实我是见到过月亮的,三岁以前,但又似乎没有见过,想不清楚了。包括月亮,阿嬷的脸,大黑狗眼睛上面的两个小黄点是不是两个毛漩涡,梨树开花的时候花蕊是绿色的还是黄色的,鸡到底有没有眼睫毛,雨落下来是一颗一颗还是一线一线,烟囱里的烟是直的还是弯的,一朵云怎么升起来、怎么和另一朵云相遇、又怎么一丝丝一缕缕消散……通通模糊不清了。

月亮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三岁以前,在我眼睛明亮的日子,月亮从东边石宝山顶升起,往西面九鼎山头落下,一次又一次,经过我的上空,经过我家院子的上空,经过芦苇飘荡虫鸟齐鸣的草海上空。可那又有什么呢?月亮是月亮,我是我,它既不能吃,也不好玩,它在不在天上,我们一样饿肚子,一样钻草垛、爬墙头、翻箱倒柜疯玩,一样挨阿爸的揍,所以我从未好好看过它,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不仅没有好好看过月亮,也没有刻意盯着任何一样东西,将它仔细往心里瞧,以至于等我眼睛看不见了,想起天空,成坝的稻谷,彩虹,闪电,云朵,梨花,大黑狗,总是有点儿模糊,再往后,我越来越习惯于用声音和触觉来感知和表述这个世界,比如,汽车就是呼呼声和喇叭声,大黑狗就是汪汪的叫声和一团温和气,洞经班就是最华丽的声音王国,春天就是花香和软软的风……

三岁以前的视觉记忆一天天尘封掉了,及至老年,有人问我阿嬷长什么样子,我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就更不用说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间房子,一条狗,一个馒头,他们各自的颜色和样貌,全部杂糅在一起,分不清了,我也懒得去分清它们,我只要我的弦子,有它,我就立刻有了翅膀,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大发哥哥在村口飞舞的长竹棍,一不小心猛地甩到我的鼻梁上,只觉得脑袋轰地一热,胀起一圈,往后翻倒的时候,我看到小刺球一样的太阳,将棵棵麦芒投进我的眼睛,热辣辣的鼻血和泪水奔涌而出,让我如今每每想起月亮的样子,心底没来由就浮起那个小刺球般的太阳。

月亮也应该是一个小刺球吧,白色的小刺球,它没有太阳热,所以它的刺没有那么尖,或许是一根根蚕丝吧,细滑紧致柔软,像很多年以后,小四妹的拥抱……

然而这个时候,当我在老梨树下独自弹起弦子,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所以我无法联络起月亮跟小四妹的关系,只知道它是一个白色的小刺球,它的刺没那么尖,但没那么尖是多柔软,我想来想去脑袋里仍然没个谱气,只有梨花在春风里一瓣两瓣飘落到我的脸上,手上,让人有点儿迷醉。

我再次捡起脚下的弦子,独自又弹了起来。一弹起弦子,我就把什么都忘掉了。我和我的弦子像风一样,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弹子是我的翅膀,虽然我从未去过远方,但我的弦子,早已带着我,去到我不认识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太高兴的日子,连忧伤烦闷,也是今天的回忆中说不出的美好。可是,那些高兴再也回不来了,那些美好已经永远流逝。

我有点累了。

靠着老梨树,阳光暖暖地落在我的皱巴巴的老脸上,肩膀上,腿上,很是舒坦。

我想晒一晒我的弦子,还有那一件件陪伴我多年的乐器,我的老朋友们。这样想着,顿时又觉得来了精神。

明天应该也是个晴天吧,我要叫小四妹把我的老朋友们全都搬出来,好好晒一晒。我在心底谋划着这件事情,想着先拿哪一件,再拿哪一件,四胡摆哪里,某梦枯凳哪里,弦子三架靠哪里……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月亮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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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琳玲 陈丝华

值周:张辉 胡亚玲

主编:李胜

文明城市建设我知道

问:什么是全国文明城市?

大理市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所、站的基本情况是什么?

目前大理市已建成 1 个中心(市级部门)、13 个所(乡镇、街道)、145 个站(社区、村)、68个点(自然村、文明单位等)的四级新时代文明实践阵地,并积极开展学习实践科学理论、宣传宣讲党的政策、培育践行主流价值、丰富活跃文化生活、持续深入移风易俗等文明实践活动,广泛开展理论宣讲、教育服务、文化服务、法律服务、科技科普服务、健身体育服务等新时代文明实践活动,凝聚群众、引领群众、以文化人、成风化俗,传播新思想、引领新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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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街》故事连载(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