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七天。
大家应该猜到怎么回事了。
不多说,我们拆名著。
《水浒传》里有一段非常耐嚼的情节,五十一回的《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雷横、朱仝,是郓城县的两个都头。
雷横打死了侮辱自己的大老爷情人儿白秀英。
朱仝放了雷横跑了,雷横上了梁山投奔宋江。
朱仝问了发配罪,从郓城发配到了沧州。
知府见他仪表非俗,长得跟关云长似的,就安排他在自己身边听用。
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侍立。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缘何放了雷横,自遭配在这里?”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间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知府道:“雷横为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却把雷横上项的事备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他孝道,为义气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
沧州知府是个明白人,一眼看出朱仝讲义气,点破了他的心思。
朱仝说自己不敢欺骗领导,也是两个意思:一是我不敢欺骗司法,我的陈述就是之前的,我大意让他跑了;二是我不敢欺骗知府您,您说的,是对的。
这时候沧州知府的小儿子出现了,要跟朱仝一起玩。
方年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径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休要啰唣。”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
小衙内是个好孩子,估计从小看了关云长之类的装饰画,看见朱仝这种造型的,就认定为是大英雄,至少也是个正面人物。知府知道朱仝是因为孝、义两个字获罪,也放心他把孩子带出去。
知府看见,问衙内道:“孩儿那里去来?”小衙内道:“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里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来与朱仝吃。府里侍婢捧着银瓶果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锺。知府道:“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抵自赔费。
如果故事发展下去,这孩子长到七岁上学,朱仝可能会做他学武的师傅,小衙内变成了大少爷,朱仝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了此一生,也可能遇到大赦,回到家乡郓城,过着平静的日子。
但是,黑势力没有放过朱仝。
这一天朱仝带着小衙内看灯,突然被雷横拉住了,他赶紧对小衙内说:
“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去桥上看河灯。”朱仝道:“我便来也。”
朱仝原本的计划,是跟雷横说三五句话,回去带孩子,遗憾的是,他中计了。
吴用劝他加入山寨,他是这么说的:
“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上山入伙,出身不得。我亦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
朱仝想要做个好人。
遗憾的是,温和派往往会被极端派胁裹,就再也回不去了。
雷横道:“哥哥在此,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不是小弟裹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迟延自误。”
朱仝道:“兄弟,你是甚么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来陷我为不义。”
注意雷横的话术,在雷横和梁山基本盘的心目中,只有杀人抢钱才是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
朱仝不肯入伙,辞别了吴用,再去找小衙内,孩子已经不见了。
雷横扯住朱仝:“哥哥休寻,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倒抱了小衙内去了,我们一处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这个小衙内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
朱仝这段话好可怜!
他跟雷横说,这孩子是知府相公的性命,这是将心比心,但是雷横也好,吴用也好,他们都没有这种基本的人伦亲情,朱仝说知府要急了,他们只会暗喜,知道自己的计策对了。
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径出城外。朱仝心慌,便问道:“你的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雷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公见怪。”
朱仝还在担心回去晚了自己会不会被批评,他还没有明白一件事,这些往日和他称兄道弟的家伙,已经变成了魔鬼。他担心饭碗、担心工作,那俩人只是暗地得意。
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个没分晓的,以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李逵。”
雷横该杀,他明明知道答案,却在玩弄自己的朋友和恩人。
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么?”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脚叫苦,慌忙便赶。
吴用这个狗头军师的计策,没用的居多,要多绕远有多绕远。绑架别人家软肋来达到自己残忍的目的,这不是高明,只要手黑就可以了。
离城走下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逵唱个喏道:“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内还我。”李逵指着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却在我头上。”
这段往往被人忽视。
头须,是扎在发髻上的穗带。李逵杀四岁小朋友之前,看见他的装饰品好看,漂亮,就抢过来给自己扎上了。朱仝过来,他还跟朱仝炫耀。
李逵这个人,有二百斤的凶蛮肉体,却往往呈现出一种孩童的心态,他跟吴用、公孙胜出门,要扮演哑道童,梳着两个丫髻,这次又扎着小孩子的装饰品。
李逵符合一切变态杀手的特征,他的性欲是极度扭曲的。宋江最爱李逵这黑丝,也是变态到了极点。
朱仝看了,又问:“小衙内正在何处?”李逵道:“被我把些麻药抹在口里,直驮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请去看。”
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径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做两半个,已死在那里。
李逵、吴用、雷横一步步摧毁朱仝的希望,断绝他的可能性,让他最终变成垃圾当中的一员。
朱仝要杀李逵,但李逵一路逃进了一座宅子,柴进出面,劝朱仝入伙,还让李逵给朱仝行礼。
柴进、吴用,是梁山领导层,李逵这样的暴徒,则是梁山基本盘。
领导层和基本盘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我们自己家的孩子,因为要接班、要繁衍,要养大了当小兵,是有价值的,别人的孩子,不为我所用,也不归我所管,那就死了活该。
在柴进、吴用眼中,朱仝为单位领导的孩子去跟李逵拼命,那多少有点过分了,亲不亲,阶级分,你朱仝过去是都头,是官身,你护着官员的孩子也就罢了,如今你已经是一个贱民,是一个囚犯,怎么可以为了知府的儿子,去火拼兄弟呢?
李逵也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用三个苦死劝住。
朱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并,三个又劝住了。
朱仝能杀李逵吗?武力上可以(李逵相当菜,主要的战绩都是灭门别人,单挑极其一般),现实中不能,真杀了李逵,朱仝走不了。
他最后能做的,无非是跟李逵势不两立。这是他最后的姿态了。
朱仝道:“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柴进道:“恁地也却容易,我自有个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便了。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
柴进的安排也没有什么高明的,就是让李逵暂且不要回山。
朱仝就这样被裹挟着上了梁山,未来的岁月里,我觉得他没有快乐过。
故事讲完了。
今天的世界,仍然有李逵这样的人。
在替天行道的旗帜之下,干着屠戮妇孺的恶事。
有人喜欢李逵,因为他们代入了宋江,觉得李逵是好的工具人,觉得李逵的杀气是民气可用。
但是,每个现代人、每个正经人、每个养儿养女的人,都应该像朱仝那样,为一个孩子无辜被害暴起,敢于和李逵这样的暴徒火拼上三百回合。
今天是法治社会,不能拿朴刀干仗了。
但是,谁觉得李逵杀无辜小孩子杀得好,杀得对的。
告诉我,我拉黑。
我们可以做一件事,和称赞屠杀的坏人不共戴粉。